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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情难说

一缕琴声自深院内的桂露阁中传出。琴是焦尾古琴,抚琴的人五十左右,长髯及胸,身子虽不雄伟,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富贵之气。风早息了,远天,萧树,重阁,古琴,衬着这清音雅韵,这琴这阁这树这天竟全显得雍然不俗。古长河敬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便在此时,一个锦衣卫疾步而入,躬身道:“启禀大人,咱们按古统领所献的宝图苦寻两月余,终于在西山八龙庙旁寻到了一处宝藏!”古长河听了,心便突的一跳。那抚琴的却不动半点声色,一曲古琴依然悠远平和地弹下去。
那锦衣卫接着道:“只是宝藏已经给贼人先得手了,咱们只寻得空檀木大箱十具,散落金银一十七锭,再深挖一层之后,寻得银匣一方,内藏夜明珠两颗,值银七千两!”古长河忍不住叹息一声,却听那锦衣卫又道:“在前司礼监大太监侯刚宜府内倒没查出什么图来,咱们晚到一步,正在狱中关押的逆党侯刚宜遭人重手而死,查尸体痕迹,只怕是狂匪仇疯魔所为!”抚琴的待他说完,才微一颔首,锦衣卫必恭必敬地退了出去,阁内只余那琴声空旷辽远地吟唱着。
待那一曲古琴弹罢,古长河才赞道:“好琴,大人这琴抚得气韵高远,若非胸中有万里丘壑,怎能有如此鸢飞鱼跃的万千气象!”
那人却哼了一声,径自道:“还是失手了?”古长河的身子微微一抖,苦着脸道:“属下该死!不过这一次实在是想不到,新来的辽西铁捕万轻羽那小子毛手毛脚”那人冷冷打断他:“我只是想问你,下次还会不会失手?”
古长河身子一挺:“属下这一次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擒住这厮,属下只是怕他弃妻儿于不顾,独自携图出关!”
那人收琴而起:“边关布防之事如何了?”古长河脸色更窘:“大前日属下刚从锦州回来。袁崇焕正要自锦州去宁远演兵,没有大人的虎头令,他根本不见属下,还让那个姓曹的副将传出话来说”他嗫嚅半刻才道,“说什么苍龙八图云云荒诞不经。他身为大明督师,只知抵御后金克复辽东,没功夫理会这些闲七杂八的事!”那人嘿了一声,忽然曲指在琴上一弹,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古长河急忙躬身道:“宁锦一线,绵延百里,其北更多崇山峻岭,若无督师袁崇焕相助,单凭缇骑之力,只怕还是势孤!请大人出虎头令,属下找袁督师面谈!”
那人冷笑道:“袁督师刚得天子召见,钦赐尚方宝剑,更在天子面前夸下五年复辽的海口。人家新任的兵部尚书,日理万机,岂是咱们支派得了的。我左青玉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轻求他人,”说到这里,他那张虎虎生威的脸上蓦然闪过一股黯郁之色,“大丈夫生于乱世,便当提三尺剑,搏不世之功名。拼了,便会荣华富贵,退了,说不定便会家破人亡!”古长河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悟的光芒:“是,属下这一次定然不辱使命!还有一事,属下走之前还想见一个人!”
“是莫锋的妻子吧,”左青玉总能察觉出古长河心内所想,而古长河也总能让左青玉知道自己心内所想,“去吧,可不要为难人家,若非苍龙八图事关重大,我也不会囚住他人妻子!”
古长河如释重负地走出阁来,却觉浑身冷汗淋漓,这一脚如同踩在了虚空里。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每一次见到左青玉都会心惊胆战,这个人很少横眉怒目地训斥人,却给人以极大的威慑和震撼,想必这就是此人苦修的专克人心的绝世心法“无弦琴”吧!听说这心法能降伏敌心,不知自己的心他能降伏得了么?
才出得阁来,就见到了一张满是谄媚笑容的面孔,正是野店中扮作店伙计的那青年。古长河识得这人是唐门的暗器高手唐劲。“启禀大人,大好消息,莫锋那小子已经中了我的蚊须针!”古长河眼内闪过一丝光芒:“当真中了?”唐劲努力使笑容更亲切:“千真万确,若无我的独门解药,这小子只怕熬不过七天!”古长河看着他,淡淡地道:“这事情可要守牢了,万勿说与他人知晓!”唐劲应道:“小子由大人引进门来,锦衣卫内的规矩自然是懂的,这份功劳自然是大人的,小子日后还要靠着大人栽培呢!”“明白就好,”古长河阴阴地笑着,“那解药可要放好了,不要让人盗了去!”
小楼凄清,深院寂寞。
颜红知看着睡得甜甜的孩子,脸上才浮出淡淡的一丝笑来,这一月来颠沛流离,更失手为左青玉所擒,但这里却到底安稳些了。颜红知的脸也回复了些血色。
她闭上眼,眼前就会现出那张清癯桀骜的脸,那张脸真瘦真瘦。这个人也是一身瘦骨,这让自己心动怜惜,让自己一辈子牵肠挂肚的不屈的瘦骨呀!自从一年多以前遭遇了这个看上去病弱不堪的书生,自己的一生便如同小舟在险滩湍流处转了个弯,随即云起月移风光迥异了。
那天是大雪,颜红知闭上眼就能再次体味出那场雪的凄清来,本来是该抱着手炉偎在暖榻前读书的好时候,却要和娘上西山灵光寺进香。爹说天启帝病重,天启帝是万万死不得的,他死了九千岁就要倒了,九千岁倒了,爹的乌纱甚至脑袋就悬了。所以那雪下得再大也要去进香,保佑皇上长命百岁,实在不行也要保佑爹能逢凶化吉。
那雪挨晚才停,她推开跨院的小门就看到了他——那个僵卧在雪地中的书生。她想起爹总是嘱咐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她看到那张清秀冷峻的脸,心中就忍不住怜惜。娘和丫鬟都缩在暖阁里懒得出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就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屋内。
她吃惊地发现这个人的肋上居然有伤,身子一动就汩汩地流血。正当她心急得哭出声来的时候,那人却忽然睁开了眼,随即用指头在肋下戳了几下子,那血居然就止住了。那人抬起眼来看她,这双眼象深秋晚上的星星,一下子就嵌到了她的心里。“你叫什么?”他冲着自己笑,他那整齐的牙也如门外的雪,洁白清亮。
她的脸红了,长到一十七岁,还头一回和一个陌生男子对话,“颜红知!”她觉得自己不该随随便便将名字告诉他,但心头象揣了一头小鹿,砰砰地跳个没完,话一出口,她的脸就一片羞红,恰如那通红的烛火。
“颜红知——”他的眼睛一下子锋锐起来,这人的眼睛一硬起来真是吓人,“你是颜屠户的女儿?”
颜红知有些怒了,她知道自己的爹有这么个不雅的称呼,但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叫的。“你、你胡说什么,我爹是刑部尚书颜润国,不是不是什么颜屠户!”她剧烈喘息着,一半是为了愤怒,一半是为了委屈。
“颜润国,颜润国,呵呵,呵呵呵呵”那人紧盯着她,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那声音不大,却蕴着万千愁苦,“好,好,真是天赐我也!”他的笑让她有些害怕,还没有等她明白过来,他忽然伸出那根神奇的指头,在她胸前戳了一下子。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个白衣公子背向着自己,呜呜咽咽地吹着一根玉箫,那人白衣如霜,玉箫如雪,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开,挺随意地垂在肩头。红烛昏罗帐,白衣冷玉箫,颜红知以为自己踏入了一个轻柔绮丽的梦里。
那人转过头来,却正是他。“你醒了!”那双眼睛少了当初的锋芒,却多了些光彩。
“这里是哪?”她在床上先是有些慌,随即愤怒起来,“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快将我送回去!”那人笑起来:“这里是春香阁,你叫得声音再大也没用!我叫莫锋,带你来这里自然是让你快活,”他伸手捏了一下她吹弹得破的脸,“你即便是发怒也这么好看!”
她才有些怕了,却依然挣扎着:“你你这大恶人,快放了我,不然我爹爹定会杀了你!”那人听了这句话立时愤怒起来:“杀我?好大本事!”他浑身都喷着火,向她扑了过来,将她重重压在床上。
她喊了咬了哭叫了挣扎了,但无济于事,她随即软了下去。两个人完全融和的一瞬,她的心和身都感到了无边的痛苦。事后她居然没有哭,他也有些奇怪,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问:“我我救了你的,你、你就这样对待救你的人?”说完,她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男人愣住了,多日之后莫锋告诉她,她嘤嘤的哭声就像一丝看不见的细线,将他的心一道道一层层地缠绕起来。莫锋端来了一盆热水,将她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地擦了,他的眼神很怪,时而痴迷时而怜惜时而愤怒时而又懊悔。
她还是哭个不停,他却住了手,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这个高高瘦瘦的大男人一哭起来竟然如此凄凉如此让人心碎。他还赤裸着上身,颜红知发现他真瘦,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肋骨和锁骨,那长长的锁骨从颈下坚强地延伸着,支棱出两头瘦硬桀骜的肩骨。那白皙却精瘦的肌肤上还有自己刚才抓出的血痕,现在这血痕这肌肤就在那两方突兀的肩头的带动下不住抽动着。
“你哭什么?”颜红知倒问了。“我好后悔,”他红着眼睛说,“也许,我该直接杀了你!”颜红知挺起了身子:“你要杀就杀呀,现在下手也不晚!”莫锋看着这个冰雪可爱的女孩,眼中生出些别样的东西来,摇头说:“已经晚了,”他伸出手,细细抚摸着她那光滑柔嫩的肌肤,“这一辈子我不会下这个手了。”
颜红知雪一般的肌肤在他的抚摸下起了一层颤栗,她的心内忽然生出一股柔软的情愫来。她羞涩地向后缩去,但他居然没有再强迫她,只是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就出去了。
转天天才亮,他就回来了。颜红知感觉出他身上带着一股杀气,她嗅得出来。他倒不再来伤害她了,反过来吹箫给她听。颜红知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男人,虽然他不爱说话,但偶一出口,于诗词歌赋居然全有些见解,何况他的箫吹得很动人。她甚至有些迷恋他吹箫的样子,那眉宇间的痴迷和眼神中流出的忧伤让她的心象呵在手心的雪一样,融了,化了。
他说,他决不会再伤害她,但也不会这么容易地就将颜屠户的女儿放回去,好歹要关她七日,让这狗官揪心犯急一阵子。他总是夜出昼归,天色大亮的时候他必然来到她的身边。他们在一起时,她是自由的,但每次走的时候,他会将她的身子缚在床头。但有一次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有绑牢,她居然从床上挣扎了出来。莫锋回来后,见到她坐在桌前正在梳理那一头长长的秀发。他有些吃惊,更吃惊她自由后居然没有逃走。“我为什么要走?”她直率地盯着他,“是你将我弄来的,我要你将我送回去!”
他倒笑了,这一笑居然如此帅气和开心,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跳。
这一次回来,她看到他的身上背着一个血淋淋的革囊。她的心一阵揪紧,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一笑:“里面是两个狗官的人头!”他说出何超、张锦这两个人的名字时,她的心揪得更厉害,这两人全是爹的死党呀,居然一个个的全被他杀了。
莫锋才告诉她,他的父亲是副都御使莫云天,只因为得罪了魏忠贤,就给一脚提到了边关以文官之职戍边,随即又给阉党捏造了“通敌”的罪名,将一家百二十口杀得干干净净。而捏造谣言和最终动手的阉党共有三人,其中的主使就是她的父亲颜润国。他前后数次进京,就是要报仇,将仇人一个个的全杀了!遇到她的那天,他确实受了伤,毕竟刺杀权势正盛的阉党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她虽然猜到父亲和莫锋之间必然横亘着一条沟壑,但没想到居然这样深。夜深的时候,莫锋却说,收拾一下吧,该送你回去了。她的心居然有些失落,她低下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还能见到你么?”莫锋愣了一下,忽然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再次感觉出那身瘦骨的坚硬,他搂得那样紧,她几乎窒息了,忽然间她的双眼一片模糊,随即泪飞如雨了。
回到家,她撒了谎,只说遇到了贼人,没有说出莫锋这个人。父母自然要百般安慰和试探着询问一些他们最在意的事情,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让她意料不到的是,自己开始日日夜夜地牵挂起一个人来了。那阵子她发疯地偷看王实甫的《西厢记》,里面那段《叨叨令》莫不是为了她写的:“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她望着这词,回想起那日的别情,发起了呆:自己这辈子还会遇上他么?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一直到十九天后,莫锋忽然出现在她的闺房内。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扑了上去,抱住了莫锋——这个自己生命之中的异数。随后的日子,莫锋仗着出神入化的神功,常常来到她的房中和她幽会。有一次她含着泪问他:“能不能放过我爹?”他愣住了,忽然愤愤地推开她,红着眼睛飞身而出。
以后这个问题她问过他多次,每一次他都很愤怒,她知道他的愤怒是冲着他自己的。他从来没有回答过。她知道,他不会骗她,以他倏来倏去的高妙身手,要刺杀爹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但爹一直安然无恙。
这么过了一个多月,莫锋正和她亲热时,府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胡琴声。那胡琴声好像在对他述说着什么,他居然一言不发地凝神细听。这声音开始象是很遥远的样子,但随即就近了许多。莫锋忽然挺起了身来,铮然一声轻响,那胡琴声居然就在屋外止住了,闺房外响起一声老者的咳嗽:“请莫老弟出门一叙!”还没等她明白过来,身旁的莫锋已经穿窗而出。她急忙扑出门外,后花园寂静如常,没有胡琴没有老者更没有莫锋,一切恍然如梦。
片刻才有两个闻声跑来的丫鬟,皱着眉头问,哪里来的胡琴声,真是怪事了。
莫锋晚上才回来,却对她说,他要远行一段时间去办一件极难的事情,这地方很远,这事情很难,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也丢了。莫锋走后,颜红知发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怀孕了。这在颜府是一件塌天般的大事,她漠然地面对父母的质问和呵斥,却说什么也要生下那个孩子。爹在暴跳如雷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她嫁出去。但马上对于爹更大的打击来了,天启帝驾崩!魏忠贤和他的一批党羽开始皇皇不可终日,崇祯帝在忍耐了三个月之后终于向魏忠贤动手了。这棵大树一倒,爹简直就丢了魂,眼见性命不保,他早没心思管一个女儿的事情了。
随后的日子就是颜家的噩梦了,颜润国被罢官,入天牢,家里也被抄了。但颜润国到底没白折腾,他入牢前的一番窜跳,终于使自己免于被斩,改判全家女为奴,男戍边。但挺着一个大肚子的颜红知反因祸得福,没人愿意要这个孕妇,她终于在全家的男人被充军边关之后,随着几个卖不出去的老弱女子发往边关。
天可见怜,她终于在路上要惨遭欺凌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莫锋!
这剩下来的日子就是他们的天堂了,终于可以厮守在一起。虽然清苦些,虽然常常揪着一颗心,但到底是在乱世中两颗受伤的心可以紧紧贴在一起了,她几乎有些感谢上苍了。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没有多久就伴着左青玉那勾魂慑魄的琴声烟消云散了。临产的一刻,左青玉杀到,莫锋力战不支,侥幸杀出,他甚至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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