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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2TXT完

崔轩亮惊惶纠正:「不是你们的金条!那是我一个人的金条啊!」霎时哭叫奔前:「还我的钱来!那是我的私房钱啊!不能乱用啊!」
三人忿恚呐喊,有哭有骂,顾不得前一刻还在生死关头,便已全数冲入客栈,来到了堂内,只见面前一处大天井,楼下食堂静谧清雅,靠窗处还有人弹奏琵琶,悠扬动听,抬头向上,却见二楼处站了几个苦力,各自倚着栏杆闲话,看一人獐头鼠目,正是船伕老黄,一人面皮腊黄,却是老李,一旁还躺着只小狮子,正自呼呼大睡。与四下的雅趣不相称之至。
「混蛋!」三人不顾堂里清静,便骂出了粗口,直冲二楼而去,怒吼道:「老黄!老李!你俩作死么?」
栏杆边儿的正是崔风宪的老部属,老黄、老李,算是老陈、老林之下的三四号人物。二人见同伴气急败坏而来,自是微微一惊,道:「你们怎么啦?怎地弄成这鬼模样?」
老陈顾不得浑身烂泥,便已戟指怒骂:「少说废话!快说!二爷人呢!是不是给你们卖了?」老黄竖指噤声,道:「小声些,二爷在里头睡着。方纔王大夫才看过他了」说着推开了一处房门,示意三人来看。
老陈、老林大怒奔前,来到了房里一看,却见厢房里安安静静,床上躺了个老头,赤着两只臭脚,鼾声如雷,睡得正自香甜,不是崔风宪是谁?
老陈咦了一声,道:「他……他会打呼了?」三人趋前探视,只见崔风宪气血红润,比上午时的面色好了许多,老林一脸讶异,忙拉来了老黄,低声道:「怎么回事?王大夫给他吃了仙丹啦?」老黄道:「没有啊。王大夫方纔也是啧啧称奇,说二爷不晓得练过什么神奇内功,居然一个上午便通了气,他可是一辈子没见过。」崔轩亮讶道:「到底什么是通气啊?」
话声未毕,猛听扑噜一声,房内臭气薰天,那崔风宪竟是放了个屁出来。众人捏着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气之意。
老黄见他们三人狼狈无已,皱眉便道:「你们究竟怎么啦?闹成这德行?货呢?」老李也道:「是啊,货呢?你们见到尚六爷了么?」一提此事,人人唉声歎气,老陈摇头道:「别提了,尚六爷死啦。」众人悚然一惊,道:「死了?怎么死的?」老林苦笑道:「说来话长啰,咱仨还险些给人剁成肉泥了。你们快去暖壶酒来,给咱们压压惊。」
众人惊疑不定,自去客堂勺酒,那老黄正待离开,却给揪住了衣襟,只听老陈森然道:「他妈的,我前脚一出门,你们后脚就住上房!黄狗子!你哪来的钱进客栈的?」
老林一听此言,立时转了回来,斜目凶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们的金条?」老黄一脸迷惑,皱眉道:「什么金条啊?」老陈、老林大怒道:「还装傻!便是朝鲜人送来的金条啊!装在箱子里的!是不是给你盗用了?」老黄茫然道:「什么箱子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崔轩亮哭道:「你别装了,就是那只桃木箱啊!我收在舱里的!那是我私人的钱啊。」
老黄醒悟过来,道:「哦……就是少爷房里那只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儿去了……」他见众人瞪着自己,自是满心慌乱,东翻西找间,忽然指着厢房地板,喜道:「哪,是不是这只箱子?」
「对、对、对!」崔轩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见金条好端端放在箱里,满满地一根未少。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脸狐疑:「怪了,你们没盗用金条,这客栈的房钱又是怎么付的?你们……你们该不会把船卖了吧!」
老黄惶恐道:「你俩别胡说,这……这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付的。」
「公子爷?」三人相顾愕然,异口同声来问:「他是谁啊?」这说话声响太大,登时吵到了病人,只听扑噜一声,客房里臭气薰天,老陈惊道:「不得了,二爷又通气了。」老黄捏起了鼻子,将棉被一角掀了起来,道:「不是通气,是拉屎了。」
众人凝目来看,见得黄白之物,登时大喜过望,道:「真是屎哪!」
凡人若是受了脏腑刀伤,第一个难关便是排气,其次则是通便,过了这两关之后,便能食补疗养,病情自能好转。老陈找来了一件乾净裤子,喜道:「少爷,快给二爷替上吧。」
崔轩亮颤声道:「为何是我?」老陈啧了一声,还未说话,老林已然骂了起来:「少爷!你的孝道呢?你小时候拉屎拉尿,哪一次不是二爷给你换裤子?现下轮到你尽孝道了,你便想推三阻四么?」
崔轩亮心中有愧,想起了为亲嚐粪的故事,便鼓起了勇气,朝床边靠近几步,他偷眼去看棉被底下,只见叔叔的裤子沾满秽物,肮髒骇人,崔轩亮全身发抖,不敢进前,众船伕催促道:「少爷,快啊,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粪么?」
崔轩亮拼出小命,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便望叔叔的裤带去拉,忽然间手上一阵滑腻,捞中了软黏之物,直吓得他尖叫跳起,大哭道:「不要啊!好髒啊!不要!不要!」跟着冲向老陈,举手便望他脸上擦去。
闹了半晌,最后还是靠着老陈、老林齐心协力,这才给二爷换上新裤、另又替上了新被,只是崔轩亮少不得也给痛骂一顿,顿成天下第一不孝恶徒。只是这少爷怕极了髒,只消不必手触软屎,别说背负不孝恶名,便算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德俱忘,那也是甘之如饴了。
好容易忙完了,众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说话。老陈立在栏杆边儿,向着楼下探看,看那大堂里衣香鬓影,来往客人衣着华贵,一旁还佈置了假山,漫天大雨从天井直落而下,带得假山假水烟雨濛濛,真如江南风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顿时破口大骂:「这一晚多少钱?」老黄低声道:「二十两要吧。」老陈暴怒道:「你发财了是么?这般铺张?不怕给二爷打断了腿?」老林忙道:「你方纔说这客栈的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买的,真有其事?」
老黄忙道:「当然是真的,这位公子爷是上午来的。那时你们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到了,他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得知他受伤了,便想过来探病。咱们看他模样不像坏人,这便让他进舱去了。」老陈骂道:「什么叫模样不像坏人?说!他究竟给你们多少打赏?」
老黄脸上一红,道:「一人一片金叶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惊道:「什么?一人一片金叶子?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来讨,却给老陈痛斥道:「混蛋!给点钱便让你们磕头啦!」
眼看老黄嚅嚅囓囓,不敢应答,老陈冷冷又问:「好啦!那公子爷的名帖呢?总有留下来吧?」老黄脸红过耳,低声道:「他……他什么都没留,咱们问他是谁,他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老陈怒吼道:「混蛋!连人家姓啥叫谁也不知道?那公子长得什么模样?你总有眼睛来看吧?」
老黄忙道:「那公子爷瞧不大出年纪,好像是四十来岁,长得倒很体面,个头有少爷这般高,身上穿了件大绸,身上也没带刀剑……」老林附耳过来,低声道:「这人不是魏宽。」
老陈点了点头,看魏宽要做六十大寿了,那公子爷却是四十岁上下,两人年岁相差得如此之大,那老黄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当即沈吟道:「那他又是怎么包下这几间房的?」老黄畏缩地道:「他……他看过二爷后,说他伤势太重,这几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烟宝客栈的十间上房,要咱们全数住进来,这几日吃什么、用什么,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奶奶的,世上竟有这种好事?这财神爷到底是谁?该不会是「靖海督师」白璧暇吧?」老陈摇头道:「不会是他,这人和二爷毫无交情,干啥为咱们坏钞?」
众人心想不错,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个真正的官场中人,崔风宪退隐已久,朝廷中毫无势力,岂能劳动此人过来?老林喃喃自语,忽然双手一拍,道:「等等,不是白璧暇,该不会是白璧瑜吧?」老陈嗤了一声,道:「别瞎猜了!方纔黄狗子不是说了么?这公子爷长得很体面,你想他脸上还能长着胎记么?」
老林连连称是,却没了头绪,崔轩亮想着想,忽然啊了一声,道:「等等,这位公子爷……该不会就是那个「目重公子」吧?」老林讶道:「目重公子,你……你说得是那个朝鲜明国勋?」
崔轩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鲜人还算有点良心,会不会他们伤了叔叔以后,自觉过意不去,这便来赔不是了?」
老陈颇有同感,低声道:「这也说得通……说不定真是这人……」
明国勋背负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带着,显目之至,只是适才听老黄说了,那人却是空手而来,不曾携带刀剑。老陈实在猜不透内情,眼见天井旁还站着一群船伕,自在那儿闲聊说笑,当即喝道:「老张、小李、吴三、蔡七,全都滚过来!」几名船伕吓了一跳,忙涎着笑脸来了,道:「陈爷,怎么啦?」
老陈冷冷地道:「大夥儿听好了,咱们二爷何许人物,岂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们记得了,这几日那位公子爷若再过来探病,你们定得知会我一声,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会陷二爷於不义,知道了么?」
众人明白崔风宪的脾气,便都答应了。几名船伕四下看了看,眼见老陈、老林浑身烂泥,却又两手空空,不由问道:「对了,你们不是去送货了么?这货款呢?可曾收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三人听得此言,顿时满面通红,全成了闷声大萝蔔,众船伕虽是满面狐疑,却也不敢多问。老陈乾咳几声,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儿了?」老黄唯唯诺诺:「大夥儿拿了金叶子……个个眉开眼笑,这会儿全去试手气啦……」
老陈嗜赌如命,乍闻此言,自是大惊起跳:「什么?这附近有得赌么?」众船伕笑道:「当然有了。还有窑子哪。走,咱们这就瞧瞧热闹去……」
来到烟岛,就等这一刻。老陈、老林各有罩门,须臾之间,众人一轰而散,那崔轩亮更是游戏人间之辈,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怀里藏了两根金条,消失无踪而去。至於一会儿回来时叔叔是死是活,只能看老天保佑了。
「呼……总算清静了。」崔轩亮换上了光鲜衣裳,恢复了阔少的气派,当下手持金条,昂首阔步,带同了小狮子出门游历。
烟岛是个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货、后是送货,弄得一身苦恼疲累,最后还遇上了大凶杀,险些没把命给送了。
辛苦了一整日,岂能不慰劳慰劳?崔轩亮站在客栈门口,暗暗抱定了主意,今晚定得干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得让自己后悔一世,那才叫不虚此行。
来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岛北,街上人来人往,尽是汉人,想来此地定是中国人聚居之地,若有东瀛刺客来此闹事,难保不给砍成烂泥。崔轩亮安下心来,他带着小狮子,方纔跨出门去,却给淋得一身湿。
漫天大雨地哗啦啦直下,崔轩亮暗暗不悦,道:「还在下雨,真是烦。」
时在傍晚,这雨却还落个不停,弄得岛上既无明艳晚霞、亦无七彩夕阳,只阴沈沈的十分潮热。崔轩亮不曾带伞,待想回房去拿,却又怕吵醒了叔叔,万一给抓个正着,再想出门蹓躂,那可是难上加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崔轩亮眺头远望,只见对街有间酒楼,离这客栈也不甚远,索性也不用伞了,当下发一声喊,便已冒雨飞奔而过,好容易淋得满头湿,来到酒楼里一看,惊见门里坐了三四个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说爹道娘,谅非善类。他心下发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声,再次闯过了一条街口,躲到了一座布庄下。
大雨淋漓,那小狮子随着他冲锋陷阵,落得满身湿。一人一兽站在布庄门口,动弹不得,崔轩亮朝布庄里张望,这回没见到什么坏人,却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银,自在那说东道西。崔轩亮看了半晌,不由眉头深锁,心道:「怪了,这年轻姑娘都上哪儿去了?怎都没瞧见半个?」
他四处张望街景,只见街上若非推车苦力,便是小贩少年,至於丽人倩影,却是飘渺无踪。他摇了摇头,心道:「看这模样,还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俩此时定也到了岛上,只不知住在哪儿?」想起两名丫嬛随着徐尔正,若要见到她们,难免撞见徐老头,遇见这人还不打紧,到时见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气受。万一撞上白云天那少年剑侠,更不如一头撞死自己,倒还落得爽快。他心下烦乱,转念又想:「算了,乾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声招呼,等她疼爱我之后,就可以见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长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亲的一点零头,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动,脚步未举,却发觉自己压根儿不知「梦庄」何在,若要过去,难免迷路。想想魏宽的寿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恰是初二,只消十天半个月过后,自能见到魏思妍了,却又何必急於一时?
崔轩亮心里有些烦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么度日的?为何个个都没烦恼?只有我一个人会迷路。」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条,嘴角含笑,忽然脸上变色,慢慢拿出了一只钥匙,上头还刻着「张三丰」三字。
崔轩亮双眼大睁,忖道:「完了!我怎还带着这鬼东西?不会有人来抢吧?」慌忙间四下去望,就怕又有东瀛武士、山中刺客现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呜呼了。
想想那「荣夫人」当真荒唐之至,她一个日本女人,居然妄想起中国的天子宝座?莫非她自己想坐上去不成?可她岂不知中国亘古几千年,也不过就武则天一个女皇,人家还是靠了唐太宗的庇护,方能得权掌势,她却是想靠谁?靠日本天皇不成?
梦海之梦,春秋大梦,这帮日本人来到了中国,又算老几呢?连西楚霸王都只是个自了汉,还轮得到倭寇逞威风?崔轩亮哼了一声,手持钥匙,猛见对街脚步劲急,水花四溅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来,崔轩亮吓得全身发抖,忽见布庄旁放了一只水缸,却是平日走水时救火之用,一时不加细想,忙把钥匙急急一抛,扔了进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听扑通一声,钥匙沈入了水缸之中,崔轩亮松了口气,眼看对街人影来势不减,他心下一惊,正要转身狂奔逃命,却听脚步轻盈,对街身影越奔越近,随即传来一声嘤咛娇喘,喊道:「好大的雨!」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听着这四个字,再也动弹不得。
这嗓音怎能这般动听呢?这不只是少女的羞声,还是京城少女的卷舌京腔,莺啼燕叱,九转轻回,说不出的清脆可爱,比之魏夫人、荣夫人的嗓音,竟都略胜一筹。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也不想逃命了,只奋力转首,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呼吸急促中,只见对街一名少女掩着秀发,从街边直奔了过来,正正停在了崔轩亮身旁。她甩了甩满手水珠,道:「唉,昨儿才洗的头发,又都弄湿了。」
今日腥风血雨,给贼人窃盗殴打,四下逃窜,如今总算来了第一桩好事,崔轩亮一颗心扑通通地跳着,他深深吐纳,悄没声地横移两步,随即斜过了眼,仔细窥看身旁的姑娘。
小姑娘长得不坏,看她年岁与自己相若,约莫也是十六七岁,再怎么着,这女孩也不可能成亲生子,想当然尔,这是如假包换、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
整日都撞着有夫之妇,落得有眼无手,如今终於可以大展鸿图了。崔轩亮自知好的来了,只想过去搭讪几句,可双方素昧生平,毫不相识,自己却该如何启齿?他内心念头急转,平日练武时用不上的聪明,一发都展露出来了。须臾间上从天象、下至地理,无一不在盘算之中。奈何头绪纷纷,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击不中,那就万事俱往了。
机会只有一个,错过就没有了。正呆滞间,忽见小狮子浑身乱抖,霎时水珠四溅,便朝少女身上飞去。「啊」地一声轻呼,少女身穿绸缎罗裙,若给弄髒了,岂不糟糕?崔轩亮忙奔了过去,替她挡下了满天水花,跟着把脚一跺,痛斥畜生:「不许胡来!」
那少女本还等着闪避水珠,陡见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挡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护自己,不由脸上一红,忙道:「谢……谢谢。」
「不客气。」崔轩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边,关切地道:「姑娘可给弄湿了么?」
那少女仰起头来,见得崔轩亮的俊脸,双颊微红间,忙别开了脸蛋,不曾回话。崔轩亮晓得自己有了好开场,便想设法再去请教芳名,当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
姑娘一问三不知,颇见靦腆娇羞。崔轩亮低头沈吟,正想着顺水推舟的法子,那小狮子却已摇头晃脑,自行走到那少女边儿,朝她的腿边闻闻嗅嗅。
「啊……」那少女低头一看,掩嘴惊呼:「这是什么东西?可是猫么?」
小狮子立大功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崔轩亮自是急急把握,立时道:「猫儿没那么大。」那少女一脸讶异,便低头瞧着小狮子,道:「那……那这是老虎么?」
听得少女答腔了,崔轩亮狂喜不已,一时心头怦怦直跳,忙道:「虎头上有个「王」字,姑娘瞧瞧,它头上可有这个大字?」那少女瞧了半晌,摇头道:「没有。」崔轩亮呵呵笑道:「是啊,不是猫、不是虎,那姑娘再猜猜吧?这是什么东西?」
那少女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示意不知。崔轩亮卖足了关子,顿时哈哈大笑,便自行揭开了谜底,道:「跟你说吧,这是只大狮子吆。」
「狮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这……这就是佛经里的狮子?」
天下有雄狮出没之处,唯有木骨都束、天竺两处地方,而狮虎并存之地,却又只有佛国天竺。当时世人为了佛经之故,久闻狮王狮吼之名,可平时却只见过舞龙舞狮,这般蹲地撒尿的活物,却还是头一回见过。
都说少见多怪,那少女没见过狮子,乍然一见,不免好奇。便在小狮子身旁蹲下,似想抚摸小狮子的脑袋,却又不大敢,崔轩亮忙蹲了下来,向那少女道:「姑娘,我这小狮子性情温驯,绝不会咬人,你来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声道:「这是你养的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亲兄弟哪。」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狮子的脑袋,便又赶紧缩手回去,崔轩亮忙蹲了下来,拉住了小狮子的前脚,让它如幼儿般站起,道:「来,你再摸摸它,真没事的。」
那少女大起了胆子,顺着小狮子的头颈来摸,只觉毛硬短刺,不怎么顺手,那小狮子倒也懂事,才给摸了两下,便靠到那少女腿边,打起了狮呼噜。
那少女颇为惊喜,笑道:「它好像猫呢,呼噜呼噜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狮子的短毛,与它玩了起来。崔轩亮便也抓紧了时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这名女孩。
扑通、扑通,阵阵心跳中,只见眼前的少女生了张瓜子脸,身着葱绿长裙,发上一只银点凤嘴花,神色带了几分清纯。
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娇羞,这点儿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荣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轩亮掌心出汗,正癡望间,忽见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扑通、扑通,崔轩亮心头加急,面颊潮红,便也低下头去,用眼角悄悄觑着人家。
雨水如瀑,从屋簷上落了下来,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间隔了只小狮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紧张间,忽然二人目光遇个正着,那少女心下大羞,赶忙站起身来,躲到台阶上去了。
那少女娇小玲珑,明明站到了台阶上,却还够不到自己的肩头,身材与自己差了偌大一截,崔轩亮躲在背后瞧着,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声发出,竟尔惊动了那名少女﹐只见她急忙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随即脚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头去了。
崔轩亮啊了一声﹐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依着往日经验,每回自己嘿嘿一笑之后,若不见少女花容失色、便要听人家高呼救命。到时若是告上官府﹐还得劳动叔叔来救。他叹了口气,自知什么都没了,可要想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毕竟双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扬镳了,再相见却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气,慢慢又挨了过去﹐低声道:「姑……姑娘……对不起,敢问你……你是本地人么?」
那少女不应不答,只低下头去,假作不知。崔轩亮低声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听过这地方么?」
雨声哗哗,二人站在布庄门口,那少女始终背转着身子,压根儿不想答理。若是常人在此,定会以为这段姻缘无望了,可崔轩亮天生有种毅力,远非常人可比,当下蹲了下来,自顾对小狮子道:「我是好人,对不对?」
小狮子睁着威武狮眼,嘴角下弯,颇见茫然,崔轩亮便拉起了狮子脚,学着狮子吼声,呜呜几声怪叫之后,便说起了狮子话:「你是好人……今年十七岁,尚未成亲。」
崔轩亮每回拿出这招,必然逗得少女放声大笑,戒心尽去。只是此刻说了半天废话,背后竟是毫无动静,一无银铃般的笑声,二也无高呼救命之象。崔轩亮偷眼瞄后,只见那少女背对着自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说话。他毫不死心,便又与小狮子唱起了戏:「你…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说着又提起了狮爪,装出了怪腔怪调,自问自答:「你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
乡下招式不大管用。人家理也不理,睬都不睬﹐八成心里还讥讽着。崔轩亮自讨没趣,正想放弃间,猛听那少女一声惊呼,道:「崔轩亮?」崔轩亮咦了一声,忙转身来看,只见那少女张大了慧眼,竟是在瞪着自己。崔轩亮见她眼神不大对劲﹐颤声便道:「是……我……我好像姓崔……」
那少女忙道:「你爹爹以前可是个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广成」的?」
崔风训,字「广成」,说来这二字正是他在军中用过的号。崔轩亮听那少女说破自己的身世,不觉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乐朝名将,燕山八虎之一,崔风训、崔广成!姑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小狮子立功之后,这会儿便轮到爹爹扬威异邦了,正等着那少女自道身世,谁知她瞧了崔轩亮一眼,忽然脸上微红,啐道:「我才不跟你说,你这人不正派,不是好东西。」
听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轩亮心头居然高兴了,忙道:「姑娘,你……你别误会……我……我平常很正经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这才……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娇嗔道:「什么?如此听来,你是给我带坏的?」崔轩亮脸上更红,心头更喜,嘴中只想说些逗人的,可一时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声道:「姑娘﹐你……你究竟贵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闹着玩的。这位崔大哥,咱俩小时候见过面的,你记得么?」听得两人原来青梅竹马,崔轩亮自是又惊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举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种种惊疑应声,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却仍茫张慧眼,料来此女并非魏思妍。崔轩亮自知女子脾气不好,一旦叫错姓名,往往结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咱们……咱们以前认识么?」
「当然啦。」那少女把手负在背后,兜兜转了个圈儿,随即侧头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儿呢。」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你……你爹识得我么?」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经过安徽,总说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几年,始终没成行……」说着在崔轩亮身旁转了一圈,微笑道:「现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认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想来真听过自己的事迹,崔轩亮脸上一红,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爹是谁啊?可以跟我说么?」
那少女听他这声「妹子」叫得亲亲热热,脸色忽又沈了下去,道:「谁是你妹子?你说话放尊重点。」
寻常男子要见了这般晚娘冷面,脾气大点的拂袖而去,个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讥,崔轩亮却是个天生的好人,虽给责备了,却只低下头去,忙道:「对不住,我……我只是见姑娘年纪小我几岁,又听说令尊认得在下,想来自己是你的世兄,这才唤你一声妹子……绝非有意讨你便宜……」说着深深作揖,下气低声。
那少女见他诚心悔改,就差没跪下告饶,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诚的份上,这便原谅你了。不过你还是得猜猜我爹是谁。可不许矇混。」
崔轩亮乾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这么快就猜不出了?亏我爹爹还夸你聪明呢,原来是骗人的。快猜,不许耍赖。」
崔轩亮本以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类的,岂料三言两语间,便已打蛇随棍上,宛如无赖行径。然则此无赖非彼无赖,看她身有香气、目有华光、樱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给她行抢毒害,也是三生积德,忙低头缩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奖赏么?」那少女道:「还没立功,便想讨赏啊?来,先赏你这个。」说着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崔轩亮见了这幅娇俏模样,一时魂也飞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克星来了,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剧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见他神色如此,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忙背转了身子,朗然道:「崔轩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轩亮三字道出,说不出的明亮动听,崔轩亮更是惊慌焦急,忙道:「猜……当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满心茫然间,只得胡诌道:「当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随即笑得腰枝乱颤,道:「讨厌,不许瞎猜。」崔轩亮俊脸透着羞红,低头道:「我没有乱猜啊,你……你长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却又是谁?」
女为悦己者容,那少女听他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欢喜,口中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是把你当哥哥看的。」听得此言,崔轩亮一颗心又是猛烈跳动,险些从嘴里飞了出来,手舞足蹈间,还要再补上几句俏皮话,猛听街边传来呼喊:「梦庭!梦庭!我可总算找到你了!」
大雨倾盆,烟雾濛濛,闹街里朵朵油伞徘徊来去,青的红的、花的紫的,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却见朵朵伞花中狂奔而出一条猛汉,约莫四十来岁,浓眉巨口,鼻孔朝天,脸上还佈满了青青的鬍渣,长相竟与小狮子有几分神似。
「好啊!还要我猜呢!」崔轩亮心下大喜,暗道:「这位岂不就是她的爹爹来了?」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伞,冒雨飞奔而来,崔轩亮忙摆出了恭敬姿态,守到了一旁,只见那男子来到了少女身旁,责备道:「梦庭,你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虽然手中撑伞,却因跑得急了,上身湿了大半,正举袖擦拭间,崔轩亮已却递来了一块手帕,道:「世伯请用。」
正恭敬间,那美女却是咯咯娇笑,那中年男子则是张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么?」崔轩亮一脸纳闷,道:「我喊您世伯啊?令嫒说您认得小侄的,难不成伯父又健忘了?」
「令嫒?」那中年男子左顾右盼,茫然道:「什么令嫒?谁姓令?有这个人么?」那少女笑得泪眼渗出,险些摔跌在地,崔轩亮则是愣住了,他指着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嫒就在这儿啊,您……您难道不认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声,瞬息之间,脸色转为青紫,彷彿要冒出火来了。暴吼道:「小子!谁……谁说她是我的女儿了?」激动之下,嗓音嘶哑,略显结巴。崔轩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儿?那……那她是你的姪女?还是你的孙女?」
那中年男子暴吼道:「姪你个大头!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崔轩亮戟指颤声:「什么……你……你为人尊长的,连自己的孩子也……也……这……这还有天理么?」那中年男子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没晕过去,喘气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为我几岁?」崔轩亮怯怯地道:「四十五岁。」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愤道:「臭小子!我……我只有十九岁啊!」
「什么?」崔轩亮冲天跳起,连那小狮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睁开了猫眼,想来也觉得惊讶了。崔轩亮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弄得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谁老了?告诉你!我姓孟名谭,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铁棒孟中志」!我还有个外号叫做「少虎孟尝君」!你听过没有?」
崔轩亮茫然道:「没……没有……」
那少女低下头去,苦苦忍笑,那孟谭则是心头火起,看这崔轩亮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上来便缠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现下还屡屡出言讥刺,硬让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他嘿了一声,便转望那名少女,大声道:「这臭小子到底是谁?为何会缠着你说话?」
那少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没嘴问么?」孟谭咬牙切齿,他见崔轩亮唇红齿白,一时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贼小子,快滚了!下回再让我见到你这张贼脸,见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
眼见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轩亮其实早已伤心欲绝,现下又给人家当成了西门庆,心中更感悲凉,一时低声含泪:「好……我走……我走……你别这么凶……」
孟谭火气高涨,把雨伞望地下一摔,扬起拳头,厉声道:「还不滚!」听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头,却见大雨中出现了驼背身影,一人一狮浑身湿透,只在雨中缓步离去,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儿?」
崔轩亮垂头丧气地道:「我……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你们夫妻了。」
大雨落下,崔轩亮早已如同落汤鸡一般,他慢慢转到了街角,正要低声啜泣,猛听脚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过来,道:「崔公子,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一会儿我爹见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欢喜了?」
崔轩亮面向墙壁,含泪低头:「姑娘别麻烦了,我连你是谁也猜不到,何必叨扰什么?还是就此告辞了吧。」那少女满面不忍,还待柔声说话,身旁却传来粗豪话声:「梦庭!你没听他要告辞了么?快让这小子滚吧!」
崔轩亮转头一看,背后却又是孟谭来了。自在娇妻身旁撑起了油伞,小俩口甜甜蜜蜜的,如何容得下第三人?他伤心难忍,转过了身,便又带着小狮子奔逃。那少女见他如此可怜,只得当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
崔轩亮擦着泪眼,便也缓下脚来,只听那少女自道了闺名:「我……我叫做梦庭,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义,他与令尊有过命之交、二十年袍泽之谊,是以我一听说你的大名,便已认出你来了。」听得「上官义」三字,崔轩亮啊了一声,想到「三山会馆」里见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时惊道:「原来……原来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儿?我……我在「三山会馆」见过你爹啊。」上官梦庭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会馆」么?可我过去找我爹爹时,怎没瞧到你?」
崔轩亮脸上一红,不好明说那时才给拐走了十万两,正想着如何说谎,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踹了一脚,听得那孟谭暴吼道:「臭小子!给我滚到天边去!」
那上官梦庭委实按耐不住,当即转过身来了,大声道:「你干啥对他这么凶?他哪里得罪你了!」那孟谭好似怕极了心上人,忙软下口气,道:「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谁说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问问爹,瞧瞧他是谁?」
孟谭愣道:「怎么……爹爹也认得这臭小子么?」那少女大声道:「听好了!他才不是什么臭小子,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当年燕山八虎之首,与魏宽魏叔叔并称为「龙帅虎将」的崔风训崔伯伯。」
「什么?他是广成伯伯的儿子?」孟谭浓眉一挑,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那少女转过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崔轩亮已然哈嗤一声,猛打了个喷嚏,鼻水直流。
此时天色阴霾,大雨仍然落个不停,那孟谭打着伞,只遮住了未婚妻与自己,可怜崔轩亮与小狮子好似坠入了水塘,一人一兽都是湿淋淋的。上官梦庭怕崔轩亮着凉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还不给人家遮雨?」
孟谭皱眉道:「我就一把伞,岂容三人行?」上官梦庭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让你独行吧!」说着搀住了崔轩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谭见老婆和小白脸挨得近,蓦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湿了是么?站过来!」
崔轩亮有些怕这人,不愿过去,上官梦庭便又瞪着夫婿:「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不怕吓着了人家么?」说着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柔声道:「崔公子,来,站我身边,千万别受凉了。」
崔轩亮给她的玉手一碰,饶他的下盘功夫便再扎实十倍,也得动摇晕眩,果不其然,这便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油伞下,与上官梦庭的身子撞个正着。
上官梦庭满面晕红,崔轩亮也是心头怦怦直跳,孟谭见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脸,还在自己面前娇羞无限,却要他如何忍得?霎时银牙咬碎,举起脚来,便朝崔轩亮的屁股狠狠踢下,听得哎呀一声,这油头粉面跌跌撞撞,已从伞下摔滚出去。孟谭嘿嘿一笑,正要补上两脚,忽然间痛得仰头大叫,小腿肉竟给小狮子狠咬了,他又气又恨,忙举起脚来,怒道:「哪来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兽,那上官梦庭猛地回过头来,咬牙忍泪:「孟谭!你最讨厌了!你带着你的臭伞走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着说,便拉住了崔轩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了!」
眼看未婚娇妻舍己而去,怕是要和男人私奔了。孟谭大惊失色:「梦庭!梦庭!你干什么啊?别走啊!」当下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追逐而去。
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谭紧追不舍,只在老婆背后撑着油伞,就怕她淋湿了身子。那上官梦庭却是毫不领情,只顾直追崔轩亮。这三人都是名门弟子,身法颇快,不过半晌间,便已转过了闹街,来到了一处小巷。
巷内清幽,满是食堂,醉鸡板鸭酱肘子、涮羊漕鱼卤牛肉,诸般中原小吃,应有尽有。时在傍晚,众人闻到扑鼻香气传来,自也都饿了。孟谭撑着大伞,遮住了三个人,柔声来问:「梦庭,你想吃什么?」上官梦庭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转世,随即转过头去,亲切爱怜:「崔公子,你想吃什么?」
崔轩亮见自己受宠,登时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梦庭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么?什么时候吃辣了?」崔轩亮低声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谭见了这脓包龟态,忍不住嘿嘿冷笑,正要操爹干娘,猛见上官梦庭回首怒望,道:「你方纔说什么?」孟谭惊道:「没……没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说啊!」上官梦庭收起了凶脸,便又向崔轩亮一笑:「好,崔公子爱吃辣,那咱们便去吃川菜吧,一会儿辣坏你。」
崔轩亮嘻嘻笑道:「辣坏了我,那不急死了……」话还在口,背后便趴来了一头大公狮,看那满面鬍渣的凶瞪模样,岂不是燕山八虎、永乐座下名将之后的「小孟尝」孟谭?崔轩亮苦笑两声,搔了搔头,道:「天气真糟啊,瞧这雨多大。」
三人朝巷内走入,只见沿途满是食堂。当时中国历经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发繁多,北有辽金火锅、南有米线过桥,只是众人一路走去,烙饼、甜粥、馒头,什么都有,独不见四川辣味。上官梦庭皱眉道:「找不到川馆子,那可怎么办?」
孟谭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们去找湖南馆子。」崔轩亮茫然道:「怎么?湖南人也吃辣么?」孟谭讥讽道:「没见识,川菜虽辣,辣不过湘菜,咱们湖南菜辣中带酸,四川则是麻中带辣,你连这个也不晓得么?」崔轩亮讶道:「你们湖南?你不是河北人么?」
孟谭傲然道:「告诉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着辣椒长大的!」崔轩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么?」孟谭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妇随,我要她吃辣,她敢说个不字么?」说着搂住心上人的纤腰,纵声狂笑起来,总算是一吐怨气了。
崔轩亮是安徽人,其实不甚吃辣,至於吃辣的老乡,则大半聚集西南。如云贵川陕湘等五省,莫不酷爱食辣,其中湖南本为荆楚地,闷热多瘴气,是以百姓多在菜肴中添辣增味,另以酸醋调和,一来怯病,二来开胃。屈原称其「大苦鹹酸,辛甘行些」,又说「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足见湘菜历史千年,绝非虚传。
孟谭虽非什么饱学之士,可要教训崔轩亮这个无知之徒,自也绰绰有余。他见崔轩亮嚅嚅囓囓,心下更感得意,又道:「我再教教你吧,这川菜虽辣,其实只是让人吃了嘴麻,显不出真辣,要说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属。」
正要说话,却听一人淡淡地道:「错了,谁说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无知之至、惹人发噱。」听得又有学问之人现身,众人急急转过头来,只见巷内阴暗处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长约莫八尺,想是此人说话了。孟谭给他一阵抢白,自感面上无光,他急於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颜面,顿时暴怒道:「谁无知了?那照你说,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云南人吃辣,是佐着鲜味来吃,故称鲜辣。贵州人吃辣,则重辣椒香气,故称香辣。至於陕南人呢,则是鹹辣并重,便与湘菜的酸辣调和一般。都是辣,却非真辣。」众人听这人满是学问,不由悚然一惊,道:「你是谁?」
「我是烟岛第一辣王。」大雨中现出了一名蓑衣男子,听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时在傍晚,华灯初上,巷里的灯笼幽幽暗暗,只见面前一处摊子,摊上放满椰子,摊后则是一名少年,看他双眼瞇如一缝,脸上神气古怪,却又是那「小方」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方小哥!我们又见面了!」那小方转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崔轩亮,自是微微一愣,随即满面欢喜,道:「财神爷,好久不见了!」
崔轩亮笑道:「不久、不久,咱们下午才见过面哪。」小方微笑道:「阁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万两白银,怎么一到晚间便气定神闲,跟个没事人似的?」
听得崔轩亮遗失十万两白银,上官梦庭顿时低呼一声,只想探听内情,那孟谭也是矍然一惊,随即嘿嘿一笑,最后则是蔑声道:「吹牛皮。凭你也拿得出十万两?」
崔轩亮难得有点好心情,自怕给人揭破丑事,给孟谭讥讽两句,倒也不以为意,他左顾右盼一阵,道:「方小哥,这儿好多饭馆,却是哪家最好吃?」
「嘿嘿……你找对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后一指,道:「哪,天下第一辣堂!」
众人抬头来看,只见背后一座破烂食堂,一旁立了面招牌,上书:「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轩亮惊道:「这……这是你的店么?」小方摇头道:「不是,我是在门口卖椰子的。」说着捧起一颗椰果,道:「几位老闆,来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两银。」上官梦庭愕然道:「一杯一两银?」小方道:「是,没得商量。」
众人哑然失笑,看这烟岛生满了椰树,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给孩子们当球踢,不值分文,却是凭什么卖这个天价?想来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上官梦庭笑了一阵,便又指着那面招牌,道:「这位小哥,什么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这是什么意思?」小方解释道:「辣者,本为痛也。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闆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云贵之鲜,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鲜之呛,调和举世一切辣菜,方纔开立这烟岛第一辣堂,几位客倌若要吃辣,不可不进去尝尝。」
众人满心好奇,便朝店内探看,只见里头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只店内深处坐了个老头儿,想来便是此间老板了。看他腰偻背驼,满面皱纹如刀,不知有几百岁了,正自低头啃辣椒,啧啧有声,八成又在研制什么秘方了。
看这店冷冷清清,说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纔落得门可罗雀。上官梦庭本不嗜辣,颤声便道:「算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孟谭也觉得有些怕了,便道:「是啊,这地方东西准是难吃,这才没客人,走了!走了!」
正要转身离开,巷内忽然走来了两人,一个笑道:「老张,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吃辣啊?」另一人叹道:「没法子啊,三天没吃,什么都不行了。我老婆催着我来哪。」
众人呆呆看着,只见那两人边说边聊,自朝店里去了。又听小方淡然道:「「医王」孙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肤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第有风雷龙虎之势,几位还是赶紧走吧,莫食这些有害之物了。」
相传辣椒久服不白头,延年益寿,却不知还有这等採阴补阳之功,那孟谭与崔轩亮听了,自是心下隐隐称羨,上官梦庭则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处,喃喃便道:「也好,进去试试味道吧,要是太辣了,咱们掉头就走……」
「是、是……」孟谭频频称是,崔轩亮也是连连点头,三人一兽联袂而来,才找了张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却见店里迎上了两名伙计,正是方纔那两个进门的客人,听他俩齐声道:「客倌,要吃些什么啊?」
孟谭吃了一惊,才知这帮人一搭一唱,全是同夥,竟把自己拐了进来。也是他年纪稍长,颇有阅历,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这地方不大对……」上官梦庭微笑道:「别怕,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坐下吧。」孟谭本要就座,忽见崔轩亮一只贼眼吊直,又在描着老婆,顿时大喊道:「梦庭,快走啦!你没瞧出来么?这明摆是黑店呀,你不怕给坑了么?」
正说话间,两名夥计已是喊起冤来了:「客倌,您别含血喷人啊,咱们一盘菜不过十文钱,便整治一桌宴席,二两银子也还有找,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孟谭不去理他们,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别跟他们啰唆。」
上官梦庭给他这么一拉,手腕便疼了,大声道:「要走你自己走!别死拖着我!」
孟谭听她说话如此之冲,全不给自己留颜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梦庭却不理他了,只管转向了崔轩亮,柔声道:「崔公子,我先跟你说好啰,今晚我和你孟大哥作东,你一会儿可别抢着付帐。」
崔轩亮嗯了一声,正要致谢,却听孟谭嗤了一声,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钱的时候,这便想起我来啦。」上官梦庭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俩难得有个客人,你为何老跟我过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着这顿饭,趁早请回,姑娘我不想留你。」
「你说什么?」孟谭气往上冲,霍地站起身来:「你哪学的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么?」
上官梦庭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请趁早。别让你娶了个贱婆娘进门,没的辱没了你孟家的祖宗。」
孟谭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正想夺门而出,可眼光一撇,却见到崔轩亮贼头贼脑,直打量着老婆直笑,三分幸灾乐祸、七分不怀好意。他咬牙切齿一阵,自不愿未婚妻给歹徒拐骗了,无可奈何间,只得坐了下来,霎时连拍板桌,暴吼道:「夥计!夥计!都死哪儿去了!」
怒汉发狂,随时会迁怒旁人,那两个夥计吓了一跳,自也不敢过来,这会儿便转上了一个瞇眼少年,正是那「小方」来了。他眉头深锁,问道:「怎么啦?还没吃辣,火气便大成这模样?」那孟谭怒道:「你不是那卖椰子的么?怎又来当夥计啦?」
小方淡淡地道:「我这人一向敦亲睦邻,人家要是忙不过来,便会请我帮手。」说着又问道:「几位客倌要吃什么,跟我说吧,一会儿我替你们转告。」
那孟谭给未婚妻连番阴损了,只气得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他奋力拍打桌子,大喊道:「快拿吃的来!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那可让她称心如意了!」上官梦庭淡然道:「小哥别听他的,他这人吃不得辣,你要后厨准备些清淡的。」
孟谭大怒欲狂:「谁吃不得辣了?是你、还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后厨,越辣越好,我一会儿整盘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颗辣椒子出来,便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指向了梦庭,怒道:「怎么样!你敢跟我比么?你敢么!你敢么!你敢么!」
那上官梦庭好面子,自己吃不得辣,却也不好直说,便推给了未婚夫,谁料却给破口大骂了,她下不了台,一时面色气苦,终於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孟谭狂怒道:「哭!就只会哭!每次说不过我!你就晓得哭!」
上官梦庭泪流满面,正要起身离座,却给崔轩亮拦住了,慌道:「别这样、别这样,大家难得吃顿饭,快别这样呕气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请后厨做清淡些。别害得我吃不下了。」
上官梦庭擦着眼泪,便又坐了下来。崔轩亮见那对座烧来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谭死瞪着自己,忙赔罪道:「孟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对,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
孟谭戟指狂吼:「和你妈的屁!老子一看你就火!」砰地一声,上官梦庭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淒厉怒吼:「孟谭!你再说一句试试!等等我就找爹告状去!」
「谁怕谁!」孟谭怒目站起,怪叫道:「你有爹!我便没爹么?」
看这几个饮食男女还未动筷子,便要动刀子了,那小方乾笑几声,缓颊道:「别吵了,客倌们有的嗜辣,有的怕烫,不如我请大厨做几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让诸位皆大欢喜。不知可好?」崔轩亮有心解围,忙来陪笑答腔:「辣而不辣?不知什么意思啊?」
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说吃起来不辣,其实挺辣。您试过便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说了,自管走进后厨,对着大厨说了几句话,但听猛火爆炸,一股辣烟飘了出来,上官梦庭面色惨白,立时掩上了口鼻。小狮子则是转身便逃,一路窜到了店门口,想来此行当中,以它最是怕辣了。
辣烟飘来,上官梦庭遮鼻掩嘴,自也没法吵架了,崔轩亮见四下安静了,登时笑道:「好啦,大家都开心了。」正笑间,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呛呛剧咳,眼泪直流。
孟谭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吃辣功夫,也敢夸口啊?」说着仰天吸气,哈哈大笑,嗯嗯有声,着意要把崔轩亮比下去。
半晌不到,厨帘掀开,那小方端来了几盘菜,又送来了一锅饭、一瓶酒,外加几只大白馒头,道:「几位客倌,菜饭全在此,还请用吧。」众人低头一看,惊见桌上一字排开,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全给红辣椒覆盖了,当真不见天日之至,再看菜肴里还窜烧猛辣火毒,还没吃便已十分怕人。
那上官梦庭颤声道:「这……这东西能吃么?」小方替众人添饭斟酒,笑道:「姑娘别怕,试过便知。」上官梦庭颤抖着筷子,悄悄挑起了一根葱,朝白饭上抹了抹,立时留下了一道红汁,她小心胆怯,望葱上轻轻咬了一口,随即闭紧双眼,全身发抖,不敢稍动。
崔轩亮满面关切,道:「姑娘,你……你还好么?」孟谭有意与未婚妻修好,便也道:「梦庭,你还行吗?」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死活,却见美女睁开了慧眼,大喜道:「这辣椒只有香气,一点也不辣哪。」
孟谭讶道:「是吗?」上官梦庭笑道:「是啊,这辣椒真是好吃,我从没吃过呢。」说着夹起了一筷子牛肉丝,混着辣椒入嘴来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轩亮见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脸惊奇,忙道:「我……我也来试试吧。」当下举筷夹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嚼着,喜道:「真的不辣!」
这辣椒滋味鲜美,入口时只闻其香,不得其辣,让人身上发汗,却不至嘴里发疼。崔轩亮吃得兴高采烈,便连连扒饭,不忘把小狮子叫了进来,喂它吃了几块五花肉。
这辣椒当真神奇罕异,连狮子吃了之后,也似赞不绝口,只蹲在桌边讨乞食。那孟谭也试吃了几大口,登时骂道:「什么玩意儿,这辣椒是给娘们吃的,没点劲道。还夸什么天下第一辣?」虽说如此,还是大口来嚼,一口菜、一口饭,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个热汗满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三人火气便小了,一时间天南地北的聊着,那上官梦庭见未婚夫收了暴躁,心里也甚高兴,便给两个男人劝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谈笑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两个男人看到眼里,少不得又要添上几碗醋了。
这一女二男其实颇有渊源,都是永乐朝忠烈之后。那女孩是「地虎」上官义的女儿,个头娇小玲珑,小时候随着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铁棒」孟中治世居河北,两家颇有往来,那孟谭得了个近水楼台的好处,现下两人已然定亲,只待从烟岛返国后,不日便要完婚。
说来三人中,崔轩亮的身分该是最高,他的父亲是前朝武学名家、号称「燕山八虎」之首的「飞虎」崔风训,素与魏宽并称龙虎,可怜他英年早逝,不能看顾幼子,加上崔风宪近年几已退出江湖,是以这两人都与崔轩亮不甚相熟,言语间调侃居多,称不上一点敬意。
酒过三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闲来无事,便从门口提进了一篓椰子,自在那儿钻洞凿汁,颇见忙碌。崔轩亮笑道:「方小哥,这椰子水是送的么?」小方摇头道:「我方纔不是说了么?这椰子是卖的,一颗一两银。」
众人笑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谁肯买啊?」正笑间,忽听砰地一声,那小狮子真个大开口了,只见它在店中东窜西跑,连着撞倒了几张凳子后,便冲出了店门外,找了一处大水洼,只在地下猛喝雨水,
孟谭啧啧赞道:「什么人养什么鸟,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个德行。」上官梦庭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停不下来么?怎么又来……」还待数落几句,忽然搧了搧嘴,话声从中断绝。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上官梦庭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乾笑道:「好辣。」崔轩亮也笑了两声,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
孟谭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们。」他有意卖弄,便提起筷子,正想再嚼个几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头,道:「嘿嘿,是有那么点辣。」
直到此时,三人才晓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来这辣味易於上口,初时甜美芳香,后劲却是异常火烈,三人互望一眼,上官梦庭勉力一笑,道:「有……有水么?」孟谭道:「我这儿有酒。」上官梦庭强笑道:「你要害死我么?我……我只要水。」
崔轩亮平日颇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发紫,浑身急汗,连舌头也肿了。此刻只剩孟谭一人还能说话,当即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夥计!夥计!送三杯茶过来!」
小方哼着小曲,提来了一只大茶壶,淅沥沥地倒下三杯沸水,道:「江南碧罗春,算是店里送的。」眼看杯子冒烟了,不忘提醒了诸位客倌:「大家趁热喝啊,别客气。」
上官梦庭舌头火烧也似,只想拿着凉水灌下,若把沸茶滚水倒入嘴里,岂不如火上加油、一命呜呼?她擦了擦热汗,喘道:「小哥……有没有凉水,弄点儿来。」
小方道:「要凉水是吧?那儿有现成的。」说着懒懒指向店门外,但见大雨如瀑,地下水洼满满一大坑,看小狮子咕嘟嘟地低头猛喝,一旁却还空了几个位子,众人若要趴了过去,自也请便。
上官梦庭脸色烫红,也不知是辣红了,还是气红了,只得转向孟谭,央道:「老公……人家要喝椰子水……」孟谭暗暗咒骂,看这椰子一颗要价一两,真如谋财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便十两也得买了,当即吼道:「小哥!给送杯椰子水来!」
生意上门了,小方急急赶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请。」上官梦庭顾不得淑女姿态,忙提起纤纤玉手,仰首一气喝完,赞道:「真沁凉……」
那孟谭其实也辣得快死了,可碍着椰子水价钱离奇,实是舍不得来喝,只得冷冷嘲讽:「一两银子一杯,还能不凉么?」
崔轩亮满心称羨,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条,低声道:「小哥,这找得开么?」小方摇头道:「这钱太大,我没法子。」崔轩亮慌道:「可我……我没带银子出门啊……」
小方连使眼色,朝孟谭瞄了几眼,崔轩亮当即醒悟过来,忙求孟谭道:「孟大哥,你……你也请我一杯吧。」孟谭冷眼一翻,道:「我为何要请你?敢情我是疯了吧?」
崔轩亮想想也是,看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喝了,怎会来请自己?正烦恼间,那上官梦庭却也可恶,又道:「小哥,我的嘴还麻着,再来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准备好了,立时又送上一杯。那上官梦庭好生焦急,忙又仰首而尽,不忘舒了口长气,讚道:「真舒服。」她见两名男子张大了嘴,只在巴望着自己,当下递过了杯子,笑道:「这儿还剩半口,谁要?」
「我要!」、「我要!」两名男子你争我夺,最后还是落到了孟谭手里,他接过了杯子,立时把舌头泡了进去,霎时啊了一声,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轩亮满面羨慕,可身上没钱,只得向小方求恳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赊一杯么?」小方瞇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赊欠。」崔轩亮埋怨道:「你好小气,我又不是刚认识你,亏你还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随棍上,正吵闹纠缠间,桌上却多了一只茶杯,低头一看,正是杯冰凉椰子水来了。
小方还是挺大方,终於免费相赠了。崔轩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谢谢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子给人抢先取走了,随即咕嘟嘟地喝了个乾净。
崔轩亮狂怒道:「谁偷我的椰子水?」
话还在口,却听「嘿」地一声,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扑,竟已逃到了柜台中,崔轩亮心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转过头来,忽然脑袋上按来一双手掌,附耳警告:「别动。」
崔轩亮背心一凉,好似给人用刀抵住了,他呆呆看着对座,只见孟谭一脸骇然,上官梦庭则是脸色大变,料来背后定来了什么可怕人物。他不敢转头,也不敢逃走,慢慢的,只见一双手掌从背后伸来,五指撑开,握住了一颗大椰子,但见指力所过之处,那椰子的硬壳慢慢裂了开来,渗出了汁水。
「小弟弟……」南蛮快舌的说话中,剥地一声大响传过,硬壳爆开,汁水纷飞,孟谭与上官梦庭看入眼里,都是骇然出声。那人俯身附耳,淡淡地道:「这样的指力与贵国少林寺的和尚相比,谁强谁弱?」
这捏破椰子的指力极为强悍,世上唯有传於琉球的「唐手」、与那嵩山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能够办到。崔轩亮听这口音不似汉人,心下更感害怕,他悄悄撇过了眼,向后去看,只见背后立着一人,胸前衣襟打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衣服上却绣了一个记号,外如八角,内藏三条杠,活像个「三」字。
崔轩亮猛吃一惊,喃喃地道:「这……这东西挺眼熟的……」
「小弟弟……」那人俯身过来,附耳道:「这叫做「折敷三文字」,是我家族的徽章。」
听得此言,崔轩亮犹如五雷轰顶,脑海里已然响起了天绝僧的谆谆告诫。
今日上午亲眼所见,岛北港口处停泊了一艘东瀛船,甲板上悬了一面旗帜,便绣着这个记号。那时听天绝僧说起,这是日本「河野党」的家徽。据说他们剑法冠於全东瀛,曾於鹰岛击败忽必烈的大军,战法残忍,犹胜蒙古云云。当时自己听过就算,没曾理会,没想此刻狭路相逢,居然让自己撞见妖怪了。
朝鲜人可怕,东瀛人更为可怖,崔轩亮牙关颤抖,不知要发生什么惨祸,正害怕间,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来到自己的怀里,先掏出了手帕、铜钱,之后又找出了两锭金条,虽说贵重值钱,当下却是看也不看,随手抛到了地下。
「小弟弟……」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轩亮的头颅,淡然道:「东西呢?」
完蛋了……想到怀里那只钥匙,崔轩亮牙关颤抖,这才晓得大难临头了。
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若是有个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聪明,却把那块宝璧扔掉了,那却该如何呢?崔轩亮眼中含泪,低头无语,那嗓音轻轻又道:「小弟弟,想喝椰子水?我再捏给你喝?」脑骨上一阵剧痛,好似给铁钳夹住了。崔轩亮大哭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嗓音附耳道:「小弟弟……那东西呢?可以交给我了吧?」
这人的汉语怪腔怪调,听在耳里只有加倍阴森,崔轩亮快哭出来了,只是低头忍泪:「我……我如果告诉你,我……我已经把钥匙弄丢了……你……你会相信吗?」
「小弟弟……」那嗓音带着叹息:「在东瀛……每回有武士弄丢了东西,你晓得他的主公都怎么说呢?」崔轩亮哭着摇头:「我……我不知道……」
「头……」那嗓音转为冷酷:「你吃饭的那颗头,怎么不弄丢呢?」
呜呜……崔轩亮真的流泪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倒楣,正要放声大哭,猛听「嗡」地一响,上官梦庭腰挺背后,左手向后一扬,但见她左手握了一枚金环,边缘锋锐如刀,已然割向了崔轩亮背后那人。
上官梦庭从未展露武功,此时首度发招,当真是既准且毒,招招致命。骤然之间,锵锵两声大响传过,店内寒光大现,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梦庭。崔轩亮猛觉头顶一松,背后那人好似放开了手,机不可失,急忙向前一纵,半空回出一掌,厉声道:「雷霆起例!」
轰然巨响中,来人以「空手」的刚劲对决八方五雷掌,双方各出全力,只听一声闷哼传过,那人双足一晃,向后连退七八步,崔轩亮则是一步未动,区区一招之间,便已挣脱了了对方的掌握。
崔轩亮并非孱弱之人,他是「飞虎」崔风训之子,「八方五雷掌」护身,岂同小可?他摆出掌法起手式,正要放话,却听孟谭大悲道:「梦庭!你这傻丫头!」
寒光颤动中,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上官梦庭的喉头上架着两柄刀,那是东瀛刀,便是日本人口中的「剑」,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头,交叉成十,只消轻轻一绞,便能将她的脑袋割下来。
双方终於面对面了,只见客店里或站或坐,共有十数名东瀛武士,或袒胸露背、或腰悬双刀,角落处则坐着两名贵族,一位是秃顶和尚,只在低头饮茶;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胸前也有一枚家徽,正是那「折敷三文字」。人群最末则站着一条大汉,头戴斗笠,双手抱胸,腰悬一柄古旧太刀,看他对场内局势漠不关心,想来此人的武功必定冠於全场,是以无人敢胆指挥於他。
大事不妙,崔轩亮虽已脱险了,上官梦庭却成了对方的人质,随时会给押回去,以东瀛武士对待敌人之凶毒,后果不堪设想。
刷地一声,双刀闪过,上官梦庭尖叫一声,闭紧了双眼,却见那两柄刀已然插回了那人的腰间,手法竟是快若闪电。那武士俯身过来,搂住了上官梦庭的纤腰,自在她发鬓旁廝磨,微笑道:「支那女……」
「支那」是天竺古称的中国,取自「摩利至那」,意为「智慧之神」,这二字殊无一分恶意,可来到东瀛后,却多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用法,久而久之,竟成了侮蔑贱称,便如中国人口中的「倭奴」二字相仿。
眼看未婚妻给人搂住了,孟谭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他从背后一抽,取出了一柄无头短棍,锵地劲响传过,短棍已然化做一柄长大铁棒,便朝那武士头上敲落。
这便是「铁棒」孟中治的看家本领,昔年他远征安南,便曾大显神威,打得梨家诸将落花流水,却不知传到了儿子手中,还剩几分?
双方相隔丈许,铁棒及远,势道威猛,那武士却是不挡不避,只把手臂搂在梦庭的腰上,脚上轻抬,飞起了一只木屐,顺手一抓,随即狠狠向前抽打。
啪地一声大响,木屐扫来,竟已重重抽了孟谭一记耳光。当此奇耻大辱,孟谭张大了嘴,他退开了一步,抚摸着面颊,好似不可置信。
那东瀛武士搂住了梦庭,微笑道:「支那女,你的?」
孟谭怒道:「没错!她……她是我的未婚妻!」那人微笑道:「什么名?」孟谭咆哮道:「她叫上官梦庭!是永乐帝座前名将上官义之女,你快放了她!否则她爹爹找上门来,跟你倭奴举国没完!」
那武士笑了一笑,便弯下腰来,自在上官梦庭耳边述说:「支那女,在你丈夫面前抱你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外号「生试。七胴」……」他一边嘶嘶冷笑,一边手指背后:「那边是河野龙城……生试十四胴……」说话间竟凝视着孟谭,眼神带了几许兴奋。
上官梦庭大怒欲狂,猛地张开贝齿,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这一咬当真威力,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孟谭狂怒咆哮,随即举起了铁棒,便朝那人的脑门敲去,那「河野洋雄」裂嘴笑了,便将梦庭推了过去,让她用脑袋挡未婚夫的杀招。
「小心!」崔轩亮见这棍来势太猛,恐怕孟谭收手不及,忙将他推了开来,但听「啪」地大响,木屐狠狠扫出,趁着一瞬之势,孟谭竟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登使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竟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
东瀛武士有所谓「斩弃御免之权」,意思便是百姓若对他无礼,他轻则可用木屐掌嘴,重则可拔刀杀人而无须受审,这便是武士特有的权柄。看得出来,他要在上官梦庭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唯独如此,他才能一口气征服两个人。
河野洋雄笑了一笑,他的手慢慢游移,好似要触到上官梦庭的身上,这也是武士的另一个特权,强者的特权。
孟谭双眼湿红,泪水在眼眶滚来滚去,那上官梦庭也在低声啜泣:「爹爹,救我……救我……」河野洋雄笑道:「支那人,想不想妻子让河野党玩弄?」孟谭忍泪道:「不……不要……」河野洋雄抛来了一条绳索,指着崔轩亮,呵呵笑道:「绑住你的朋友,救你的女人。」
崔轩亮大惊失色,孟谭也是浑身颤抖:「你……你要我绑住他?」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是,我要你记得,今晚让你出卖廉耻的男人,名叫河野洋……」
「雄」字未出,猛听砰地一声,一条身影快捷无伦,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便在河野洋雄的脸上重重打了一记耳光。
这一抽用尽了毕生气力,真打得河野洋雄脸颊肿得天高,瞬息间由红转紫、由紫变青,那上官梦庭则给那人一把扯过,推到崔轩亮的怀里去了。
「混蛋。」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道:「烟岛第一打架高手在此。遇上了我,算你们不运气。」众人大喜过望,急急来看,只见那人瞇着两条小眼缝,满脸执拗神气,却正是那「小方」出手来了。
仗义多从屠狗辈,这小方连刀也没带,连武功也不曾学,仗着眼力快、胆子大,竟在刹那间赌命一搏,竟在东瀛武士的脸上狠抽了一记。
河野洋雄的脸颊肿起,浮出了文字,小方打量着那人的面颊,沈吟读道:「城下町……大介屋……你的木屐是在那儿买的吗?」四下哄堂大笑,上官梦庭欢容掩嘴、崔轩亮捧腹大笑,连孟谭也忘了适才的屈辱,只管笑得泪眼渗出。
屋角传来咳地一声,那斗笠男子双手抱胸,说了几句东瀛话。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看独脚一只木屐,却也不脱下来,只一拐一拐行向前来,猛听「刷」地一声,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
河野洋雄要杀人了,其余武士并未随同出手,因为这场灾祸是他自己挑起的,他必须独力解决。若不然,他便得切腹自尽,完成武士的责任。
对方杀气腾腾,小方却不显得害怕,只管走上前去,竟要与那人放对了。崔轩亮大吃一惊,他曾与小方对过一掌,晓得此人并无武功底子,忙道:「小哥,千万别和他打,这人……这人很厉害的……」
那小方瞇着双眼,附耳道:「你们听好了,等会儿我号令一下,你带着你那两个朋友,赶紧去找掩蔽。」崔轩亮讶道:「找掩蔽?什么意思?」小方道:「你别管,反正我这辈子打架还没输过。你看着便是了。」
双方相距五步,一持木屐、一持日本刀,彼此渐渐靠近。那河野洋雄神色兴奋之至,只提着杀人凶刀,慢慢朝小方走近。
这不是开玩笑的,看这河野洋雄自称「生试七胴」,即使椰子硬壳也能捏破,依此腕力指力,出刀之势必也雄烈,可小方却是个寻常人,想他不过气力大些,胆子大些,日常善於搬货,却要怎么应付国之武士?
侠士与武士,一个双手空空、独来独往,一个以举国财力喂养,双方强弱可说悬殊之至,但见两人越走越近,五步、四步、三步……小方猛地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抛出,河野洋雄目露喜色,「八嘎」一声怒吼,武士刀便已横斩而出。
刷地一声,太刀砍出,似连天空也给切断了,小方拼出吃奶气力,狠命向旁一纵,听得一声闷哼,小方跌到了地下,那木屐却飞到了对街,撞破了二楼窗扉。
这一扔根本毫无准头,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奇重,半晌爬不起。
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他穿着单脚木屐,一拐一拐来到小方背后,嘴角带着诡异喜悦,慢慢提起了日本刀,正要朝他身上刺入,崔轩亮大惊失色,还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救,却听小方狂喊道:「大家趴下了!」
崔轩亮抱住了梦庭、孟谭,三人死命望桌下去钻,便於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影子飞了过来,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听得喀啦啦一阵乱响,这人的肋骨竟给踢断了,随即身子飞出了两丈远近,砰地一声,重重撞上了照壁。
众人心下震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陡听「啪」地大响,堂上现出了一个身影,他手持木屐,奋力暴挥,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飞了出去。随即手刀劈落,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众武士大惊失色,全数挚刀在手,急急向后退开。
日本武士群情耸动,崔轩亮、上官梦庭等人也是满面骇然,忙从桌子底下探头出来,只见堂上站了个英俊男子,身高八尺,不怒自威,背后还负了一口石造棺材,正是那「目重公子」明国勋到来!
「喔喔喔喔喔!」明国勋双手紧握,看他仰天暴吼,声势当真慑人无比。崔轩亮又惊又怕、又慌又疑,眼见小方爬到了桌下,忙道:「你……你怎么认得这傢伙的?」小方低声道:「哪,你瞧对过。」上官梦庭眨了眨眼,只见对街的馆子名叫「汉阳春」,却是卖高丽烤肉一类的。崔轩亮愕然道:「这傢伙是去吃饭的?」
小方低声道:「我下午就见到他了,这怪人背着一口棺材四处游荡,其后还去对过吃铜盘烤肉,形状怪得离奇,想必武功也高。我想反正死路一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便把木屐扔了过去。」崔轩亮苦笑道:「你怎知他定会过来?」小方附耳低声:「朝鲜人生平第一恨事,便是给日本木屐打中。」
东瀛木屐是不能乱扔的,尤其是扔向朝鲜人。这两国本是世仇,一旦给木屐扔到了头脸,便是一生无法雪刷的奇耻大辱。想来那明国勋原本定是在楼上吃饭,哪知天外飞来横祸,竟给木屐丢中了头脸,满心震怒之下,自要过来此地寻仇杀人。
正说话间,门口响起了朝鲜话,行上了五六人,当先一个老者面色青森,手提「大武神王剑」,正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另一个腰悬百济刀,面色似笑非笑,却是「百济国手」崔中久,看这三大头目来了,申玉柏等随扈武官后脚便到,人人交头贴耳,想来还在打探「华阳君」因何发怒。
朝鲜明国勋是惹不得的,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目光凌厉,仍在四下搜寻木屐的主人,殊不知那「河野洋雄」早给他一脚踹了出去,至今倒於地下,口吐鲜血,死活不知。
「河野洋雄」一招便倒,看这群东瀛武士本是来抓崔轩亮的,现下却已腹背受敌,内有明国勋,外有「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如今却该怎么招架?
一片寂静间,河野武士缓缓向堂内撤退,堪堪退到了一处板桌前,却见一名和尚缓缓起身,他咳了一咳,以汉语道:「华阳君,给老衲一点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事情到此为止,好么?」那明国勋不必通译,自管叽哩咕噜的骂了起来,一旁崔中久便道:「逸海上人,我家主公说他还在找荣之介的下落。你若有他的消息,还请趁早奉告。」
崔轩亮等人一旁听着,才知这和尚名叫什么「逸海上人」,听他淡淡回话:「崔施主,请转告你家主公,老衲若有荣之介的消息,还不早早去捉拿他?为何要在这儿大兜圈子?」明国勋听罢之后,忽然冷冷说了几句话,崔中久不改吊儿郎当的性子,只哈哈一笑,通译道:「别说这些了。上人,我家主公言道,难得路上巧逢,说想请你过去吃顿饭,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逸海上人叹道:「老衲是出家人,只能茹素。」崔中久笑道:「上人既然人也杀得、畜生自也吃得,何必假惺惺忌什么口?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免大动干戈,你还是赏个光吧。」
逸海上人淡然道:「好吧,想请我吃饭的,便请上来。」崔中久嘿嘿一笑,自恃刀法高明,自不把「河野党」放在眼里,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屋樑上泥沙飕飕,一道灰影从天而降,挡到逸海上人面前。崔中久面色微变,向后退开了两步,颤声道:「阎将军?」
东瀛主力到达,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个个精通忍法暗杀之术,想来武功之强,定足与朝鲜群雄一搏。猛听「刷」地一声,一名武士扬刀在天,气势颇为不凡,道:「越智氏子孙,领教朝鲜人刀法。」
双方剑拔弩张,明国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踏上了一步,想来要亲自应战了。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慢慢从背后解下了一只包袱,道:「华阳君,奉劝你一句,别和日本为敌……真的……那不会划算的……」说话间,包袱解开,亮出了一柄黑玉晶莹的宝刀。
「北鞘!」骤然之间,崔中久、柳聚永,人人心下震动,全都向后退开一步,躲到了明国勋的背后。
逸海上人抚摸手中的宝物,低声宣念佛号。但见这把刀并无握柄,彷彿是只空鞘,可那鞘身却有流金隐隐,宛如梵文,鞘上更铸下了四字刀铭,见是「谷神玄牝」。
明国勋背负石棺,握紧双拳,双瞳虎虎生威。逸海上人则是默默无言,只将「北鞘」悬挂腰间,便自向前行去。双雄即将相会,崔轩亮瞧在眼里,忍不住掌心出汗,一旁孟谭、小方、上官梦庭也都目不转睛,只等着看两国高手对决。
面前的「华阳君」有许多名字,他是朝鲜第一高手,也是人称的「目重公子」,武功手段所向批靡。至於这位「逸海上人」,他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历,不过靠着腰上悬挂的那柄奇怪兵器,这人便不可小觑。
东瀛是刀剑之国,武士有时仅仅是刀剑的奴仆,而非是刀剑的主人。是以「华阳君」的真正对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而是这柄黑黝黝的「玄牝之器」。
大雨终於停了,万籁俱寂中,只剩下屋檐上稀稀落落的水滴声,满街寂静中,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人来了。
「师父……您别老是闷闷不乐的……」一个年轻的嗓音道:「我一会儿带您去的馆子叫做「天下第一辣堂」,听说比咱们四川的家乡口味还辣……您吃了之后,包准喜欢……」
这两人来得好快,明明话声还在远处,但听脚步微响,门外竟已传来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有气无力,彷彿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了。
来人脚程之快,远超凡俗,明国勋长眉一挑,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凛,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口,那儿竟已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崔轩亮望着那名白衣少年,不觉大吃一惊,暗忖:「白云天?」
在上官梦庭的羞呼中,白云天已然抵达战场。此人年约二十三四,样貌俊美,神色带了一抹自负,身上更背负峨眉至宝:「白眉剑」。至於他身边的那名老者,却是无人相识,看他宽袍大袖,潇洒儒雅,隐隐有道家出尘之气,彷彿真是个峨眉羽士。只不知为何,他的脸颊黑了半边,彷彿是给老天爷鲸面降罪,让他成了个「天上谪仙」。
白璧瑜来了,中国西南第一高手,已然大驾光临。他瞧了瞧明国勋,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北鞘」,旋即瞇起了眼,轻声道:「云天……咱们可是走错地方了?」
面前强敌环伺,白云天不由擦了擦额头冷汗,道:「没有……就……就是这儿……」
白璧瑜点了点头,他像是很久没打架了,有些见猎心喜,旋即拉开宽袍,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剑,但见那剑身腐朽破烂已极,不足一使、不堪一击,如此寒微无用之物,何如两手放空,双掌无剑?
「待续剩余内容作者孙晓创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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