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锋(2)

　　今夜之后，整个中原武林，再没有人会不知道“锋”这个名字。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与锋的淡然不同，早在八年前，他的名字就已在中原武林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时的锋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武林中谁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凭着一身绝世的剑技一夜之间斩下了魔教净坛七尊者之一天行尊者的首级，从此名噪江湖。然而，那仅仅只是一个复仇的开始。

　　八年间，横扫魔教七巨头。

　　在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那场正邪之战后，从没听说哪个剑客有过这般辉煌的战绩。

　　十八年前，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结果竟是以中原武林的全面溃败而告终。就在正道人士担心魔教大举进犯，心生绝望之际，当时的魔教教主魔尊却意外地召集净坛七尊者撤回西域，没有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

　　只知道不久之后，魔教中发生叛乱，七尊者率部围攻魔教总坛。魔尊被七人联手诛杀在西域雪山山顶圣灵坛的消息传了出来。那之后西域魔教群龙无首，实力大跌，再无力进犯中原。中原武林也得隙喘口气，趁机养精蓄锐，实力有所回升。只是当年那一场大战太过惨烈，十几年间，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之间很有默契地再没有过什么大的冲突发生。

　　直到八年前，锋的突然出现……

　　锋极少在人前露面，除了从逃出的魔教弟子口中传出了“锋”这个名字外，武林中鲜有人知道锋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只知道他用的是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无名铁剑。

　　由于锋杀的都是魔教中人，中原武林认为这是正道之幸，更有不少名门大派的掌门私下里派出弟子，希望能请他来派中一坐，以交友好。其中就包括正道领袖——剑雨楼楼主顾剑生。

　　说到这顾剑生也是一代枭雄，三十年前突然冒出头来，也不知是师承何处，只是一身剑法惊天动地，一举夺得了当年剑雨楼举办的“天下第一剑”比试的冠军，风头一时无两。顾剑生当时深受剑雨楼老楼主亲睐，召入楼中，成为其嫡传弟子。五年后，老楼主病逝，传位于他。之后五年间，顾剑生在中原武林与南疆十万大山的几次交锋中首当其冲，屡建奇功，成为中原武林公认的正道领袖。

　　现如今剑雨楼中除顾剑生的剑法登峰造极外，还设有“剑雨七剑”，均是他的嫡传弟子，剑技超群，名震江湖。

　　为寻锋的踪迹，江湖中甚至有人贴出侠义榜，把锋当做江洋大盗来追捕，赏金高达八十万两，随着时间的累计，赏金不断攀升，近日已有了突破百万的苗头。

　　锋杀掉的魔教中人太多，武林人称“斩魔剑”。但又因其手段极其狠辣，路过之处从不留活口，之后又被人改称为“杀人剑”。

　　“师父你看，要是抓了你送过去，就能领一百万两，师父你好是值钱啊。”城墙边围着榜单的人群里又挤出一颗脑袋来，两只短马尾左右晃个不停。

　　小昶的声音很轻，一边说一边对身边的锋挤眉弄眼。

　　锋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回话，牵着马转身就往城里走去。身上之前那件破损的青衫早已换下，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黑。

　　“喂，等等我啊师父！您慢点儿啊！”

　　那日锋和小昶回了驿站，备了马，一路南下来到江陵。江陵自古作为战略要地，从来就不乏战火的侵扰，当地百姓自古就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之后江陵的重要性渐渐被其他地方所取代，城里才有了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转眼，已是深冬。

　　朱阁屏风，雕花玉栏。酒楼里，充斥着店小二的吆喝声和抚琴女子卖唱的清幽歌声。锋缓步而入，入目处，先是酒楼贾掌柜那******不变的迎宾笑脸，楼上悬挂着奢华得很不自然的手绘吊灯，店小二的脸很陌生，想必是新换来的一批伙计，右手边的柱子上，一年前与那人比剑时留下的剑痕已经不见，想必是修缮过了。

　　这是江陵最大的一家酒楼，名唤梅香满楼。望着眼前熟悉的布景，脑海中蓦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上次来，已经是一年前了。

　　“翡翠碧珠、清蒸醉鱼、上好的牛肉、两坛梅花三酿，可对？”贾老板不知眼前人是谁，可作为江陵最大酒楼的掌柜，过目不忘的本事让他记得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位年轻的剑客都要来这里点上这几样东西。

　　“掌柜好记性。”锋对着贾掌柜微微点头，看着店小二在自己身边忙碌，他又何尝不想这样平凡地过一生。

　　“既然来了，何不请小女子喝一杯？”一个悦耳的声音传入耳际，锋刚一抬头，那人已不请自来，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桌对面的女子面容清瘦，嘴唇薄如剑锋，尤其一双迷人的眸子犹如灵波涌动，让人过目难忘。一头流云髻，乌黑的长发水般梳于脑后。她身着一身不算华美但光彩照人的紫衣，看不出是什么料子，衣角身前绣的尽是惟妙惟肖的梅花。

　　“是你？”看清来人锋眉头微皱。

　　这女人三年前就是在这里与自己遇到，也不知什么来头，非要拉着自己喝酒。那时锋身负血仇未报，不想多生事端，便启程离开了江陵，谁知这紫衣女子不依不饶，跟了锋十余天，才被锋用计甩了。说来也怪，后来鬼使神差地又在几个地方遇上她。锋疑心已起，但碍于对方是女子，又不懂武功，总不好将她杀了，只能见一次躲一次，谁知今天又在这里遇上。

　　“是我。公子你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做侠客的日子可是快活。今日不过是陪我喝一杯，怎得这般扭捏，莫非害怕我把你给吃了不成？”紫衣女子掩嘴轻笑，只是声音实在动听。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不放？”

　　“又是你！”这时小昶栓好了马从门外进来，看到这紫衣女子立马追了过来，嘴上更是毫不客气，“你你你！你干嘛总跟着我师父！莫非是想以身相许不成！”

　　“哦？”紫衣女子又是一笑，“这也未尝不可，我只是怕你家师父他不答应。”

　　“你！不要脸！”小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这女人好生霸道，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羞也不羞。

　　“我们走。”锋冷冷地说了一句，起身便欲出门。

　　“你要是走了，只怕今年你那朋友就见不到你了吧。”紫衣女子看着半只脚已经跨出酒楼大门的锋，一脸不愠不火的神情，举止也没有变化半分。“我派人打听过了，你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与那人在这梅香满楼一聚，你若是走了，只怕你那朋友今年只能独自捧着‘梅花三酿’的坛子喝闷酒了。”她故意在“喝闷酒”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声音依旧动听，却有了说不出的调侃意味。

　　锋的背影一震，脚下疾动，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柄出鞘的黑剑已经抵在了紫衣女子的侧颈。

　　“说，你究竟是谁！”

　　这一瞬间锋已然放出了杀气，周围的客人大惊着往后退开，酒楼里顿时响起客人的惊叫声和酒壶茶盏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贾掌柜一看这架势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可毕竟是一楼之主，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走到离锋三丈开外的位置，“大，大侠！我这酒楼还要做生意呢，您可不能在这儿杀人啊。这地方见了血，以后客人可都不敢来啦。”

　　面对锋手中的黑剑，紫衣女子的面色白了白，身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对上了锋凌厉的双眼，一双美眸中波光闪动。

　　“小女子，艾笙歌。”

　　梅香满楼楼后的院子里，垂柳依依，无风自摆。假山假水倚楼而建，岁末寒冬，不见什么客人来这里闲聊。水塘的那边，一小片梅林已经开出了粉白的花，梅香随风而散，丝丝飘入楼中的各个房间，梅香满楼由此得名。

　　“师父，你说那个叫艾笙歌的真是讨厌死了，干嘛总是缠着我们不放啊。”小昶一边抱怨，一边行云流水般舞着手中的蝶羽剑，看这架势，竟是在院子里练剑。

　　“专心练剑。”锋负手立于一旁，看着小昶反复练习那套无锋剑法，偶尔出言指点几句。

　　“我说师父，要不是你只教我身法，把剑法里最厉害的那几招杀招都藏着掖着，我现在保不准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女剑客了，你说是吧？不如你教我那招梅花载雪吧，嘿嘿。”嘴上抱怨，动作却没有丝毫滞涩。

　　看着身着红衣的小昶上下翻腾，如同一只翩飞的火蝶，锋默然不语，他知道小昶说的没错。小昶练剑不过五年，已把自己传授的身法、剑招练得纯熟无比。在遇到小昶之前锋没收过徒弟，但他知道，小昶的练剑天赋绝不在自己之下。透过起初小昶练剑的那股狠劲儿，锋觉得她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也曾有意无意地问过她以前家住哪里，仇家是谁。可每当问到这类问题，小昶都脸色苍白，绝口不提。问她的名字，她只肯说自己叫小昶。锋的性子本不爱多言，见她这样也不追问。这对年纪相差无多的师徒就这么一路相伴走过了八载春秋。

　　“保命足矣。”锋不愿多传剑招不是担心小昶有朝一日会超越自己，只是不愿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走上自己当年走过的路。

　　那条路，太长，也太过艰辛。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背着血与恨走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哼！小气鬼师父。”小昶扁扁嘴，不敢明说，心里早已把锋骂了个千八百遍。

　　“停！”锋一声喝断了练剑的小昶，说罢走到柳树边折了一条柳枝。“无锋剑法的剑招尤其注重剑气的修为，虽然我教你的几招是无锋剑法中的基础，可剑气修炼得不够，遇到内功深厚的对手你接不下几招就会把命送了。”

　　小昶用心听着，心里觉得纳闷儿——

　　师父平时看我练剑从不肯多费唇舌，今天怎么大发善心，一口气指点我这么多，看来明天太阳能不能升起来还是个问题。

　　不对……果然是报完了仇，身心也变得惫懒了么……

　　“看好。”喊了声尚在出神儿的小昶，锋左手一提，原本柔若无骨的柳枝已经如剑般舞了起来……

　　西边的天空，只剩下如血的残阳。

　　残阳下，有一个随风起舞的影子。柳条在锋的手中化作了一柄锋利的剑，柳条上的柳叶被纵横的剑气切得粉碎，凌空飞散开来。锋的足下时而脚踏七星，时而步踩九宫，或进或退，忽左忽右，变幻莫测。

　　一旁的小昶虽然看锋舞剑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仍不由得看得痴了——

　　这，才是真正的无锋剑法！

　　北方送来了斜阳下最后一缕寒风，阁楼中倏地传出一曲琴音。与琴音相随而至的，还有一位女子的歌声。歌声清远悠长，透过无形的风传递而出，明美曼妙，不知所踪：

　　嫏環经卷，墨印藏宣，澈心悬，追念射轩辕。手中剑，剑中仙，仙人祈愿，夜满杯弓星满弦。

　　人间神殿，跪求情缘，凋碧环，愁绪化万千。心中怨，怨中然，然能如愿，三生缘石几回穿。

　　院中，锋正待使出那招梅花载雪，手中的柳枝，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停下动作，抬头望向梅香满楼二楼尽头的那间客房，心中微感诧异。

　　那女子，竟能唱出这般直透人心的曲子么。可是为何，那悠远的歌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凄凉……

　　“师父？”小昶看着放下柳枝，愣愣出神的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进楼去吧，我师弟今晚就来了。”锋回过神，扔下手中的柳条向楼内走去。莫名的，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诗词——

　　何处繁华笙歌落。

　　静谧的夜将梅香满楼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白日里的喧嚣已然远去，这里仿佛化作了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