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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1

三人离了会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陈仰望天际,但见蓝天依旧、白云如常,「舜天王街」一样是人来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浑身家当给歹徒拐骗一空,整整惨赔了十万两银子。
此时崔风宪还躺在船上,等着众人回去安顿,可船上的货物黄金全不见了,却该怎么办呢?老陈、老林相顾无言,想起日后的种种为难处,唯有泪千行。
崔轩亮还在擦着口水,回思方纔丈母娘的说话,不禁害羞低笑,道:「陈叔,方纔魏夫人和咱们说话时,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陈狂怒道:「提二爷的名字?你要我怎么提?跟魏夫人说崔家生了个白癡儿子么?少爷!你到底还想不想结这门亲事啊?」
崔轩亮皱眉道:「她……她很喜欢我啊,你们没察觉么?」老陈怒道:「她喜欢你?那你娶她啊!混蛋东西!「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骂俏?你要命不要啊!」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丈母娘叫做「宋莲香」,好像是个北方姑娘,无怪身材高挑、双腿修长。尤其那双眼儿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似的,让人骨头发酥。正想打探岳母有何情史,却见老陈目露凶光,真要杀人了,崔轩亮吓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后,蹑足而行。
老陈、老林垂头丧气,一路向岛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与二爷会合再说。堪堪走过了一个街口,崔轩亮闻得一阵香气,只见路边有不少摊子,全是卖吃食的,他吞了口馋涎,道:「陈叔,我肚子饿。」老陈暴怒道:「少爷!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只顾着吃?你是猪么?」
崔轩亮皱眉道:「你凶什么凶啊?不就是歹徒骗走了咱们的货吗?有啥大不了的啊?」老陈、老林见他闯了大祸,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少爷!你可知那批货值得多少钱?十万两白银啊!你都不肉痛么?」
崔轩亮耸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后,这烟岛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时我有岳母、有老婆、还有好多的丫嬛,到时咱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这区区十万两么?」想到快活处,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了。
「少爷……」老林忽然长歎一声,道:「你跟我说,你姓什么?」
崔轩亮讶道:「我姓崔啊,你记不得了么?」老林叹道:「我记得,怕是少爷你自己记不得了吧。」崔轩亮皱眉道:「什么啊,我自己的姓,为何会记不得?」老陈怒道:「你还敢说?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脉,自小深受二爷疼爱,如今却日夜算计着魏家的财产,似你这般窝囊废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么?」
崔轩亮茫然道:「招女婿?那是什么啊?」老陈狂怒道:「就是入赘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换姓,出卖祖宗,那便趁早说!大家不妨在此鸟兽散,我可不想看着你入赘魏家!成了一条死王八蛋哈巴狗、外带窝囊废!」
「窝囊废!」、「窝囊废!」两名老汉疾言厉色,每句话都是不留情面,崔轩亮给夹头夹脑骂了一顿,不由眨了眨眼,却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对之处,忙道:「好啦,我……我保证不入赘就是了,你们别生气嘛。再说那个林思永不是说要帮咱们抓贼吗?我看没到傍晚,货就给找回来了……」
老陈骂道:「那要是货没回来呢?咱们该怎么办?」崔轩亮笑道:「那就多等两天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林怒道:「少爷!你闲我不闲啊!咱们现下一没货,二没钱,可船上兄弟四十来张嘴,餐餐等着吃,你想怎么办?」
崔轩亮喃喃地道:「要真没办法,那咱们回中原去吧……反正老家总有饭吃……」
老陈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么?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麵呢?肉呢?咱们样样都缺啊!现下钱给你弄丢了,咱们拿什么去买?难不成要去抢么?」
那崔轩亮给数落了一顿,不由也火了,大声道:「你们老是骂我!难道我真喜欢把货弄丢么?好!要抢劫是吧?本少爷第一个带头冲!」他心下难受,眼看不远处站着几名年轻少女,长相颇为可爱,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财、后劫色,也好给大家做个榜样。
「少爷!少爷!」两名老汉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干什么?你闯的祸还不够么?」崔轩亮抢劫不成,索性大哭了起来:「你们老是骂人,乾脆让我死吧!那可趁你们的心了!」眼见路边有棵大树,便挺起脑袋,直冲而上,打算一头撞死。直吓得两名老汉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他劝了下来。
三人当街拉扯,这个哭、那个叫,丢人现眼已极。老陈无可奈何,还是去买了琉球特产的香猪蹄,让少爷品嚐品嚐,想来小祖宗吃饱喝足后,定会转个心情。
渣巴渣巴,果不其然,崔轩亮有吃有喝,这会儿便又眉开眼笑了,他手拿香猪蹄,边走边嚼,吃了个香甜无比,眼见两名老汉兀自愁容满面,便问道:「哪,这猪蹄挺好吃的,不输婶婶做的,你们要不要吃些?」
崔轩亮哼道:「大钱我也有啊。我方纔给你们骂了一顿,这便想起来了,我房里还藏着三百两黄金。」两名老汉怒道:「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学着正经些?」崔轩亮啃着猪蹄,喀喀有声,又道:「谁不正经了?你们忘了么,那个朝鲜武官叫申什么……什么申玉柏的,昨儿不是扔了箱金子给我么?你们都不记得了?」
崔轩亮哼了一声,他左顾右盼,忽见路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哼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子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
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也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啊?」
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三百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三百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路无话,连着走出了十里,渐渐人烟渐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
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学无术之辈,三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撇眼去看,只见老陈嗨了一声,随地吐痰,老林则拿起了石子,朝大海里乱扔,行径粗鄙恶俗,莫过於此。崔轩亮心下感慨,忖念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人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
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子,脚踏木屐,发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是两名东瀛武士。
这两名武士沈默寡言,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三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三宝公下过南洋,警觉心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子,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
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帆,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也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只管悄悄向后瞄望,只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自蹲地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子,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纔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
崔轩亮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
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得满手,便湿淋淋地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不好拂逆,只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
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称手石头,准备防身。」
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路跟着咱们?」
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样了?轮到咱们跟踪他们了么?」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
三人揭过了事情,便也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
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佈,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沙滩荒芜,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两名老汉顺着目光去看,却见海边生了一颗大树,长於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你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
崔轩亮笑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
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礴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得呆了,忍不住浑身发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三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子!」
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路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太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眼前却是一座木造精舍,佔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老陈沈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
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发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
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三人团团包围了。
情势宛如甕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有武艺。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望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发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子了……跟着上吧……」
惶惶然间,三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於牌坊之下。老林惊道:「他们……他们这是干啥啊?」老陈也呆了:「我……我怎么知道?」
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子,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看她背对众人,正自拉动一只粗绳,发出噹噹声响。
众人仰头来看,只见那绳子绑於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索,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子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百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子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子,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於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神明,至於外头的牌坊则是称做「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自不知人家习俗如何,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子。
殿中一片寂静,惟听雨声淅沥沥的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发髻了起来,露出了白皙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於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
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
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得来,崔轩亮自是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子正自合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子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
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子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看这批人若非是她的随从,便是她聘来的保镖,总之双方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绝非邂逅巧逢。
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间,那女子祝祷已毕,便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
一片寂静中,那女子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首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子定是贵族。」
面前的女子与方纔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子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自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做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你好,咱们刚巧路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子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道地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你……你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
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乾笑道:「这位小姐,你……你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
老陈、老林相顾一惊:「你……你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眉来眼去,彼此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沈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
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走了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岂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嚷道:「少爷!别乱走啊!」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看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嚐,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
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脚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子,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於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爷,可否请您先脱靴?」
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子,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闹得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守了神社门口。那女子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於此?
那东瀛女子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极有身分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你为何差人跟踪咱们?」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子轻声道:「这不是跟踪。」老陈哼道:「不是跟踪,那是什么?」那女子淡然道:「此为保护之意。」
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方纔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分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纔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你……你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
那女子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三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你……你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公子当然也不会见到我。」崔轩亮咦了一声,看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别说自己没瞧见这美女,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路保护咱们?」
那女子显得很忙,她一边搧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子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
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
「是……」那女子取起了圆扇,搧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路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同一批人。」
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你……你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路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便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子,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子爷,您的位子是在对座。」
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
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子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入眼里,哪管此地是天上地下,自己是死是活,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便似向男人下跪一般。纵是小茗、小秀这些丫嬛在此,怕也有所不如。
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难怪叔叔老是夸东瀛女人,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份了。」
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薰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
那女子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说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子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子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
天下女子之美,其首在眸,看那魏夫人有一只漂亮眼睛,顾盼流波,一颦一笑,让人流连忘返。可惜她的眼儿锋芒太露,难保不咄咄逼人。反观这位东瀛姊姊,她幽雅恬静,天生有股体香,不必一字言语,亦得温柔婉约,足让天下男子怦然心动。
看今日何等运气,一路撞见天下美女,或长袖善舞,专能兴旺事业;或乖巧文静,擅於相夫教子。若有人把她俩一起娶回家了,一主外、一主内,两大夫人联手服侍下,那不只是做皇帝的福气而已,怕还要成仙了。
想到心摇神驰处,崔轩亮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
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子却只笑了笑,便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子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搧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都还没问你哪。」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子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已是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纔长歎一声,道:「又嫁人了……」
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
崔轩亮爽然若失,看他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明明连遇美女,却都是人家的老婆,云英已嫁,早经攀折,却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叹了口气,慢慢收了长腿,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起,宛如老僧入定。
荣夫人担忧道:「公子怎么了?可是病了么?」正要摸摸他的额头,崔轩亮却伸手挡住了,转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
众人咦了一声,看崔轩亮平日里嘻皮笑脸,逢得女子靠近,必定乔痴装呆,矇骗欢心,什么时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老陈、老林一脸骇然,颤声道:「少爷,你……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崔轩亮仰天喟然,道:「没事……我只是醒来了。」
都说「哀莫大於心死」,崔轩亮平日里一见美女,魂飞魄散,可今日连番遇到美女,个个都已成亲生子,饱受打击下,终於四大皆空起来,此刻脑筋清楚,说起来自也井井有条,只是这幅模样太过罕见,不免让老陈、老林大为惊讶了。
崔轩亮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他见老陈、老林俯首贴耳,当下哼了一声,道:「夫人,你的汉话说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儿学的啊?」荣夫人微笑道:「跟我父亲学的。」崔轩亮点了点头,沈声道:「原来是向令尊学的。这么说来,夫人算是家学渊源了。」
听得崔轩亮出口成章,连「家学渊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陈老林自是一脸骇然,荣夫人则是微微笑道:「不瞒崔公子,家父曾在中国住了许多年,汉文底子极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崔轩亮严肃道:「无怪夫人字正腔圆,便如咱们汉家姑娘一样。」
荣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爷谬赞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这话若在平时听了,崔轩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说两句,可此际却只哼了一声,提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彷彿帝门御前带刀的架式。
看崔轩亮一进门便如市井无赖,满面呆滞,丢尽了丑,可此刻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荣夫人浅浅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对座的少年。崔轩亮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又嚅嚅囓囓起来:「你……你干啥盯着我?」
荣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壶,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爷,你是来烟岛求亲的,对么?」崔轩亮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荣夫人道:「我当然知道。令尊是魏宽岛主的结义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样年华,你两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叔岂能不来求这桩亲事?」
听得「魏思妍」三字,崔轩亮立时想到丈母娘,随即热火上升,俊脸发红,低声道:「姊姊,你……你认得魏思妍么?」荣夫人淡淡地道:「见过几次。不过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多少年英侠想要一亲芳泽,却都苦无机缘。」
崔轩亮闭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叹道:「姊姊,你……你若与魏小姐相比,却是谁美些?」荣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国色天香,追求者众,贱妾却是老迈之身,岂能与之争辉?」崔轩亮睁开双眼,随即低头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点也不老呢。」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心中没口子地痛骂:「又来了。」
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爷故态复萌,便又在那儿神不守舍了,听他低声笑道:「姊姊,你……你说我这次过来求亲,有无机会呢?」这话问得太白,不免让荣夫人掩嘴笑了,听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应当会和你投缘才是。」崔轩亮大喜道:「真的么?」
荣夫人含笑道:「当然了。崔公子样貌堂堂,又是名门之后,加上你的性子随和,很容易和女孩儿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定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
崔轩亮摩拳擦掌,兴奋道:「你说对了!我这人性子最随和了,姑娘们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没男人比得上我呢!」荣夫人惊喜道:「是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公子能超脱世俗成见,宠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选一,万年罕见哪。」
崔轩亮内心狂喜,跳起身来,正要手舞足蹈,却听老陈、老林痛声咒骂:「窝囊废!」
窝囊废脸上一红,便又乖乖坐了下来。那荣夫人委实按耐不住,终於放声笑了起来。
看这崔轩亮真有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与之相见,全都会给逗得乐开怀。老陈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你的丈夫呢?怎么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
荣夫人叹了口气,道:「多劳爷台问候。不过外子现在养病,这几日不便出来见客。」
众人讶道:「什么?你的丈夫生病了?」荣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阵子便要发作。只是这次病情极为猛烈,恐有性命之忧。」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姊姊,你适才在神社里参拜,便是为你的丈夫祈福么?」荣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闭上了眼。并未回话。
眼见荣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轩亮不免大为痛惜了。痛的是荣姊姊好生可怜,年纪轻轻便要做了寡妇,惜的是她这般貌美青春,日后漫漫长路,谁来怜她爱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奋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扑上前去,将之紧紧搂在怀中,好生怜惜一番。
屋里静了下来,荣夫人抬起头来,眼见崔轩亮双眼发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爷怎么了?」崔轩亮鼻中喷气,脸上涨红,吞了几口唾沫,都还说不出话来,老陈只得咳了一声,道:「这位夫人,你此行来到烟岛,也是专程给魏岛主拜寿的么?」
荣夫人微笑道:「爷台误会了,我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我和他并不相熟。」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来拜寿的啊,那……那你来烟岛做什么的?可是做买卖么?」
「都不是。」荣夫人有问必答,含笑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的?」崔轩亮眼珠儿溜溜一转,立时想起了天绝僧,愕然道:「等等,你……你不会也是来找姓方的吧?」荣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听此言,茶水一泼,溅了少许出来,她抬头凝视崔轩亮,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崔轩亮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恰好也是来找这个姓方的。」
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倒着茶水,道:「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嗯了一声,正想开口明说,可话临口边,却又转了个念头,当下摸了摸脑袋,靦腆道:「姊姊,你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好像不大公平,你说是么?」
荣夫人见他耍赖,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爷,我一路差人保护你,如此心意,难道还嫌不足么?」崔轩亮嘻嘻贼笑,搔了搔脑袋,道:「不足。」
眼看少爷又成了登徒子,老陈不由满面恼火,荣夫人则是露出了甜美笑容,问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说?可以告诉贱妾么?」
崔轩亮怦然心动,她瞧着荣夫人柔美的脸蛋,瞧了瞧她樱红秀美的嘴唇,又朝人家丰满的胸脯瞧了一眼,霎时脸皮烧烫,正想狮子大开口,忽见老陈、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模样颇煞风景,嚅嚅囓囓间,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荣夫人并无逼问之意,她见崔轩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给他添上了茶水,双手奉了过去。说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儿等着你?」崔轩亮支支吾吾,摇了摇头,荣夫人自问自答,微笑道:「实在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是下一个烟岛的岛主。」
老陈、老林吃了一惊,崔轩亮也是微起愕然,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当烟岛的岛主,好处是很多的。这座岛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享受不完的权势风光,只是你可知道,这座岛最大的宝藏是什么?」
崔轩亮搔了搔头,低声道:「是美女么?」荣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想的、嘴里谈的,都离不开漂亮女人。可你有没想过,等你到了魏宽的年纪,你心里挂念的会是什么?」
崔轩亮茫然道:「什么啊?」荣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见过魏宽么?」崔轩亮喃喃便道:「没……没有。」荣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魏宽会选择烟岛隐居?」
崔轩亮是个做春梦的人,哪知魏宽在想些什么?便只迷惑摇头,说道:「没有,我叔叔跟我说过……要我不许打听魏叔叔以前的事蹟。」荣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为何有这个吩咐?」崔轩亮喃喃地道:「不知道……」
荣夫人遥望殿外的雨瀑,轻轻地道:「因为他是个狱卒。」
众人心下一凛,齐声惊道:「狱卒?」饶那崔轩亮是个浪子,此际也已留上了神,当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说什么?」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搧起了茶炉,道:「崔公子,知道「梦海」这两个字的由来吗?」
崔轩亮正想摇头,忽然想到了天绝僧的说话,便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们日本人相信梦海里藏着一样宝物,对不对?」
荣夫人微笑道:「没错。日本千年以来,始终相信这片海里藏了一个美梦,足使日本改头换面,摆脱今日的处境。」她提起茶壶,为崔轩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们中国为何称梦海为「苦海」?」
崔轩亮愣住了,他过去倒也没想过这个题目,如今乍然一问,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为苦海里藏了一个……一个大妖怪,朝廷才不许咱们擅进。」
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这个说法么?」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也许苦海里根本没有妖怪,只有一个美梦,而贵国朝廷不愿你们去追逐这个梦,故而屡番告诫你们:「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崔轩亮咦了一声,道:「为什么要这样?」荣夫人微笑道:「你猜啊。」
屋外雨势猛暴,伴随着雷声闪电,煞是惊人。屋内三人都静默下来了,人人都觉得荣夫人话外有话,大有深意,从魏宽到梦海,由梦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环环相扣,丝缕相连,可片刻之间,却又难以拼凑明白。
众人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里都是朦朦胧胧的。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现下雨势还大,你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听贱妾说个故事,好么?」
崔轩亮松了口气,道:「好啊,我最喜欢听人家说书了!姊姊的故事可是东瀛的么?」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个故事是关於三国的。」崔轩亮心下更喜,道:「魏蜀吴、关张赵,我最爱听三国话本了。」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爷会错意了。我口中的三国,指的不是曹刘孙的三国,而是方今日本、中国与朝鲜这三大国,不知公子可爱听?」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凛,均知她说到了正题上。那崔轩亮却是个白癡,一时侧卧榻上,以手支额,笑道:「快说吧!我等着听哪!」
荣夫人静静搧着炉风,一边说道:「崔少爷,你是中国人,可知异邦子民怎么描绘你们?」崔轩亮微笑道:「大。」荣夫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大。我丈夫曾经游历天下,只想找到一个比中国更大的国家。为此,他远去天竺,后至蒙古。可当他到了当地后,却又发觉不是如此,因为几千年来,天竺始终多方割据,似大实小,蒙古更是根基松散,外强中乾。却独独中国数千年屹立不摇,无论怎么击破它、拆散它,它最终都会追求江山一统。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万国,委实找不出第二个。」
崔轩亮常受叔叔的教养,自也是忠君报国之士,听得此言,立时哈哈笑道:「是啊!中国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这可让你们知道了。」
荣夫人接口道:「没错。中国的大,是中国人自己都不能想像的。中国是一切文物的起源,它给朝鲜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鲜日本还给它的却太少太少。中国的人多、中国的地广,即使朝鲜与日本相加,都还不及它的一半大。所以若把这东海比喻成一户人家呢,这中国一定是家中长子,不只如此,它还是嫡长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来,便坐着至尊之位。」
崔轩亮哈哈笑道:「是啊,咱们中国本就是老大哥,一定会照顾日本弟弟的。」
荣夫人眼中闪过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爷,昔年日本曾有几个豪傑,每回议论贵国之事,总说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中国这个可怜弟弟,不知您听来感受如何?」
「大胆!」崔轩亮勃然大怒,喝道:「谁敢这样说?」荣夫人淡然道:「公子爷息怒,做大哥的本就是这样的,天生惹人厌。」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
荣夫人凝视对座,说道:「自大化革新以来,日本上下对贵国极尽崇仰,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却不曾有过改变。在日本人眼中瞧来,中国确实是大国,这个大哥不只个子大、年纪大、本领大、连心胸也很宽大,也因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中国才显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壶,淅沥沥地倒茶入杯,轻轻地道:「自大。」
崔轩亮嘿了一声,拂然道:「荣姊姊,你这话不嫌过分么?」
荣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没人乐见自己的国家受人讥刺的。可中国不同,中国是个大国,大到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大到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过活几千年。大到即使没落了,也还带了几分王孙公子的骄气。所以我说中国人真是自大。这不是褒、也不是贬,而是贱妾的肺腑之言。」
确实如此,中国真是个自负的国家,千年来强邻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莫不横行天下、盛极一时,每个称霸之时,莫不想撕下老大哥的假面具,让它俯首称臣。可匆匆千年已过,中国南面为王、巨大如故,可昔年的威武强邻又安在?
崔轩亮怔怔想着荣夫人的说话,忽道:「姊姊,咱们中国人这般自负,究竟是好是坏?」
荣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两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见证。故而在中国人眼中,一切邻邦的强盛,都如暴发户一般,横发横破,比比皆是,何须大惊小怪?所以中国人一向眼高於顶,他绝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学旁人的本事。便算邻居有什么好处给他,他也要嗤之以鼻,当作笑话看待。」崔轩亮笑道:「这不能怪咱们啊,谁要你们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名字都有个犬字边,像是畜生一样呢。」
荣夫人给白损了一顿,却也没怒气沖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饮茶,轻轻啜饮一口,道:「公子爷,你有没想过,这世上许多邦国子民,谁最在乎旁人的观感?」崔轩亮喃喃地道:「观感?」荣夫人道:「观感就是看法。公子爷,你有没想过,世上哪个国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中国一向视异邦为夷狄猪狗,哪管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顾了。可要说谁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却从未深思。崔轩亮道不出个所以然,正想自承无知,忽听老陈咳了一声,顿时醒悟道:「啊!是东瀛么?」
荣夫人颔首道:「没错,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轩亮喃喃地道:「为什么?」荣夫人微笑反问:「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国名的由来?」
崔轩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听叔叔说过,好像东瀛人始终以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对么?」荣夫人颔首道:「你说对了。日本就是日之乡、太阳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人会这么想?」
崔轩亮咦了一声,看世上的太阳皆从东方升起,举世无一例外。想来东瀛子民立於海边,观看日出之际,太阳必也是从东方升起,只是说也奇怪,他们为何会以「日出国」的子民自居?莫非是给太阳晒昏了头不成?
崔轩亮越想越觉得纳闷,喃喃便问:「姊姊,你快说吧,到底为什么啊?」荣夫人淡淡地道:「这是因为中国的缘故。」崔轩亮讶道:「中国?怎么你们称呼自己为日本,也和咱们有关?」荣夫人道:「当然有关了。公子有没想过,中国的太阳是从哪儿升起的?」
崔轩亮喃喃忖忖,猛地醒悟道:「对了!是从日本!」荣夫人微笑颔首:「没错。东瀛诸岛居於大陆的东方,从中国远眺而去,扶桑之岛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美丽得让人心悸。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国子民自居。」
崔轩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佔咱们便宜么?」荣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误会了,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轩亮愕然道:「悲哀?」荣夫人轻声道:「几千年来,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他们必须从外人的眼中来找到自己。」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却也明白了荣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中国。对天竺来说,日出之地并不在伏桑之岛,而是在东方暹逻。对波斯大食而言,太阳升起的地方更不在海外东瀛,而是在中土。说来日本之所以自称为「日本」,正是因为「中国」。
只有对中国,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当年圣德太子致书隋炀帝,遂以「日出国」对「日落国」相称,从此为东瀛子民津津乐道。然而日本人并不晓得,其实汉人压根不在乎这种说法,更不以为自己是身处於日落之地。当他们游目四顾时,他们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们还位於罗刹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东方。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汉人就为自己定下了国名,「中国」,他们是在无极宇宙的正中心、浑沌天地的最中央。中国自信自负,乃是人间的中心,它绝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
做一个中国人,该是幸福的。他们坚信故乡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出於中土。既然家乡的文物优於一切,又何必向外国去抢?也因如此,中国无意效仿蒙古西征,也无意去探索异邦,甚至异邦是否有兴趣探索它,它也懒得知道。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广招门徒,也好把普天下的蛮夷统通变为华夏子民。
在东瀛人看来,中国人太自负了,千年来它一直招揽门人,它的徒弟越教越多、信众越收越广,他们一点一点向外蔓延,辽东湖广、安南朝鲜,所过之境,人人都用起了筷子、读起了汉书,车同轨、书同文,到得普天之下一切文物都与中国相同的一天,中国就哈哈笑了,只是它不知道,其实日本正在暗自流泪。
世上最在乎旁人观感的,便是日本。日本写汉字、读汉书,甚且也仰慕汉唐国风,几与中国一个面貌。可是他们并不想做中国的徒弟。当年圣德太子自称「日本」,正是为了与中国平起平坐。他们宁可成为中国的敌人,也不想被中国轻视。
殿外大雨淋漓,宛如日本的千年之泪。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啊,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三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子,怕什么啊?」
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子。」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了啊?」
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愧对天下、愧对国人,倘使你还相应不理,这时人家就会来指责你的父母兄弟,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
崔轩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
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讚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太自卑了。」
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
崔轩亮一辈子给叔叔辱骂,倒也没曾自卑,他呆呆想着荣夫人的说话,道:「姊姊,你……你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啊?像是很有见识呢。」这句话已是第二次来问,荣夫人却始终避而不答。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声道:「公子爷,若说中国是自负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么吗?」
崔轩亮笑道:「像什么?二哥吗?」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若与中国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个老么。」崔轩亮皱眉道:「老么?」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老么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任一个家里,老大的身材总是最高最壮,所以也时常忽视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么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
说到这儿,荣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问向了崔轩亮:「公子爷,你也是老么吗?」
「不……不是。」崔轩亮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我……我是独生子。」
荣夫人颔首道:「难怪了,你看来有些任性,模样像是老么,可又没老么那般机灵。原来是独生子了。」崔轩亮脸上一红,道:「这样说来,老么都很聪明么?」
荣夫人微笑道:「说聪明,那也未必。只是老么个子小,从小便给哥哥们追打欺侮,所以也学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若不如此,便是死路一条。也因如此卑微,老么的自尊也最强,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自尊。」
崔轩亮讶道:「找回自尊?怎么找啊?」
荣夫人道:「老么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的。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么,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每逢与人争竞之时,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说到此处,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这般既好胜,复自卑的性子,您觉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天下最好胜的,便是日本人。每逢打败仗、摔一跤,一旦为人所知,立时要以死谢罪。若是无人察觉,则是讳莫如深,抵死不认。看在中国人的眼里,当真卑鄙阴险、复又偏激怪诞之至。如今听来,原来他们的自尊早已失落了。再不以性命保卫尊严,却该如何自处?
崔轩亮叹道:「难怪你们老是想挑战咱们中华上国,好啦好啦,让你们赢一赢吧。真是可怜哪。」荣夫人摇头道:「可怜我们,倒也不必。因为自卑之人,必然自强,这就是为何家里的老么毫不起眼,可成就却总是能击败大哥,成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老陈、老林听到这里,心下莫不一凛,均知日本有意与中国争雄。老陈嘿嘿一笑,道:「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里的大姊,还是么妹啊?」荣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样,也没有兄弟姊妹。」崔轩亮哦了一声,道:「你……你也是独生女么?」荣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轩亮啊了一声,道:「野种?」
这话说得重了,难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陈、老林都是咳了一声,彼此眉来眼去。那荣夫人并未发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廉,神色静默,若有所思。
崔轩亮怕自己惹人生气了,他急於转过话头,忙道:「姊姊,那……那你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么?」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丈夫也是个……」说到此处,凝视着崔轩亮,轻声道:「野种。」
崔轩亮吞了口唾沫,看这荣夫人与丈夫一般,俱是没名没份的私生子女,却不知他俩缘何结识?莫非是同病相怜不成?正臆测间,忽听老陈道:「少爷,这雨老是下个不停,没个了局,我看咱们还是走了吧。」
崔轩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们几把伞么?」
荣夫人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崔公子得听完我的故事。」崔轩亮皱眉道:「你不是说了大哥和小弟么?怎还没说完啊?」荣夫人微笑道:「当然没完。咱们还漏了一个,三兄弟当中,最容易给人忘掉的那个。」
崔轩亮啊了一声,醒悟道:「你……你说得是老二?」
荣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来,便是爹不疼、娘不爱,上头便有个万众瞩目的大哥,下头有个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为老二的人往往无所适从,崔少爷,你可知东海之中,这位二哥是谁呢?」
崔轩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说得是朝鲜,对么?」荣夫人含笑覆述:「没错,当大哥的威风凛凛,做小弟的机灵聪明,却只有这个二哥无声无息。这三国之中的老二,便是中国古来最坚定的友邦,「白袍之国」,朝鲜。」
殿外雷声隆隆,闪电交错而过,宛如一条神龙,照得房内明亮一片。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以及背负在「目重公子」身上的那柄「神功震主」,一一飞跃眼前。
想到了明国勋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无比,虽说时隔境迁,崔轩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荣姊姊,朝鲜人好像挺怕你们日本人的,是不是啊?」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并不怕日本。他们只是极其提防日本。」崔轩亮皱眉道:「提防?他们好端端地,干啥提防你们?便要找个人提防,也该是咱们中华上国吧?」
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不会提防中国的。当大哥,是要挑大担子的,它对中国可以礼让、可以忍受,却不至於提防它。可是对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轩亮讶道:「为什么这样?」荣夫人叹道:「做个二哥,处境总是艰难无比,他上有一个目中无人的大哥,下有一个好胜要强的小弟,所以他总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总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么却是自由自在,高兴的时候便去找哥哥们玩耍,闯祸的时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怀里,不受大哥、二哥的害。」
崔轩亮喃喃地道:「爹娘?姊姊的意思是……」荣夫人静静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娘。想当个老么,便得先找一个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
崔轩亮讶道:「这……这靠山管用吗?」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无人能侵略日本,仗着海天阻隔,纵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无法打到日本。可日本高兴的时候,却可以越过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阋墙的时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纵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
听得老么如此任性可恶,崔轩亮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是个独生子,不受小弟之害了。他喃喃又道:「姊姊,那……那朝鲜为何又要提防日本了?可是因为它专来捣蛋么?」
荣夫人静静地道:「公子爷,你可晓得,日本是如何看待朝鲜的?」崔轩亮暗暗揣想,按着荣夫人的说法,这日本宛如么儿,朝鲜却是家中行二,当即道:「这……这老么对老二,应该不怎么尊敬吧?」荣夫人叹道:「岂止不尊敬?近千年以来,我国上下始终认为朝鲜毫无主见,实不配称做一个国家。」
听得这话毒辣无比,若让「目重公子」耳闻,势必当场杀人不可。崔轩亮乾笑道:「他们干什么了?为何要被你们耻笑?」荣夫人静静地道:「朝鲜採用中国的纪年,穿戴中国的衣冠,沿袭中国的科举,可无论怎么模仿,他们都不是中国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终轻视朝鲜,当他们是中国的附庸,可有可无。为此朝鲜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鲜国王发明「训民正音」,使朝鲜有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崔轩亮叹道:「你们日本人说话可真难听,不怪朝鲜人讨厌你们。」
荣夫人淡淡地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若是骂着你们中国人,你们也只当倭奴国自取其辱,不屑一顾。可在朝鲜听来,却成了千年之耻。」
中国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强,可怜朝鲜既没有中国的地大物博,也没有日本的海洋庇护,一面得应付大哥的拳头,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讥嘲,长年处於夹缝中,难免流於自怨自艾了。崔轩亮呆呆听着,又道:「荣姊姊,若是中国和日本相争,朝鲜会站到哪一边?」荣夫人道:「他没得选。每回老大与老么相争,无论输赢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
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荣夫人道:「在平日看来,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颐指气使,自尊自大。二哥虽有反抗之心,却因孤掌难鸣,只能忍气吞声。是以每到了老么不服管教、向着大哥咆哮叫嚣之时,做二哥的必然见猎心喜,就盼老么能大闹一场,也好让大哥收敛些,是以多半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个闹得不可收拾,第一个害怕的定然也是这个二哥。」崔轩亮皱眉道:「他怕什么?带头闹事的又不是他?」
荣夫人道:「身为老二,天生就没有靠山,真要闹到大哥震怒动手,老么一定掉头就跑,逃个无影无踪,只留下二哥独自挨揍。是以每到了生死关头,做老二的别无选择,一定会回到大哥身边,向着小弟冷言冷语,奉劝他乖乖听话,莫要自寻死路云云。」
崔轩亮苦笑道:「那……那老么不是气坏了么?」荣夫人道:「没法子。做二哥的多半外强中乾、色厉内荏,所以家中的老么多半会瞧不起二哥,觉得他们都是墙头草,风吹两头倒,没点用处。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会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只会记得向自己吵闹咆哮的老么,觉得这个最小的弟弟敢作敢当,比起唯唯诺诺的老二,怕还强上许多。」
老大身高体壮,老么坐拥靠山,却只有这个二哥全无倚靠,难免成了个受气包。崔轩亮自己没有兄弟,便也不解这些手足故事,老陈、老林一旁听着,却是频频颔首,只不知他俩家中排行老几了。
崔轩亮苦笑几声,又道:「荣姊姊,我看你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我认得的几个朝鲜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办事也厉害得紧,可不像你说得这般差劲吧?」
荣夫人道:「我并没有说朝鲜人差劲。他们只是沈潜而已。身为老二,他们深闇明哲保身之道,几千年来都隐藏着自己的本事,以免引发中国猜疑。」
崔轩亮惊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那……那要是这个二哥下定决心造乱,那便轮到他称王了吧?」荣夫人摇头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只是老么,绝轮不到二哥出头。」崔轩亮讶道:「为什么?」
荣夫人道:「老二不是老么,他没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决心向大哥挑战时,那就是不是小孩儿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这时老大也不会对他客气,一出手便会取他性命。试问两位兄长一个惨死、一个重伤,这不轮到么弟当家作主了么?」
崔轩亮骇然醒悟:「难怪……难怪我从没听说朝鲜要进犯中国……」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朝鲜便不打算争夺老大的位子。要想击败中国,一统天下,便算以契丹女真的国力,那也未必办得到。是以朝鲜打一开始,便选择做老二,对中国事事礼让容忍。只不过它再谦卑十倍,也无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头上。」
崔轩亮皱眉道:「为何要这样?」荣夫人道:「老二与老么的争竞,箇中的苦痛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试想老二输给了家大业大的大哥,还能说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输给了两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脑袋不如人了。是以千年以降,朝鲜人始终告诫自己,他们可以输给天竺、大食、蒙古,甚且输给普天下任一国,可他们永远不能输给日本。这并非是为了利害得失,而是为了争一口气。」
崔轩亮颔首道:「难怪……难怪那个明国勋这般痛恨倭寇,原来是这个道理啊。」听得「倭寇」二字,荣夫人慧眼低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道:「公子爷,你觉得朝鲜人喜欢中国么?」崔轩亮吃了一惊,忙道:「这……我……我不知道……」
荣夫人幽幽地道:「公子爷,我猜朝鲜人并不恨中国,可也称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这个字,也许恰当些。」
听得事情扯到自己头上了,崔轩亮自是满身冷汗,老陈、老林也是低头无语,只听荣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鲜对中国真是忠心耿耿。几千年来,它不曾背叛过这个大哥,也不曾入侵过中国一次,每当有外敌进犯中原,他甚且会与兄长并肩抗敌,纵使自己身受重伤,也是义无反顾。可你晓得,每当大哥掌权了、强大了,他是怎么对待自己这位亲兄弟的?」崔轩亮身子发抖,颤声道:「怎么对待……」
荣夫人轻声道:「好点的时候,那是忘记了。坏点的时候,则是率众来并吞他的家产,这就是朝鲜忠心耿耿的代价。」崔轩亮啊了一声,他握紧了拳头,大声辩驳道:「才不会!咱们中国人最仁厚了!才不会这样忘恩负义!」
荣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载,中国累次进犯朝鲜,前有汉武帝,后有唐太宗,历代兵祸,不胜枚举,公子爷何须抗颜强辩?」崔轩亮怒道:「我才没强辩!反正……反正你看着!总有一日,咱们中国定会倾全国之力,给朝鲜一个大回报!」
这话已然一语成谶了。「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大和刀出,朝鲜立将遭遇一场空前未有的大浩劫,届时汉城沦陷,王族被斩,国内百姓更要死伤大半。而中国也将丧师数十万,靡饷百万,倾举国之力援救朝鲜。说来这场战火已迫在眉睫,然则当前三国政局平稳,谁又算得到大祸即将临头?
两人静默下来,已有话不投机之感。荣夫人轻声道:「公子爷,你生我的气了?」崔轩亮哼了一声,道:「姊姊,你长得漂亮,待人又温柔客气,可你老骂着中国,那便比骂我还教我难受,你若要做我的朋友,便不许这样说咱们。」
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别动气,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故事?」崔轩亮微微一愣,道:「是啊,你……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屋外雨势不见分毫减缓,反而越发猛烈,面前的荣夫人静默下来,她不再煽火煮茶,只凝视着屋外,轻声道:「千年之前,中国、日本、朝鲜,三国间曾有一场大兵灾,当时贵国与新罗联手,将我国天智天皇的舰队击溃於白江口,此后朝鲜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三国的顺序,只是从那年开始,三国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直到现今。」
崔轩亮少读史书,自也不解这些千年往事,喃喃便道:「姊姊,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荣夫人轻轻一笑,来到了崔轩亮身边,附耳道:「永乐帝已死,魏宽也垂垂老矣,再也无力统治梦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现出一抹兴奋光彩,道:「崔公子,你想要与我一起逐梦吗?」崔轩亮吓了一跳,愕然道:「什么梦啊?」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梦海之梦。」话声甫毕,突然将崔轩亮压倒席上,老陈、老林大吃一惊,喝道:「你想干什么?」荣夫人把手一扬,抽出一柄匕首,抵住崔轩亮的喉头,微笑道:「崔公子,把钥匙给我。」
崔轩亮如同五雷轰顶,立时想到怀里的那柄钥匙,寒声道:「姊姊,你……你不是我的朋友么?」荣夫人架住了他,随即伸出手来,慢慢探入崔轩亮的怀里,附耳一笑:「崔公子,我并不想害你,我想做的,只是要打开梦海的宝藏。」
崔轩亮全身发抖,看自己稍早前给歹徒矇骗,意外闯入尚忠志府里,一片紊乱中,什么都没拿到,却只捡到了一柄钥匙,那时随手放入怀中,并未深思,孰料这柄钥匙竟然干系了梦海的宝藏?
荣夫人压在崔轩亮的身上,一边探手怀中,掏摸寻找,一边附耳含笑:「崔公子,老实跟你说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询梦海宝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内情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尚忠志,你可晓得另一人是谁?」
听得尚忠志涉及其中,崔轩亮不觉牙关颤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颤声道:「是……是谁?」荣夫人轻声道:「是魏宽。」
崔轩亮哭丧着脸,道:「魏叔叔……」荣夫人柔声道:「崔公子,魏宽已经老了,他必须把岛主之位交出来。我从少女时便在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晓得么?只消能让我打开梦海的宝藏……三国从此便能混壹、合为一体……」说话间指端冰凉,终於触到了那柄钥匙,崔轩亮忍泪道:「姊姊,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荣夫人取出了钥匙,微笑道:「我要中国皇帝的宝座。」听得此言,众人全呆了,那荣夫人正要坐起,猛听轰隆一声雷响,天边飞过了一道闪电,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照壁爆了开来,眼前刀光影晃动,站着一名紫面大汉,厉声道:「八嘎!」
噹地一响,东瀛太刀斩落,已与荣夫人的匕首对了一招。
荣夫人全身剧晃,虎口迸裂出血,这一刀竟是如斯之重,非但震脱了匕首,手上的钥匙也随之坠下,掉回崔轩亮的衣袋里。那紫面大汉虎吼一声,反手一刀,便朝崔轩亮砍来。
崔轩亮吓得面色惨白,毕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东瀛太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锋将至,骇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挡架,那荣夫人娇叱一声,把手一挥,抛出了矮几上的茶壶。看那壶里满是沸水,宛然是件极厉害的暗器,那紫面大汉怪吼一声,竟然提刀斩落,哗地一声,茶壶从中剖开,沸水飞洒堂内,溅到他自己的赤脚上,想必疼痛攻心。荣夫人则是急急掀起了草蓆,将自己与崔轩亮护住了。
那紫面大汉骁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斩,却听荣夫人一声断喝:「趴下了!」
众人急急伏倒,但听头顶风声不绝於耳,照壁上、矮几上,迭声作响,好似射出了什么暗器。那紫面大汉连连挥刀,叮叮噹噹之声不绝於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陈、老林吓得屁滚尿流,崔轩亮也是六神无主,荣夫人却是临危不乱,她呼地一声,吹熄了烛火,低声道:「崔公子,神殿后头有条小路,可以直通岛北,请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
崔轩亮颤声道:「姊姊,这些人是……是……」廊庑间脚步急乱,外头不知来了多少人,猛听砰地大响,纸门已给人撞倒,荣夫人脚尖一点,便将矮几踢了起来,如盾牌般挡在面前,听她厉声道:「走!」崔轩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陈、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夹了他,喊道:「少爷!快快逃命啊!」
三人大喊大叫,逃入了院中,此时雨势甚急,地下满是泥泞,众人还待向前逃命,却听老陈啊了一声,脚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丛里,崔轩亮与老林忙来搀扶,才把腰弯了,却听嗖嗖连声,头顶上飞过了几道亮晶晶的白光,闻来满是腥臭气味。
崔轩亮怕得发抖,回头一看,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远处还有大批东瀛武士提刀乱斩,四下已如屠场,自己却要如何逃出生天?只能拉住了老陈、老林,三人缩在草丛之中,不敢稍动,就怕给暗器射中了。
崔轩亮扯住了老陈的衣袖,附耳道:「咱们从神社后头走,荣夫人说那儿有条小路。」老陈、老林答应了,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动,正害怕间,忽见草丛里也躺了一人,来到近处一看,惊见那人睁着双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饰竟是荣夫人的手下,竟已死在这儿了。
「死人啦!」老林吓得魂飞天外,已然高高跳起。看他没练过轻功,这一跳却真是高了,少说也有三五尺,颇见不俗。只是这么一来,藏身之处便已暴露,但见天空人影一闪,大雨中飞来一个灰衣刺客,已然直扑而来。
适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卫,人人带刀,岂料竟都给杀了,想来敌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崔轩亮一不解来人是谁,二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抵挡,只能哭叫呐喊:「救命啊!来人救命啊!」三人呼天抢地,眼看神社后头是一处竹林,便已逃了进去,那灰影来势极快,方纔落地,便已追到崔轩亮背后不远,随即右手暴长,便朝背心抓来。
「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崔轩亮腾跃半空,便在半空发出家传绝学,这招掌法是他练得烂熟的,此时命在危急,顺手便使了出来。那刺客毫不惧怕,提起右掌,顺势来卸崔轩亮的掌招,左手却朝他的肘弯处按下,竟是招极厉害的擒拿手。
砰地大响过后,那灰影鬼与崔轩亮的掌力相触,竟如大车轮一般,又弹又滚,转眼便翻了出去。
「八方五雷掌」是挡不住的,这套掌法当年初试啼声,便与魏宽的「元元功」打成平手,威力岂同小可?那灰影刺客不识这掌法的来历,果然吃了大亏。崔轩亮得了这个上风,却也不敢趁胜追击,一时高举双手,奔入了竹林之中,兀自大哭道:「救命啊!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崔轩亮武功不弱,此时却只拔腿直奔,全然不敢应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还能不抱头鼠窜么?三人大喊大叫,叫得震天价响,便从竹林小径逃命而去。
竹林清幽,小径旁绿影丛丛,每逢背后风吹草动,崔轩亮便是一声怪喊:「雷霆起例!」直打得竹林坍塌,竹叶纷飞,至於背后是否真个有人追来,他少爷只顾狂奔滥逃,哪还知道?
堪堪奔出了五里,总算离开了竹林。三人浑身湿透,跑得快断气了,却还不敢停步,崔轩亮边哭边跑,正要摔倒在地,忽然一双手掌拍到了肩头,直吓得他飞身起跳,淒厉哭吼:「雷霆起例!」
正要拍出掌力,却听一个嗓音惊道:「干什么!干什么!别乱打人啊!」三人听这嗓音颇为耳熟,不由急急转头,齐声喊道:「王大夫!」
背后站着一名小老头儿,手上打着一柄伞,正自斜觑着自己,却不是九华山的「鬼医」王魁,却又是谁?崔轩亮大哭大叫:「王大夫!救命啊!」欣喜之下,便朝王魁抱来。
崔轩亮通体肮髒,身上满是烂泥,王魁却打着油伞,若要给他抱了上来,不免落得一般黑。他啧了一声,赶忙向后避开,道:「你们干什么了?可是见鬼啦?」
崔轩亮哭道:「是啊!咱们见到鬼了!一路追杀咱们!您快带着咱们逃命啊!」王魁笑道:「逃什么逃?你瞧瞧这附近,哪来半个鬼啊?」
崔轩亮啊了一声,左瞧右望,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闹街,路上人来人往,口音有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两广两湖,不少人携带刀剑,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崔轩亮大哭大笑:「得救了!得救了!」激动之下,又朝王魁抱去。
王魁道:「好了、好了,快别闹了,先去瞧瞧你叔叔吧。别老是缠着我。」崔轩亮心下大惊,忙道:「我……我叔叔怎么了?他病情有变么?」王魁笑道:「没事。我方纔给他把过脉,没想才半天不见,他便自行通了气,老头儿行医一辈子,还没见谁的伤势能复原得这般快……」崔轩亮松了口气,道:「你……你真看过他了么?」
王魁道:「那还有假么?我才吃了午饭,你们船上便来了几个船伕,一个姓黄、一个姓李,说要请我过去看看你们二爷……便把我请到了烟宝大客栈……」
老陈讶道:「客栈?什么客栈?」王魁朝街边一处客栈指去,笑道:「哪,烟宝大客栈,一宿二十两。你们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进去了,出手还真阔气啊。」
老陈呆呆仰头,只见那「烟宝客栈」金碧辉煌,建筑宏伟,想来价钱定然昂贵无比。他啊了一声,大惊道:「那箱金条!」老林大怒补充:「那箱朝鲜人给的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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