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锋(3)

　　楼上红烛高烧，罗幕低垂。整个楼里还醒着的，只剩下把盏言欢，还未尽兴的两人，以及一只毛色乌亮、眼睛炯炯有神的黑鹰。

　　东首的酒案上，锋一袭青衫，欣然而坐，眉宇间除了风霜外，多了分这几年少有的舒缓。

　　他对面坐着的人一袭白衫，乍一看有种一尘不染的世外仙家气质。这便是自幼与锋一同学剑，江湖人称“白风剑客”的霍少枫。一柄剑横于案上，在烛光残影中散发出冷冷银光。

　　又将一杯“梅花三酿”一饮而尽，霍少枫放下酒盏，看了看锋身边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的小黑，眼中满是玩味的笑意。

　　“这就是三年前小昶救下的那只雏鹰？转眼这鸟儿都长这么大啦。”

　　“咕噜。”小黑一听，似乎是对鸟儿这个称谓很是不满，打了个酒嗝，一双醉了七分的鹰眼一转不转地瞪着霍少枫。

　　“嘿！好通灵的鸟儿。”霍少枫年方二十二，比锋小三岁。此时看到这顽皮的小黑，霎时起了童心，想要逗上一逗。

　　小黑还想争辩，奈何在这场晚宴一开始的时候就对着一壶“梅花三酿”独饮。这“梅花三酿”是这酒楼的招牌酒，口感清冽，入口时有一股甘甜的梅香味，只是后劲儿奇大，寻常豪杰都不敢多喝。小黑喝了整整一壶，此时不胜酒力，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

　　锋坐在一边颇感尴尬，只得岔开话题，“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好？”语调有些枯涩。

　　这对师兄弟每年都要来这酒楼一聚，说的多是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两人对饮了一晚，酒酣胸胆，畅所欲言。此时霍少枫听到对方提及师父，忽地坐起身，正了正神色。

　　“师父他一切安好，有韶师娘伺候着，比我们兄弟俩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锋一向不喜江湖纷争，跟随师父不了道人苦修了十年剑法，八年前告别师父，孤身出谷，一心只为报仇。武林中除了给了他一个“杀人剑”的名号外，无人知晓其真面目，更别提他师承何处。

　　霍少枫则不同，在锋离开师父的两年后，亦辞别了师父师娘，只身步入江湖。凭借一身超绝的剑法，四处行侠仗义，三年前更是在一场斗剑比试中一招险胜拜剑山庄庄主楚云城，名噪江湖。武林人称“白风剑客”。

　　人们都听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杀人剑”剑法冠绝天下，却不知这位剑法同样独步武林的“白风剑客”竟是锋的同门师弟。

　　“来，你我一年未见，不说这些了，喝酒。”霍少枫很是洒脱地一笑，不等锋回话，仰头痛饮了一杯。

　　又喝了半晌，看帘外天色已过了四更天，地上歪倒着七八个空酒坛。

　　残烛摇曳，纵使两人都有不俗的内功修为，喝到这时候也都微微有了些醉意。

　　“如今师兄你大仇得报，今后有什么打算？该是在江湖上潇洒几年了吧。还是学师父他老人家归隐山谷，陪着师娘做一对神仙眷侣。”

　　闻言原本趴坐在酒案上的锋身子一震，酒登时醒了大半。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对面已经喝得目光迷离的霍少枫，一时间无言以对。

　　霍少枫见锋不答，以为他还没想好，哈哈一笑。抬起头正瞧见对方面色古怪地盯着自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片刻的沉默，霍少枫似乎猛然间明白了些什么，酒也立马醒了，“师兄，你何以不回我的话？”

　　锋依旧沉默，眼中有挣扎的神色。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霍少枫依旧紧紧追问。

　　方才还把盏言欢，笑谈风华的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

　　锋静静地转过头，看了眼多半化作红泪，即将燃尽的火烛，心中有了决断。他开口道：“还有一人，我的仇人中，还有一人未杀。杀了他，我的血仇才算报了。”

　　果然！霍少枫心中低语一声。

　　可他实在想不出，锋的仇人中，这最后一人究竟是谁？

　　他不知道锋的身世，四岁那年，自己就跟随在师父身边，不离其右。直到有一天，师父从谷外带回了大自己三岁的锋。锋遇到师父比他晚，入门却比他早，在自己还在挣扎要不要拜师的时候，锋已经哭求着让不了道人教自己绝世的剑法。后来他俩拜了师，不了道人让两人以师兄弟相称，并将自己的生平绝学无锋剑法倾囊相授。

　　直到十年后，锋离开了师父。

　　从那时起，霍少枫才知道，锋学剑是为了报仇！

　　少枫向师父打听，师父无奈地告诉他，锋七岁那年家里被西域魔教灭了门。不了道人也是心软，拗不过七岁的锋对自己苦苦哀求，终于还是授他剑法。怎知年少的锋毅力远超常人，不了道人苦修了二十年的无锋剑法，锋只用了十年，已练至大成！这绝不仅仅是靠天赋就能做到的。

　　听到这里，少枫心中五味陈杂，有震撼，更有担忧……仅仅是在担心锋的这条复仇之路凶险万分吗？不尽然。

　　历经八年，如今魔教净坛七尊者逐一死在锋的剑下。魔教教主魔尊更是早在十八年前就因魔教内乱，被七尊者围杀在西域昆仑山山顶的圣灵坛。当今魔教中，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还能被锋当做仇人看待。

　　莫非……他知道了！

　　霍少枫猛然抬头，锋却依旧在凝视案边即将燃尽的红烛。

　　“师兄，切莫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不知道这最后一人是谁，只劝你三思而后行。”霍少枫叹了口气，伸出手抚摸着酒案上的宝剑——不了剑，那是他离开尘缘谷时师父传给他的。

　　“魔教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难道你心中的仇恨还不能放下么？”

　　锋再次转过头，看向对面小自己三岁的师弟，闭上眼轻轻摇头，“我意已决。”

　　“哈哈！好，不愧是锋！”听到锋这般决绝的口气霍少枫反而朗笑道：“这样吧，我们来比剑，若是你赢了，你的事我不再插手。若是你输了，我不管这最后一人是谁，正道也好邪教也罢，你都不能杀他，从此不再提‘报仇’二字，如何？”

　　“哦？”锋一听这话，似是来了兴致，略一沉吟，也是对着霍少枫洒然一笑，“好，怎么比法，老规矩？”

　　“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换个玩儿法。这次我们比——斗剑气。”霍少枫说罢，拿起案上只余半杯的酒盏，一饮而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斗剑气？”闻言，锋兴致更浓，“说来听听。”

　　“剑不出鞘，靠剑鞘上的剑气比斗，十招过后，谁的剑气被对方压制住，就算输了。”

　　“好！”锋回答得甚是干脆，左手一引，将身边的玄铁黑剑提在手里，手臂平举，便是无锋剑法的起手式——雁落沙丘。

　　左手提剑？霍少枫心中一凛，与锋自幼一同练剑的他再清楚不过，锋的惯用手是左手。

　　锋离开尘缘谷的那天，师父不了道人告诫锋：江湖险恶，无时无刻要记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日后能将你的右手剑练得如左手一般，那这天下之大，也大可去得。

　　那之后，锋真的苦练右手用剑，甚至在潜杀魔教净坛七尊者前六位的时候，都很少再用左手。

　　如今，竟是要用回左手了么？

　　锋看出对方眼神中的疑虑，右臂缓缓举起，露出青衫下的右腕。右腕上赫然缠着绷带，绷带上还凝结着殷透出来的血迹。

　　“你的右手……”

　　“杀明心的时候，被他的飞刀所伤。伤好之前，怕是无法用剑了。”

　　“原来如此，那请教了！”话音未落，霍少枫提剑越过酒案，剑未出鞘，剑鞘上的凌厉剑气已满溢而出。他心中明白，即使锋多年未用左手，十年苦修的左手剑技也定当远胜于右手持剑。

　　宁失一子，莫失一先。这第一招，霍少枫已然倾尽全力。

　　锋默默地将内劲灌注到黑剑中，原本不见光泽的黑剑发出乌亮的光泽几乎透出剑鞘。

　　“铛！”不了剑到了锋的面前被黑剑挡住，两人硬生生撼了一记。

　　两把剑均未出鞘，相拼散发出的剑气使原本摇曳的几支红烛瞬间熄灭。房间里，只余下栏外月光洒下的银辉。

　　霍少枫握剑的右手变拳为掌，一掌击在剑鞘的一端，发了一个巧劲儿，不了剑以黑剑为轴绕了个圈儿，剑鞘上的气劲对着锋迎面扫去。

　　锋疾退一步，同时左手沿着不了剑的走势发力，黑剑也顺势转了个圈儿，将不了剑还了回去。

　　霍少枫得了剑，脚下七星连踏，转身间到了锋的右侧，再度挥剑横斩，同时左手凝指，向锋的胸口点去。指风到处，已经覆盖了锋胸口天池、灵墟两处大穴。锋的右手有伤无从招架，只得左手挥剑来挡。这一下，霍少枫竟是占了锋一只手的便宜。

　　锋发觉对方专攻自己右路，毕竟师出同门，自己的身法剑招都在对方意料之中。右手用不得，剑又不能出鞘，斗得第五招时，锋剑上的剑气已落了下风。

　　他这才发觉，在自己疲于奔命的几年间，这位从前不现锋芒的同门师弟的剑术已渐渐赶上自己，尤其是剑气上的修为。

　　是杀的人太多让自己变得麻木了么？

　　恍惚间九招已过，霍少枫突然收回了左手，改双手握剑，将剑气猛然灌入到不了剑中。不了剑剑气大涨，剑鞘上“嚓”的一声出现一道深浅可见的裂纹。

　　“你输了！”霍少枫一声长啸，与黑剑相持的不了剑猛然加力，看架势，竟是要将锋震飞出去。

　　锋心中一凝，隐隐看到他握剑的左手手掌上有白光涌动，玄铁黑剑上，剑气陡然一收，原本凌厉霸道的剑气，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内劲。

　　也不见其如何发力，看似只是随手一挥，那原本势如破竹的白色身影竟被瞬间震飞出去。霍少枫脚尖连点，疾退了七步有余才止住去势。不了剑上原本霸道凌厉的剑气此刻竟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嚓嚓”两声，原本出现了裂纹的剑鞘在霍少枫苍白的面色前断成几截。

　　霍少枫脸色瞬间巨变，声音中满是震惊，“这，这招是……剑无锋？”

　　锋与霍少枫师出同门，学的乃是同一路无锋剑法。虽名为无锋剑法，但其前二十一招均是霸道凌厉的剑招，以快见称，以凌厉破敌见长。

　　可他们的师父不了道人告诉二人，这套剑法的精髓，实则是在最后一招，名唤剑无锋。这一招，全然一改前二十一招的狠辣，散发出的是一股柔和的，不含一丝杀意的剑气。剑无锋不以杀敌为目的，而是要求习剑者内心空明，与万物融为一体的究极一剑。

　　这一招，即便是自己的师父不了道人都没能彻底参透。而现如今，却被这位仅年长自己三岁的师兄练成了？这如何能不让霍少枫感到吃惊。

　　“只是前阵子偶然有了一些领悟罢了，要说是剑无锋，还差得远。”锋默默将剑放回到案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四周还没有燃尽的红烛重新点燃。

　　霍少枫讷讷地看着眼前的师兄，心中的惊骇难以言表。

　　这一招明明叫做剑无锋，他杀了八年人，八年，双手沾满了鲜血，却为何偏偏他能领悟这究极一剑？霍少枫心性过人，虽仍有不甘，却不好再开口。

　　“我输了，是我技不如人。”他深吸一口气，平伏了一下内心的情绪，“可好歹师兄弟一场，你总该告诉我你要杀的那人姓甚名谁。”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锋，殊不知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看着师弟坚定不移的眼神，锋心头微微叹息，终于还是抬起了头，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三个字，“顾——剑——生。”

　　“什么？”霍少枫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紧接着，另一块更大的石头被悬了起来。刚拿起的空酒盏被“嚓”的一声捏出了裂纹。

　　“嘎吱……”

　　“谁？”闻得声响，霍少枫猛然扭头，还不待他出手，锋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掌风一震，阁楼照不到烛光的角落里，一面雕着青花的玉屏风应声倒地。

　　看清屏风后露出的抱头女子，锋眉头微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