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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潜杀(1)

  三十年了,剑雨楼依旧领袖着武林。

  纵使十九年前,西域魔教在魔教教主魔尊的带领下一路所向披靡,直杀进中原腹地。当时中原武林大大小小的剑派不知道被灭了多少,可剑雨楼在那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中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如今的剑雨楼楼主顾剑生依旧广受武林人士的爱戴。

  剑雨楼坐落于长安终年云雾缭绕的碧山山顶,琼台楼宇,直入云霄。七门十二殿依山而建,其中最为雄伟壮丽的当属碧山最高处的惊鸿阁——廊檐外展,兽脊高突,红砖碧瓦坐落处,飘渺惊鸿。

  立于阁上,给人以大可挽弓射日,揽月摘星之感。

  西风古道,霞光漫天。万物复苏的时节,古道两侧的野草也展露出旺盛的生命力。

  西风依旧,马蹄声依旧,一人策马踩过荒外野草。这一路,他看惯了沿途荒凉的风景,只身赶路,难免心中有些寂寥。

  连日的奔波,锋已是人困马乏。

  长安应该在不远处了,还没有看到人家,恐怕今晚又要露宿荒野了。

  锋从马背上解下水囊灌了口水,身下略显清瘦的马儿依旧在行进着,锋想在天完全黑下来前尽量赶路。

  这马儿不是什么千里名驹,脚程不快。锋也不催它,他怕太快到了长安剑雨楼,不知如何面对艾笙歌。

  他只想在动手杀掉顾剑生前,得知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

  形只影单,锋极目望向长安的方向,回忆起多年来的风雨艰辛,仿佛远方的剑雨楼,就是这条血路的尽头。

  不知为何,他在此时想起一人,那是他亲手杀掉的第一人——天行坛的天行尊者。

  十年出师,练就绝世剑法的锋,十七岁那年毅然决然地辞别了自己的恩师不了道人。他忘不了离开那天在尘缘谷的谷口,师父复杂而担忧的目光。

  从那时起,锋对自己未来将走上的道路茫然不知,心中只怀揣着一个信念——

  屠尽魔教,为爹娘和妹妹报仇。

  经过他的调查,发现天行尊者是魔教净坛七尊者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位,似乎和魔教中的其他人颇有不和。天行坛地处的位置也较为独立,位于西昆仑山脉的旁支,与其他几坛相距最远。

  所以那时心中满怀复仇怒火的锋,第一个找上的人,就是天行尊者。

  为何锋的记忆中会给这个人留下一块位置,锋时常问自己,或许是因为那人死去时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光亮。

  那次潜杀出乎意料的顺利。天行尊者不知道锋是谁,只是很诧异会有这样一位浑身充斥着凛然杀气的少年,提着一柄奇异的黑剑孤身来到自己面前。

  让他更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看上不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一手剑术出神入化,竟远在自己之上!而且招招都散发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不出二十个回合,就把他战得连再度提剑的勇气也没有。

  天行尊者单膝跪在雪地里,年少轻狂的锋用手中的玄铁黑剑死死抵住对方后颈,脸上尽是残忍的笑意。

  锋狞笑着,原本俊秀的脸庞没有沾血,却因为疯狂而变得扭曲。他彷如一尊嗜血的修罗,瞪大了双眼,用凶狠的表情和手中的利剑不断恐吓跪在雪地中的天行尊者,企图迫使对方慑于自己的凶残最终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像个懦夫一样放声求饶,然后在对方的哭喊与绝望中,一剑结果掉对方的性命。

  锋要看着这些仇人恐惧、颤抖、绝望,最后毫无悬念地死在自己剑下,一如当年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娘最后一眼时的样子。年轻的锋固执地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化解自己心中无尽的仇恨,使自己稍感快慰。

  然而天行尊者单膝跪地,由于后颈被剑抵着无法直起身子。

  他斜着眼睛淡淡地看着锋,一声不吭。好像自己正在面对的不是死亡,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他是谁,是谁家的孩子?真可怜,才这么年轻手上就要沾血了,我的血……可是……唉,罢了,果然是报应吧,如今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期望中的效果并没有达到,年仅十七岁的锋心中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他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生怕下一个瞬间就会控制不住砍下这个人的头颅。

  他为什么不怕我?他就要死了!他难道不知道死是什么么,死……就是不能再动,也不能说话,像个垃圾一样被人们遗忘在世界上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

  他为什么不怕我?他怎么可以不怕我!

  “哭喊啊!哀求啊!求我不杀你,求我放你像条狗那样继续活下去!”锋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愤怒而变得嘶哑。他只是想看着对方即将被杀死时脸上恐惧和绝望的表情,因为这个人的结局已经注定——

  只有死!

  面对近乎失去理智的锋,天行尊者的目光古井无波,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只是隐隐含着一丝异样的光亮。

  锋终于爆发了,手起剑落,一剑砍下了天行尊者的头颅。平整的断口处颈动脉中的热血高高溅起,染红了锋的半边脸。锋的发带断了,半边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野兽般的目光,看上去更显煞气。

  热血溅到了他的嘴里,腥咸的味道,让他一阵恶心,忍不住把剑倒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拼命呕吐起来。

  看着雪地里七尺溅红的无头尸体,锋终于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杀了人。这条血肉横飞的复仇之路,踏过整整十年忍辱偷生的光阴,终于拉开了它深灰色的帷幕。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心中全没有手刃仇人的喜悦。

  这就是杀人的感觉么,报仇……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啊。

  回忆到这儿马背上的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当年斩落天行尊者的头颅时,被热血溅到的半边脸。即使如今已经是位杀人不眨眼的剑客,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场景,心头仍是不禁跳快了几拍。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

  对于天行尊者被杀前眼睛深处闪烁着的异样光亮,那时的锋一直都无法理解。后来经过将近十年的江湖历练,锋的心境也逐渐起了变化,他发觉自己开始渐渐能够读懂那个眼神中隐含的意味——

  或许他死时,心中还有未了的事吧……

  临死前眼睛深处的那点光亮,大概是有心愿未了的遗憾。

  当晚霞的最后一缕红即将消失在天际时,锋看到天地相接的远处似有人烟错落,那是长安城郊外的茶摊,给过往路人提供的歇脚处。

  策马再往前行,抬起头,长安城遥遥在望。

  剑雨楼最高处惊鸿阁的阁楼里,紫衣女子凭栏而立,手里握着一卷半开的《诗经》。

  艾笙歌得知锋要杀自己父亲的消息以后,惊觉自己的人生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她连日从江陵赶回长安,只为给自己的父亲报信。

  顾剑生从女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对她说此事事关重大,然后便把她软禁在惊鸿阁高处的闺房里至今,致使她回来后连母亲也未得见上一面。

  一行白鹭映着霞光飞入碧山后山,那里山清水秀,百草丰茂,奇珍异兽遍地可见。也不知当初创建剑雨楼的祖师怎么就挑中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艾笙歌看着窗外归山的白鹭,眉宇间愁云不散,《诗经》握在手中半晌也无心看上一眼。她一面在担心爹爹,另一面不知为何,也不愿看到锋出事。

  锋公子,对不起……

  身影闪烁,锋在高墙间的飞檐上疾走,直奔剑雨楼的内阁而去。

  他抵达长安后没有再做休整,那个本以为十九年前就该夭折的妹妹的身影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使他无心停留。

  第二日凌晨天还没亮,趁着夜色的掩护,他持剑悄悄上了碧山。

  避开直通山顶的石阶,锋的身影在碧山的丛林中快速地穿梭,不多时便到了山顶。

  碧山山顶的山门上,赫然刻着“剑雨楼”三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剑气纵横,也不知是哪位绝顶高手的手笔。

  出乎锋意料的是,剑雨楼的山门外,竟然无人看守。不光如此,他一路在殿与殿之间潜行,飞檐走壁,风一般朝着剑雨楼的深处掠去,途中竟没有遇到一个人!

  片刻后,他已落在剑雨楼的中庭。

  这里是剑雨楼除了试剑场外最为开阔的一处地方,以中庭为中心,四面分别代表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门位。

  事出蹊跷,既然他没有阻止艾笙歌在他之前赶回长安,对于这次潜杀顾剑生其中存在的变数,便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和觉悟。

  见到一路无人,他索性落在了中庭中央,右手提着无名的黑剑,宁神戒备。

  他蓦然发觉眼前的场景好生熟悉,似乎曾在哪里遇到过……

  对了,九年前他第一次潜入魔教天行坛时,遇到的情形与眼前如出一辙。

  十七岁的少年提着剑一路冒雪潜行,隐蔽行踪来到位于西昆仑旁系山脉的天行坛。

  当时的锋诧异于堂堂一个西域魔教的分坛,戒备竟然如此松懈。他挑着偏僻的小径不断向天行坛深处掠去,途中竟没有看到一个魔教弟子。

  当他行至一处开阔的空地时,四周彷如死寂。

  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整个空地上只能听到呼啸的风雪声与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他暗呼不妙,心道自己中了埋伏。

  想象中四面八方淬毒的暗器没有飞来,从各个方向涌出来喊着要杀掉自己的魔教弟子也没有出现。

  意外的,只有一个双鬓见白,面露风霜的中年人缓缓步入了自己的视线。

  那道身影略显疲惫,眼神很平静,确是说不出的沧桑。

  天行尊者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也很诧异在这天寒地偏的魔教分坛,怎么会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位中原装束的少年来?当看到少年手中的黑剑时,他心下了然——

  大概是来取老夫性命的吧……

  剑雨楼中庭的中央,锋手中的玄铁黑剑铮然出鞘,浑身在瞬间释放出凛然剑气。

  因为他听见,有五道破风声正从五个方位向自己快速掠来。

  果然有埋伏?

  转瞬间,五道身影落在了锋的四周,看站位似是一个不凡的阵法。锋屏气凝神,他发现自己正身处阵法的正中间。

  锋面前一人剑眉微蹙,上下打量着他,朗声道:“在下崆峒五杰之首莫行之,请教阁下何人,为何夜闯这剑雨楼?”嘴上这般说着,脚下却不肯移开分毫,牢牢占据着五行位之中的金字位。

  锋目光冷冽,夜色下好似透出慑人的寒光。

  以方才这五人出现的状况看,身法当属上乘,眼前这人又占了五行主攻的金字位,想必武功上也是以他为首。

  见他不答,莫行之眉头皱得更深,“不知阁下可是近年来武林中盛传的‘杀人剑’锋,此次可是为杀剑雨楼楼主顾剑生而来?”

  听得这话,锋冷冷一笑,“既然知道,何必废话。”

  “唰”的一声五柄剑齐齐出鞘,剑上流光令人不寒而栗。

  莫行之见锋毫不避讳地认了下来,不禁心下凛然。他在门中久闻武林中出了这么一尊杀神,九年间屠尽魔教净坛七尊者,所过之处,血流成河。“杀人剑”的凶名成了这几年江湖上流传最为热烈,也最为忌讳的话题。

  这本应是中原正道的幸事,怎料这几日来长安拜见剑雨楼楼主密谈要事,偶然间听闻这位向来神出鬼没的“杀人剑”要来取正道领袖,剑雨楼楼主的性命,心下大骇,不知为何他要倒戈把剑锋转向正道中人。众人商议下,决定设个局,静候锋的到来。

  面对这位传闻中剑术无双的冷血剑客,莫行之心中虽有些热血澎湃,却不敢有半分怠慢。此刻崆峒五杰齐出,企图把锋拦在这中庭。

  “久闻‘杀人剑’的大名,只是不知小兄弟为何助纣为虐,要来刺杀剑雨楼楼主。你可知道这么做,便是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多说无益。”锋将黑剑横于胸前,作势欲扑。

  与此同时,长安城郊几里外的山坡上烟雾漫天,尘土飞扬。

  一行道家打扮的队伍策马赶路,天方蒙蒙亮,东方绽放的毫光下,看到为首的一人淡然出尘,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尼姑。

  此人乃是当今武林中泰斗般的人物,峨眉剑派掌门——绝谷师太。

  月前中原各大剑派秘密收到武林帖,受邀前往长安剑雨楼共商大事。峨眉剑派的绝谷师太临时放下派中新弟子入门选拔的事情,亲率座下十余位菁英弟子星夜兼程赶往长安剑雨楼。

  风萧萧兮路漫漫,绝谷师太一骑当先,双手紧握缰绳,隐约觉得此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道路前方两侧怪石嶙峋,青黑的岩壁在日夜交替中显得张牙舞爪。

  蒙面的黑衣人躲在路边一块形同峭壁的岩块后面,手上不知为何也缠着黑布,只露出手指。岩壁的寒冷透过手指传递到掌心,使他的头脑时刻保持清醒。

  眼看策马而来的一行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黑衣人握着剑柄的手缓缓加重力道,平稳的呼吸声回响在耳畔,就好像这不是一次冒着生命危险的潜杀,而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剑,出鞘——

  黑衣人笔直地跃下岩壁,风般掠进马队。红光闪过,马队中一位峨眉派的菁英女弟子还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坠下马来,脖颈上留有一道浅浅的红线,已然断了气。

  “小心,有埋伏!”绝谷师厉声叱喝,手边白光出鞘,马背上借力一跃,持剑朝着不远处模糊的黑影冲去。

  黑衣人身形飘忽鬼魅,绕开奔来的绝谷师太,转手间又杀了两人,均是一剑毙命。红光闪烁间,绝谷师太惊觉此人的剑气中饱含着浓重的杀伐之意。

  “峨眉弟子退开,布绝尘剑阵!”

  “是!”十余位马背上的峨眉弟子应了一声,翩然下马,身影交错,转眼间在这狭窄的山道上布了一个莲花状的剑阵。

  绝谷与黑衣人站在莲花中心,持剑对峙。

  来人一袭黑衣,手上缠着黑布,蒙着面,面巾下的半边脸冷笑不语,丝毫看不出如临大敌的紧张。

  东方既白,借着破晓的曙光,绝谷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目光上移,正对上黑衣人那双奇异的闪着冷光的碧色双瞳。

  不是中原人?

  没想到人还没到剑雨楼,路上就先遇了刺客。看来这次顾剑生顾楼主邀我前来相商的事只怕不是那般简单……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剑法好生了得。看不出是什么路数,而且透着邪气,须得小心应对才是。

  绝谷的目光突然被对方手中的剑吸引了,那柄剑映着晨曦通体赤红,犹如血练。

  好邪异的剑!

  再来不及多想,黑衣人手上的红芒一闪即逝,身形忽然如风般散开……

  中庭里的空气微微凝滞,地上,瘫坐着猛烈喘息的四人,四人的身上均带着剑伤,但并不致命。

  莫行之在崆峒五杰中武功最高,还硬撑着没有倒下,可心中早已惊骇莫名。他仍牢牢守在五行剑阵的金字位上,只是同门的另外四位师兄弟已经倒在地上无力一战,阵不成阵。

  崆峒五杰乃是崆峒派掌门座下剑术修为最高的五位弟子,现下崆峒掌门在门中闭关,便派了这五位最得力的弟子代自己前来剑雨楼商讨大事。怎料事情还没商榷妥当,就遇到了锋这号人物。

  “顾剑生在哪儿?”锋冷漠地看向还在强自苦撑的莫行之,眼神冷若剑锋。方才的交手他已经剑下留情,不然这会儿崆峒五杰中至少已有三人枉死在自己剑下。毕竟这些人不是魔教中人,但倘若这些人妨碍到自己报仇,他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

  莫行之做梦也没有想到,五杰齐出布好了剑阵等对方入瓮,到头来竟还敌不过一个只闻其名,未谋其面的年轻剑客。他沉吟再三,奈何不是锋的对手,只得缓口道:“你年纪轻轻剑术已练至如此境界,之前你屠尽魔教尊者我们只道你是位不世出的侠客,如今怎么甘冒千古罪名来行刺顾楼主,欲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侠客?千古罪人?莫行之说得义正言辞,却全然入不了锋的耳中。

  “我只为报仇,你若拦我,我便杀你。”锋右手提剑,指向莫行之的面门。

  “你!”莫行之气极,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何都是如此固执?锋又想起了天行尊者临死时看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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