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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忆往昔(2)

  让我死在梦中吧,不要再让这些回忆来折磨我了。他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场噩梦锋每经历一次,就如同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遍——

  少年木讷地伸出手,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襁褓中的妹妹一点点下落,那一瞬间,他看到襁褓中的女婴突然睁开眼睛开了他一眼,那双跟她娘亲一样灵波般柔美的眸子此刻正茫然地盯着他看,那是小然生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断谷下是湍急的流水,初春时节山下的流水冰冷刺骨。他的妹妹,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娘临死前的心愿是把妹妹托付给我,我竟把她遗落在了地狱!

  “小然!小然!”锋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噩梦中只是一遍一遍呼唤着妹妹的名字。

  锋发觉自己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些重要的东西,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

  是谁的双手如此温暖?是娘……可是,娘已经死了……真的好温暖,就像娘一样。那夜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了吧……

  “公子!公子!醒醒!快醒醒!”

  黑暗中锋仿佛抓到了什么东西,“小然!”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后背微凉,青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眼睛有些蒙胧,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张不算熟悉的脸。

  这张脸下巴很尖,面颊清瘦,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尤其那一双如灵波般隐隐泛光的眸子,让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记。

  “艾姑娘?”锋浑身肌肉紧绷,他意识到自己刚从噩梦中醒来,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一直流到下巴。发觉自己的窘态,想要伸手擦一下脸上的冷汗,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握在艾笙歌洁白如玉的手上,用力之大,艾笙歌的脸上已经浮现出痛得不自然的表情。

  赶忙收回自己的双手,“抱,抱歉。”

  刚才那温暖的感觉是从她手上传来的吗?为什么,如此真实,就像娘一样。

  看到锋一时间如此窘迫的模样,艾笙歌掩嘴轻笑,“作为一个杀手,跟陌生人道歉,倒是罕见得很呦。”艾笙歌头上梳了一个流云髻,三千青丝沿肩垂下,姿态甚是动人。

  “你如何知道我是杀手!”锋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里冷淡的神情,下意识伸手去摸,发现剑竟不在身旁!他心中一紧,“你究竟是谁!”

  “呵呵,这倒是好笑了,你躺在我的房间里,反倒来问我是谁。今天早上我看你醉倒在外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弄进来,你是不是应该先说声谢谢啊?”艾笙歌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抽回凝脂般的双手,轻轻站起身,“喏,你的东西在那儿呢。”说着指了指房间的桌子。

  锋这才发现他睡的不是自己的房间。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金牡丹,半开半合的屏风,题着不知哪位诗人诗句的挂卷,以及一把造型古朴,带着三分素雅的古琴。

  他顺着艾笙歌手指的方向看去,房间中央的桃木桌上,一个香炉檀香冉冉,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香炉旁边,安然放置着一柄玄铁黑剑。

  是她把我抬到房间里来的?这么说还是我承了她的情,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是萍水相逢。

  “艾姑娘。”锋手比心快,一把拉住了艾笙歌的手,想要解释些什么。怎料这仅提过剑的手不小心用力过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啊!”艾笙歌一声惊叫。

  他要做什么?

  艾笙歌自幼随名师钻研乐理,三岁学吹笛,五岁学古琴,《乐理》、《九宫赋》、《丝殇》、《小竹》、《琴韵》、《兰经颂》无不精通,可就是没练过武功。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此刻自己的脑袋伏在锋宽阔的胸前,一时竟没了主意。

  清早看他喝得烂醉好心把他抬入房中,便出门去逛市集了。方才回来碰巧看到他在做噩梦,双手扼住喉咙,神情甚是骇人,上前想要将他唤醒,不想竟是引狼入室?

  “呀!你们真恶心!光天化日下做这种事!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小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地上桂花糖、糯米糕、糖炒栗子等各种小吃零零散散落了一地。这些是她早些时候从市集买回来的。

  艾笙歌方才进门时看到在噩梦中痛苦挣扎的锋,匆匆进了门想要将他唤醒,慌乱中忘记关上屋门。恰逢小昶从外面回来,经过此处看到这一幕,下巴差点儿掉了下来,满手的小吃撒落一地。

  小黑跟在小昶身后,黑溜溜的小眼儿在屋里抱在一起的俩人身上转来转去,咕噜噜地叫着,一蹦一跳好似是看到了什么精彩的段子。

  “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小昶捂着脸,灰溜溜地平移出了锋和艾笙歌呆滞的视线。

  门外通往大厅的楼梯上,不时传来“流氓”、“放荡”、“不要脸”一类的词汇。

  屋内,只剩下表情十分精彩的两人。

  锋解释了足足半炷香的功夫,这对于只习惯用剑说话的他来说,委实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不必多说了,我都知道了。”坐在桃木桌边的艾笙歌单手抚额,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多做纠缠。

  不等锋再多说什么,艾笙歌已然起身坐到了古琴前面,双手抚琴,笑吟吟地看着略感尴尬的那人,“公子你多虑了,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况且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一些礼节上的东西,何必太过拘谨。”

  看着对方淡然的神色,锋也渐渐平静心绪,在桃木桌边坐了下来。

  “之前都是误会,既然相逢是缘,不如我为公子弹上一曲,可好?”也不等对方答话,抚琴的手悄然一动,悠远的琴声如流水般倾泻出来。

  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听女子弹琴,艾笙歌抚琴的动作如抚弄溪水般舒缓,一拨一落之间,毫无滞涩之感。锋不知不觉便沉浸在这天籁般的琴音中。

  上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听到如此美妙的乐声是什么时候了?许多年没有过了吧,我只模糊地记得小时候娘亲时常在院子里吹笛。爹整天跑内跑外顾不上娘,娘寂寞了,就在院中吹笛子给自己听。丝竹悦耳,或许美好的事物都有共同之处吧。

  这边还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对面已有歌声响起:

  江水黄,江南江北满离殇。星罗棋布,明珠遥望,道不出,是迷茫。高台楼宇,终将过往,影相绰,莫若寒江。举目东望是家乡,水天接处是波光;

  花枝颤,花开花谢尽沧桑。人影如梭,怎堪熙攘,话不尽,是凄凉。两岁枯荣,又浸叶黄,纵断肠,谁家姑娘。天各一方是无常,流浪四海是儿郎。

  锋回过神来,瞧见艾笙歌一面抚琴,一面低吟浅唱,本应略带惆怅的曲子从她口中唱来隐约透出一点希望之光。

  他安静地坐于一旁,静静欣赏眼前如画卷中走出来的抚琴女子,透过冉冉檀香,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一曲终了,艾笙歌对着锋含蓄一笑,绕梁的歌声久久不肯散去。

  “可是朱散人的那首《欲借问此生何必》?”

  “哦?公子也读过朱散人的诗?”艾笙歌微微一怔,如水的双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人。

  “闲暇时读来聊以慰藉罢了。我只是不解,这朱散人的词本应忧伤,可这曲,为何由你弹来,却饱含一股透人心底的温暖?”听了这曲子后,锋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没看出来,公子还通晓音律?不错,这曲子是小女子自己谱的。朱散人的词太悲,我不喜那么悲的词再配上凄凉的曲,使人心生绝望。”

  “我一介江湖浪子,又怎会懂得音律。”锋自嘲地一笑,眼睛看向一边。

  音律?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渐渐淡忘了。长孙羽,若不是刚才那场噩梦,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曾经用过的那个名字,那个葬剑阁少主的名字。名字,如同被自己杀掉的魔教中人的脸一样容易被遗忘。

  不错,我不过是个杀人者。

  音律?可笑,不过是依稀记得娘亲的笛声,盼着爹爹晚归的笛声……

  似是听出了话语中淡淡的自嘲,艾笙歌也不着恼,声音依旧温润甜美,“公子此言差矣,爹爹说过,练剑的人在把剑法练到极致后,若是还能通透琴曲中的意境,便可以达到‘剑胆琴心’的境界。剑可济世,琴能抚心,那是王者才能达到的至高境界。”

  锋怔了怔,终归只是平静地回看了对方一眼,“别公子公子的叫我,我,不过是个杀人的剑客。”

  “八余年时光杀尽魔教净坛七尊者,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锋’,杀的,可都不是普通人。”

  猛然转头,看见这紫衣流云髻的女子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看不透这笑中的意味,只是那一双轻抿的红唇,薄如剑锋。

  “你究竟是谁?我听说过的人中,可没有一个姓艾的。”

  “相逢何必曾相识,爹爹说女孩子若是出来闯荡难免会遇到危险。爹爹他仇家太多,所以出生时就让我随了娘的姓。小女子艾笙歌,从未欺骗过公……你。”

  沉默,还是沉默。

  是否能相信她说的话?三年前我第一次遇上她,看似巧合,可这三年来她分明都在寻我……也罢,只要她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否则……

  锋转头看了看桌上的玄铁黑剑。

  艾笙歌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外的风景出神——

  又是一年啊,不知家那边的梅花是否也像这庭院里的开得这般盛气凌人,娘亲久治不愈的风寒好些了没有,爹爹也不多关心关心娘,整日只知埋头处理手上的事务。

  “没想到你也是多疑之人,少了些剑客的洒脱啊。不过想多交个朋友,何苦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这种人不需要朋友。”这次锋倒是一口回绝得干脆。

  “哦?”艾笙歌回过头微笑着看了锋一眼,“那小昶姑娘不算?”

  又是沉默——好像这女人的话总能把自己问倒。

  “我不知道。”憋了半晌就憋出这么四个字。

  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艾笙歌倒也没有紧紧相逼。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何尝不知闹尴尬的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所以她聪明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很难想象你这样一个人身边会跟着这么一个活泼伶俐的姑娘。”

  锋闻言一愣,似乎还在思索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听到这话只是随便敷衍了句,“几年前在雪地里救起了她,那时候她冻僵了,也不知为何当时我就救了她。”

  咦?我怎么会跟这陌生女子提起这么多往事,我可是这几日才知道她的名字。言多必失,我只是一个杀人的剑客。

  “这倒是奇了,一个杀人者怎么会救人,莫不是你看小昶姑娘长得好看,就动了不好的念想?”艾笙歌没忍住笑出了声,她也诧异于自己竟会问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来。

  檀香冉冉,屏风古琴。

  房间内的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竟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起了零星早已随风飘远的往昔。

  “流氓!不要脸!”小昶出了门一路下楼,原本秀丽的脸上半红半紫,言语间怎么听来都像带着一股浓浓的酸味儿。

  小黑一蹦一跳地跟在她身后,嘲笑似的“嘎嘎”直叫。

  哼!分明是一对狗男女!没想到师父平时看起来对那个姓艾的不理不睬,趁我不在就搞在一起又搂又抱。师父他不就是人帅剑法好,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一张死鱼脸,这种事儿竟然还瞒着我,把我当不通事理的小屁孩儿啦!那个艾姑娘明明也跟我差不多年纪,又没比我漂亮……漂亮多少!缠着师父这么多年,好不要脸。

  “店小二!给我来两坛子‘梅花三酿’!快点儿的,慢了我砸了你这酒楼!”一想到方才屋里那两人脸上愣愣的表情,小昶心底就气不打一出来,屁股还没贴上酒楼大堂的椅子就一路吆喝起来。

  “好咧!马上就来。”店小二应了一声就跑到后院拿酒去了。

  小昶一屁股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听得身后小黑嘲笑似的叫声,头上两个乖巧的环髻气得都快顶起来了,“臭鸟!再叫我拔了你的毛把你扔到锅里煮汤!”说罢小腿一提,脚下的木凳呼啸一声朝着小黑飞去,这一脚用上了七分劲道,眼看着就是凳毁鸟亡的架势。

  小黑看清来物,一双黑眼儿瞪得溜圆,两只翅膀一个扑腾,堪堪躲过了飞来的木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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