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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峰头阵

起风了,峰顶的风尤其猖虐,左青玉却绰立在峰头,任由那风将自己的一身青衣吹得激扬狂放地猎猎荡起。
申时早过了,一片起落的气流在落拓峰顶将几片落叶吹得起起伏伏,终于散成一片昏黄,向幽深的峰底飞去。左青玉瞟了一眼那给黄沙抹得四分五裂的日头,叹了口气,转身对颜红知说:“只怕莫锋真的不会来了!”
颜红知躲在岩下,那地方避风,她还是将自己和孩子身上厚厚的衣服再裹了一裹。她有些痴迷地望着随风舞动的狂沙,说:“我知道他,他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然他一定会来!”左青玉冷笑起来:“他想必猜到我左青玉不会对一对弱女稚子下手,嘿嘿,只是他忘了,我必然要让他尝一尝这滋味,失子之痛的滋味,可惜莫云天死得早,这刻骨铭心的滋味只有让他的儿子尝一尝了!”
颜红知的秀眉慢慢蹙起:“我知道,你煞费苦心地带我们来这山顶,看上去是想去除莫锋的戒备之心。其实是在这里布一个阵,用相思之情和骨肉之情布的阵,等着莫郎来闯,”她说着回头,望向左青玉的目光渐渐冷蔑起来,“但你又何尝不在阵中?”
左青玉深不可测的目光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颜红知接着道:“你陷在财和权的阵中,布成阵的还有你的仇,你的恨。你的人虽然没在阵中,但心已经深陷进去了,一辈子出不来的!”左青玉眼中的波澜随即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仰天一笑:“老夫一生立身清正,不与奸党合污,持掌锦衣卫后又从来都是急公好义。吾心如秋月,无物堪比拟,何曾陷于权利之阵?”此言一出,他忽然有些奇怪,素来孤高清傲懒与人言的自己,怎地会和一个女子争辩起来?
颜红知冷笑一声:“国家如今千疮百孔,万机待理,你却置国事于不顾,跑到此地报一己之私仇,寻一己之私财,还说没有陷入阵中?”左青玉大袖一挥,岩前立时起了一阵狂风,他的声音却出奇的冷定:“莫锋所携之物,事关重大,老夫所为全是为国为民!”
颜红知盯着他,笑了起来:“我倒佩服起你们这些当官的来了,连我爹爹算上,哪一个当官的不说自己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妙得是你们明明知道自己说谎,但说得多了,却连自己也骗过了!”左青玉目中寒芒一闪:“住口,我左青玉岂能与颜润国那阉党巨蠹相提并论?”
颜红知收起笑:“若是此时莫锋将你要的东西献上,你会放我们一条生路么?”左青玉咧嘴一笑:“莫锋触犯国法,老夫执法不避仇,自然要将他绳之以法!”
颜红知还待言语,左青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蓦地仰首一呼:“莫锋,你终是来了!”颜红知的心砰然一跳,举目望去,只见疏旷莽苍的峰顶慢慢露出一个人影。颜红知奋力咬着自己的唇,这身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疲惫,正是嵌入自己心坎子里的那个永世孤清永世郁愤的莫锋。她真想一下子投入那坚硬的怀中痛哭流涕,更想让他抱一抱亲一亲自己的孩子,但这时,两个人只能遥遥相望。良久,颜红知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莫郎,你能赢!”
峰顶立时响起一声冷笑,莫锋回过头就瞧见了端坐一旁的左青玉和他膝上的那具焦尾古琴。“你没有让我失望,莫锋,若你当真折在古长河他们手中,岂不让老夫太过无趣?”莫锋也冷笑一声,忽然一扬手抛出一个皮囊来,皮囊中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左青玉纵使养气功夫深厚,瞧见古长河这颗眉目惊恐的人头,身子也不禁微微一震,但莫锋接下来的话更让他震惊:“古长河趁袁崇焕演兵之际,持虎头令入宁远边关行刺督师袁崇焕,被在下格杀于点将台下!左青玉,有一事我也是昨日才刚刚悟出,根本就没有什么苍龙八图”他素来寡言,此时述说的虽是一件惊天之密,依然干巴巴的言辞寥寥。但左青玉、颜红知都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力沉千均的绝世阴谋,那每一句话后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绝世搏杀。
“住口!”左青玉不待他说完,忽然暴喝一声,“一派胡言,信口雌黄!这普天之下没有人能骗得了老夫,没有人能在老夫的‘无弦琴’下巧言伪饰!”“古长河能,”莫锋的眼神虽然疲惫,却依然锐利逼人,“他的‘迷心咒’恰是‘无弦琴’的同源心法,他纵然修为不及你,却也能让你难测深浅!”
左青玉的眼中有一片异彩骤然一闪:“嘿嘿,”他狞笑起来,“你说适才你救了督师袁崇焕,可有督师的令符或书信?”莫锋一愣,随即缓缓摇头。左青玉伸出修长的十指搭在了琴上,笑声更沉:“凭你的一面之词,便想让老夫信你?”
“你该知道,我没撒谎,”莫锋苦笑一声,伸手自怀中取出几卷画卷,“我本以为它们会给我带来一生的荣华富贵,但这时候才知道,皇太极想要的是袁崇焕的人头,这苍龙八图不过是一堆废纸!你若想要,这便给你!”一扬手,那四卷画轴便抛到了左青玉身前。
一阵风裹着黄沙吹过来,将地上的画卷吹得掩掩合合。左青玉望着那画上矫夭细巧的青龙标记,忽然间觉出一阵无尽的空虚,片刻之前自己还梦寐以求的苍龙八图这时候却不如满眼的黄沙。自己真是陷入了一辈子出不来的阵中了么,他呵的一声低笑:“莫锋,纵然你交出苍龙八图,纵然你真的救下袁崇焕,老夫仍要擒你回京,打入镇抚司大狱!”
“我早知道,咱们这一战,终究是免不了的!”莫锋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颜红知身边,轻轻地在她唇上一吻。颜红知只觉唇上一阵苦涩,也不知是自己流下的泪水还是他口中的残血,“他睡着了,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莫锋投向孩子的目光异常的温柔,他的唇也有些抖了:“他生得象你!就叫他‘无恨’吧。但愿他一辈子心中再没有仇恨,一辈子无忧无虑”他撕下几片衣襟,细细地塞入妻儿的耳朵中,随即又点了她的昏、听二穴,才缓缓转过身来。
走到左青玉身前,莫锋疲倦的身躯一下子挺直起来,象一只面对猎人的老狼,虽伤痕累累,却依然擎起颈上的鬃毛。左青玉哼了一声,五指一划,铮然一响,飞出一片惊人心魂的琴声。
“且慢!”峰顶又响起一声断喝,人影一晃,万轻羽已经掠上了峰来。他挥着手中的一副金漆锦囊,叫道:“左青玉,这里是袁督师的手书,请你念莫锋未行大恶,给他一条自新之路!”那锦囊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直落在左青玉的手中。
左青玉愣住,望着手中那锦囊迟迟不动。莫锋却向着万轻羽一笑:“你晚来片刻,却是向督师讨这救命书来着!”万轻羽只淡淡一笑,便神色急迫地盯着左青玉。峰顶就是一片揪心的寂静,只有不知疲倦的风在枯树岩穴间穿梭嘶喉着。
忽然之间,左青玉的掌心冒出一股白烟,那锦囊随即跳起一串青色的火苗。万轻羽眼见左青玉以绝顶内功化热生火,烧了那锦囊,不由又惊又怒。却听左青玉呵呵低笑:“老夫身为锦衣卫指挥,不必受他兵部尚书节制!”
万轻羽大怒:“若非莫锋奋不顾身地相救,我大明只怕已失了一道屏障,古长河身为你下属,那时候你可是罪责难逃!莫锋非但救了袁崇焕,更救下了你左青玉!”左青玉的双眉一跳,沉声道:“莫锋身为后金密作,又擅自诛杀朝廷命官,自当领罪!”莫锋长剑一横,叫道:“万兄,此事与你无干,这份情兄弟领了!”万轻羽却没看他,只道:“莫忘了‘忠以尽己’呀,对朋友的忠义,自然也要尽己所能!”
这时候是黄昏了,万仞摩天的落拓峰上全是滚动的黄云,也不知是那云太低还是这山峰太高,让人觉得那云几乎就要压到头顶了。莫锋和万轻羽并肩一立,均觉豪气满膺,从落拓峰望下去,却见山腰的黄云给山风拍散,露出远处胭脂一般的夕阳来,将西方的万千山岭染成一片血色。
左青玉眼中异彩闪烁,蓦地曲指一弹,焦尾琴嗡的一声,万、莫二人心中皆是一跳。万轻羽急喝一声:“莫让他施展无弦琴!”疾扑而上,一剑刺向左青玉的眉心。左青玉右掌倏翻,在长剑的剑身上一拍,一股大力袭来,万轻羽的长剑几乎脱手飞出。莫锋眼见左青玉翻掌之后肋下一空,低啸声中连人带剑猛扑过来,一片青芒罩住了左青玉肋下五处大穴。与此同时,万轻羽奋力一翻,长剑斜刺左青玉的脖颈。左青玉赞一声好,右掌轻飘飘地转了个圈子,一股无形的劲力旋涡般地卷了过来,两柄长剑嗡然长鸣,在旋涡中竟相互交击数下。
峰顶的狂风陡然大了起来,那云给山风吹得气象万千,如惊龙如怒马如醒狮如跃虎。左青玉便端坐在云下,莫锋和万轻羽的身影围着他快愈闪电般地疾转着,三人便在山巅展开一场生死之战。左青玉右掌御敌,左掌却没闲着,那纤长的五指在琴上飞快地跃动着,一缕琴声如银瓶乍破,迸泻而出。这琴声并不高亢,却扰人心魂,琴声一动,莫锋二人只觉气乱神慌,攻势登时一缓。危急之中,莫锋拼力把牙一咬,口唇中鲜血伴着一股钻心的痛急涌而出,但心中烦恶之情也随之稍减。这时候进则生退则死,他的剑法一紧,全是奋不顾身的打法。激斗之中左青玉乘他攻得略急,猛然一指斜出,扫中了莫锋左腿。莫锋哼了一声,踉跄着一条腿,剑招依然一招狠于一招。
蓦然间万轻羽奋声长啸,啸声穿云射空,远远荡了出去。这啸声虽不能将勾魂慑魄的琴声掩住,但万莫二人心内均是一宽。酣斗中只听得左青玉和万轻羽同时闷哼一声,却是万轻羽的长剑刺中了左青玉的膝盖,但左青玉右掌重重斩下,却将他长剑拍得断成四截,这一掌却余势不绝,狠狠拍在了他的腿上。
二人同时受伤,万轻羽更觉痛彻心肺,知道只怕是腿骨给打折了。他怒吼一声,挥掌便击在左青玉掌上。他盼着二人对掌之时,莫锋能出剑奏功。莫锋知道凶险,大叫了一声:“万兄,不可!”一剑飞刺过来。
便在此时,左青玉狞笑着划出一指,焦尾琴锵然一响。这是无弦琴的绝杀之曲“忘身篇”,取意“临危忘身,舍生取义”之意,此曲一发,地摧山崩,非但杀敌,更可伤身。左青玉素来不奏此声,但当此九死一生之际,也不得不发了。
琴声伴着一股绝大的劲气发出,万轻羽首当其冲,先给左青玉一掌震出去,口中鲜血狂喷。莫锋也觉浑身大震,攻出的这一剑才刺到左青玉肩头便劲气一泻,再也扎不进半分。
地上的万轻羽挣扎起身来,忽然奋力喊道:“左青玉,你输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苍龙八图!没有宝藏,你纵然杀了我们,也逃不脱一个输局!”莫锋也嘶声道:“不错!没有苍龙八图,没有金银宝藏,你的权势富贵也会象一股烟一样,输得干干净净!”
左青玉身子一抖:“难道颜红知说得不错,我的心已陷入了仇、恨、财、权的阵中,一辈子出不来了?”心魔一动,立时便吐出一口血来,那把剑随即一跳,自他肩头狠扎了进去。但左青玉猛一咬牙,十成劲力全倾在了指上,“忘身篇”划然而做,天地之间陡然炸起一片沉闷如雷的琴声。
莫锋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飞出,人也蹒跚倒地。三人俱受内伤,崖顶便是一静。
就在这千金难得的一刻寂静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哭泣声。原来莫锋为防妻儿受伤,先给她二人耳中塞了棉絮,更将儿子抵着山岩放置,让封住昏、听二穴的颜红知遮住了儿子。但适才左青玉以毕生功力所做的琴声何等霸道,颜红知的身子为劲气所袭,便翻了过来。熟睡中的孩子便听到了那琴音的尾声,忍不住便大哭起来。
这孩子底气好足,一哭起来便没有止歇之意。这是人世间最生气勃勃最坦荡赤诚的声音,这一刻在冷涩萧杀的山巅发出,就显得响亮无比。左青玉听了这声音陡然一愣,似是被什么东西拴住了心魂。他愕然立起,向那孩子望过去。莫锋和万轻羽一惊,也挣扎着站起,并肩挡在颜红知身前。
孩子依然在哭。左青玉的眼神却在那哭声中起了变化,他听得如此专注,像是迷恋于一个抚琴高手所发的清音妙曲。忽然他仰起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吁仿佛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要呼出他身上无尽的伤痛和重压。“原来每个孩子,都和飞儿当初一般可爱”重伤之下,他暗哑的声音却透出无比的苍凉,“原来是我错了!”他忽然将大袖一挥,似是要挥尽一生的浮名羁绊,转身向山下走去。
万轻羽愣住了,忍不住高声叫道:“左青玉,你去哪里?”山顶已经没了左青玉的身影,他有些苍老的声音自山腰遥遥传了过来:“回京师领罪!”
莫锋却没理会,他赶过去抱起孩子,再解开颜红知的穴道。两个人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和心里的惊喜,先用身躯暖暖地晤住了哭得有些累了的孩子。万轻羽望着抱作一团的一家人,不知是惊喜还是感怀,双眼竟有些湿了。
他转过头去,恰看见夕阳投出她最后一抹动人的瑰丽来,随即就和那股莽莽苍苍的沉暗杂糅成了一片,天地间的一切便在川流不息的暮色中模糊起来
王晴川完稿于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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