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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石破天惊

钟信抬起孤傲的眸子,只见夕阳已逝,残霞给西风撕成一缕缕的,挂在远处青灰色的山岚上,恰如离人眼中的血丝。风这时才稍有些息的意思,三羊坪上的草木林石都无限萧索地挺立在一片沉郁的寒气中,这秋快去了,但那秋的况味却扑鼻地浓了起来。
头顶的苍穹此刻在他眼中显得如此空旷寂寥,如此深邃苍凉,有一只鹰展开双翼稳稳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倒似是定在空中一般。钟信想,那么高的天际必有疾风激荡不休,这鹰却偏要在湍流惊涛般的大风中凝身不动,这是何等坚忍清傲的心境。
一顶不起眼的黑色小轿便在这时支呀支呀地晃悠着走向这片浓密的树林。望着跟在轿前亦步亦趋的一个白脸汉子,钟信在心底暗自念了一声:“毕清秋,终于来了!”白脸汉子是毕清秋的八个义子之一,号称“小周郎”的周钰,这人在毕清秋的八个义子之中武功最低,却因聪明伶俐,善揣人意,便得时时伴随毕清秋左右。钟信一瞧周钰必恭必敬的神色,便知轿中之人必是毕清秋无疑。江瑶天的讯息没错,毕清秋轻装简从,夜赴密宅,错的只有一点——抬轿的四人俱非庸手,那轿子走在这有些崎岖的土道上,居然四平八稳,轿夫脚下微尘不起,显是四人的外家功夫已经登堂入室。
那无边无际的暮色渐渐沉了下来,这林子就笼在一片苍凉的黯淡之中。轿子嘎吱嘎吱地摆过来,钟信的瞳孔渐渐收缩,这时候他的心神、意念,乃至每一块肌肉全都渐渐跃动起来,一股砭人肌冷的杀气随之散发出来。成败在此一举!
轿子才到树下,他已经飞扑而下。这一扑迅若疾电却又无声无息,人在半空,他的左手一扬,两道金光疾飞而出。只听得哎哟、哎呀、哼、啊的四声闷叫,四名轿夫似乎同时发出惨叫,后面二人给他左手凌空发出的子午透骨钉打中了天灵盖,前面两个却给他后发先至的长剑刺中咽喉,四人均是当之立毙。
那轿子也忽地一下子向下沉去。
钟信这剑一招三式,余势不歇,如惊蛇出草一般刺向周钰。周钰啊的一声惊叫,心胆俱裂之下浑忘了躲闪。
但这势在必中的一剑居然没有中!
轿子中忽然伸出来一只手,在剑上一拨。只一拨,竟如惊涛拍岸,一股巨力便击在剑上,化开了这奔雷急电般的一击。长剑登时一弯,疾刺向那只苍白的手。那手随即缩掌为指,曲指弹出,长剑中了这一指竟嗡然一鸣,却直跳起来,反斩向那只苍白如玉的手腕。那手霍然一吞一吐,竟又收指成拳,重重击在剑身上。
瞬息之间,钟信和轿中人交了三招,轿中人只手连发掌、指、拳三次劲力,一次猛于一次,一次快如一次,却也只是堪堪挡住钟信的攻势。那只手随即变招,霍然一拂,却拂在周钰的身上,将呆若木鸡的周钰向旁送了出去。
这一掌一指一拳一拂,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轿中人出手之快应变之奇委实可畏可怖。更奇的是二人过招之时,那失了轿夫的轿子竟似有一刻凝在了空中,直到失魂落魄的周钰给送到了丈外,那只轿子才落在地上,而且落地之时沉稳之极,倒似是给八名轿夫慢条斯理地撂在地上似的。
轿内响起一声沉稳的笑声:“痛快——”笑声的尾音却有些尖细,轿帘霍然一起,一个干枯瘦小的锦衣老者迈步走了出来。瞧他白面无须,年岁似乎不大,但眉发却已尽白,有如耄耋老翁,只是那一双眼睛却凌厉如电,似能窥出人的五脏六腑。
老者的眼睛只一扫,便看清了前面两个轿夫咽喉的剑痕,“很好,”他点点头,平缓的语气有如品评一道名菜,“适才在轿子中时我就已觉出了你的杀气,那时我还当你是个庸手,却不料你竟能故意示弱。这两人均是一剑毙命,妙的是这两剑均是未多用半分力道。天下能施展出如此剑法的决不会超过三人!你是谁?”
钟信却不能如他一般好整以暇,他的长剑稳稳横在胸前,浑身抱元守一,不敢露出一丝破绽,只缓缓说了几个字:“你是毕清秋?”
那老者傲然点头:“不错!是于谦那老狗派你来杀我的么?”说着他的双目眯了起来,“少年,老父纵横天下数十载,从未遇到你这般人物,只要你投了老夫,这一辈子便是衣紫腰金前途无量!”毕清秋自度以武学宗师和锦衣卫宗主的双重身份说出这番话来,必能说得对面少年血热心动。
但对面的少年显然不为所动。那用黑巾蒙面的脸上只露出一对冷峻生辉的眼睛,这双眼睛出奇的冷,出奇的静。他的声音更生冷如残冬的岩石:“拔剑!”
支的一响,一只不知名的山鸟在暮色将逝的一瞬投入了林中,天地之间随即一片幽暗。林子内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毕清秋双目一寒,心中怒气才动,面前已经闪过一道精芒。钟信长剑一出,就是玉碎神剑的三大必杀绝招中的“白虹贯日”,事以至此,他已无须再行掩饰!毕清秋咦了一声,似也为这一剑之厉惊心不已,他一声怪叫,枯瘦的手掌中已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小剑。以他身份,身上早已不再带剑,这把小剑长仅一尺,只是用来修饰玩赏,此时乍遇强敌,却派上了用场。
短剑轻飘飘地划出一道金光,正斩在钟信长剑的剑身,二人内力第三次相触,钟信已将玉碎心法提至十成,却仍觉虎口剧震。毕清秋蓦然一声冷啸,声如老猿夜啼,啸声中腕子一振,短剑随即荡起一团金光,向钟信身上裹来。
钟信的目光愈发沉冷,竟不挡不避,剑吐青芒,劈向毕清秋手臂,这一招“力挽天河”仍是径抢攻势。毕清秋怪叫一声,翩然闪开,二人的身形交错而过,钟信肩头已经飞出一朵血花。但他不退反进,“怒发冲冠”、“易水萧萧”、“龙血玄黄”一路玉碎剑法展开,在黑沉沉的林子中卷起了一团灿然的剑气。
毕清秋怪叫连连,整个人化作一道黄光,在钟信那铺天盖地的剑光中穿插来去,偶一出招,必在钟信身上刺出一道血痕。数十招后,钟信身上已经连中了十余剑,但这人似是铁打的,身处劣势之下反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要旨发挥到了极致,身法越展越疾,剑法越使越狠。
激战之中,毕清秋忽然叫了一声:“三年之前,原来是你刺杀的王大人!”话音未落,短剑已经斩在了钟信左肩上,这一击他的悲秋剑气直灌过来,几乎将钟信的肩胛骨击碎。
危急之时,钟信大喝了一声,却猛然转身扑向呆立一旁的周钰。
“小周郎”已经被二人惊神泣鬼的绝世剑法吓得魂飞魄散,眼见这胆大包天的刺客剑法奇高,自己便上前也是徒添累赘,但天下无敌的宗主眼下激战正酣,自己那是万万不能先逃一步的,他就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钟信便在这时向他飞扑过来,这一纵猛如厉虎擒羊,阴沉沉的林子中立时卷起一阵疾风。小周郎浑没想到这恶贼会向自己动手,惊骇之下竟自忘了闪避。
毕清秋一惊,若是任由这小子在自己眼前伤了小周郎,传扬出去,岂不坠了自己剑楼之主的威名。他的心念才一动,身子已经疾闪而到,青光一灿,短剑斜斩钟信的右肩。这一招迅若雷电,正是料敌机先寻隙而击的上乘妙招。
钟信猛然大喝一声,宛如平空响了个霹雳,他的身子在短剑临身的一霎猛然一转,长剑怒龙一般反从腋下穿出,直刺向毕清秋的咽喉。这一招“石破天惊”自钟信手中施出,比之钟良月就更有风云变色、惊天动地之势!
毕清秋猛然嘶声长嗥,对手这一剑奋猛如壮士断腕,快到极点,险到极点,却也妙到极点,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要与自己同归于尽!惊怒之下,毕清秋满头白发忽然炸开,那有如老狼哀嗥的啸声之中,他的短剑也全力攻出,同时疾运“上青天”的绝世身法向后飞纵。
钟信的长剑依然势不可挡地直刺下来,在沉暗的林子中奋出一道骇人的电光。
短剑狠辣无比地刺入了钟信的右肩,毕清秋的身子却飘然退开,深宵之中看来,有如一只随空游弋的蝙蝠迅捷无声。
“这是钟家的玉碎剑法,”毕清秋的声音很细,“三年前的那人不是你!”
钟信的剑拄在地上,撑住了他弯下去的身子,他昂起头,目光依然象锥子一般利:“不错!”他喘息着,只是口角已有鲜血从面纱上渗出来,“当初就是你挡住了那黑衣人的一击?”
毕清秋点头,他望着那目光,心头就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你你到底是谁”
钟信慢慢挺直了腰身:“在下钟信,三年前那人是我爹,拜剑堂主钟醒!”
毕清秋晃了一晃,声音越发微细:“原来是钟家拜剑堂!嘿嘿,只是你未必知道,伤你爹爹的人是我,但那致命一剑却是”话未说完,他的颈下忽然喷出一道鲜血,整个人便如一根枯败的老木直挺挺地仰了下去。
钟信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他毕竟没有避开!
“宗主!”周钰心惊胆战地叫了一声,他实在想不到天下无敌的毕清秋会死在旁人的剑下。他回头望去,却见那胆大包天的刺客这时竟也摇摇欲坠了。周钰看出便宜,咬了咬牙,拔出长剑便欺了过来。
钟信将剑一扬,却觉体内一阵剧痛,随即重重地摔倒在地。悲秋剑气无坚不摧,若不是自己那一剑先刺中了毕清秋,先死的必是自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周钰双手捧着剑凑上来,浑身却提不起一丝力道。
便在此时,一道青影疾掠而来,剑光一闪,周钰哼也未哼,脑袋便飞上了半空。
人头落下,那人也稳稳立在钟信面前。借着初升的明月,钟信看清了这张熟悉的脸,正是铁袖清风文赤羽。
“文二叔,”钟信双目一亮,随即又有些疑惑,“您如何知道的?”
文赤羽呵呵一笑:“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那晚你将我灌醉,逼我说出三年前的那一桩旧案,我便猜出了你的心思!”他的眼中闪着一种诡异的光芒,钟信看着,不知怎地心中就一阵收紧,他喘息道:“那你又怎知我会于此时此地刺杀毕清秋?”
文赤羽依然在笑:“想知道钟大少的心思,自然要去问江瑶天了!”钟信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忽然心内一寒,忍不住叫道:“你你将瑶天怎样了?”文赤羽笑道:“这丫头出身青楼,倒极是硬气,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又如何敌得过我的移魄大法?”说着他眼中那两道的光芒忽然一灿,在黑沉沉的林子中看来更觉诡谲。
钟信的浑身一颤,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盛,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跳入了脑内,忍不住道:“毕清秋曾道,当时曾有旁人刺了我爹致命一剑。想不到那人竟然是你?”文赤羽哼了一声:“钟醒这老头子鬼迷了心窍,偏生要去行刺王振!嘿嘿,实不相瞒,那时他与毕清秋是两败俱伤,我若不上前补上那一剑,死的是谁,倒也难说!只是那一剑的火候拿捏可是难得紧呀,先要重伤钟醒,却又要让他有力气逃离出去,再要勒令锦衣卫保护王振,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随后独自追出,在庾寒烟接应之前补上最后一剑。嘿!那一战环环相扣,着实费了我不少心思!”
钟信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嘶吼道:“为什么?”
“这又何必问?在那一战之前,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千户,助剑毕清秋之后,随即升为锦衣卫同知!呵呵,”文赤羽长笑声中,那头又是一歪:“这一回我又捉住了瓦刺的奸细江瑶天,顺藤摸瓜查出大奸巨蠹毕清秋,一番苦战之后,手刃此獠。报到于大人那里,便是大功一件!说不定新皇上心中一喜,便会让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他说着反手夺过钟信手中长剑,身形游走之间,在毕清秋和那四名轿夫身上又补了数剑。
钟信眼见此人心思缜密,下手毒辣,却偏偏平时又装作一副端正肃穆之状,在朝野上下赢得了“铁袖清风”的大好名声。他心中悲愤无比,忍不住怒道:“于大人明察秋毫,又怎会受你蒙蔽!”文赤羽仰天打个哈哈:“明察秋毫这四字赞语应该加到老夫头上才是!要知道那时你一诈死,这天底下最着急的便是你二叔我了,我不信凌横云这老东西真会下手杀你!便在灵前和他动手试他一试,嘿嘿,这老东西硬是装作力战之后内伤未愈之相,亏他咽得下这口气,居然装得惟妙惟肖。但老夫是何等手眼,随即命仇铁掌在你兄弟的拜剑大礼上寻衅,凌横云果然在那时露出了马脚,他将仇铁掌摔出的那一记‘挂画拂’力道惊人,若是手太阴肺经刚刚受伤,焉能‘放人如挂画’,举手之间将仇铁掌的四肢骨骼尽皆震碎!”
那把染满鲜血的长剑摇晃着,慢慢向钟信逼过来,文赤羽的声音中满含遗憾:“二叔可要多谢你送给我这条终南捷径。我实在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动手!”
“且慢!”林外忽然飘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该用毕清秋的短剑,这样才能不露半点痕迹!”话音未落,一道人影有如一股青烟般闪了过来,挡在了钟信身前,却是烟云九纵庾寒烟。
便在文赤羽一惊之间,身侧又传来一声冷哼:“文大人,这毕清秋身上还有一大机密之事你未必知晓。他与喜宁已然约定,半月之后,便会引瓦刺铁骑由居庸关入寇京师!”一个高大的身影说话之间已经稳稳踱来,瞧他长髯飘洒,大刀横胸,可不正是凌横云。
跟着满身“血迹”的钟良月和白衣飘飘的凌霜雪也挽手走入林中,钟良月道:“不错,这消息事关重大,皇上得知,心中一喜,说不定会让你做那兵部尚书之职!”凌霜雪摇头道:“文大人文韬武略,算无遗策,一个大明的兵部尚书只怕还是有些屈才!”
文赤羽望见钟良月,不由一窘:“你、你没死?”
钟良月走过去扶起钟信,叹道:“是呀,我刚刚受了‘重伤’,擒杀毕清秋和其走狗文赤羽这件大功,是立不了喽!”
文赤羽身子一震,怒道:“胡说,老夫一生忠正,怎会是毕清秋的走狗?”凌霜雪笑道:“你身为毕清秋下属,上司谋反,你如何洗得清楚?此其一也;你今夜和毕清秋一起偷偷摸摸去他那花宅密议引兵谋反之事,铁证如山,人赃并获,此其二也!”文赤羽又将头歪了起来,这一回却是气的,竟脱口道:“胡言乱语,于大人明察秋毫,又怎会受你等蒙蔽!老夫更会当庭力陈,让圣上明断!”
庾寒烟冷冷道:“那时你早见了阎王爷,还力陈个屁!”
凌横云踏上一步:“鲲化岭一战,未能尽兴,今日凌横云再来领教!”
文赤羽望着眼前一双双闪动的眼睛,一颗心不禁直向下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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