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何处笙歌(3)

　　“哈，三点单，你输了，喝酒喝酒！”艾笙歌喝了几杯上了头，全然没了平日里仪态端庄的样子。

　　小昶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可三杯三杯的下来，早已是醉眼迷离，几次险些翻倒在满是酒污的桌子上。

　　瞧得时机成熟，艾笙歌的眼神清了清，一面继续掷骰子，一面跟小昶扯着话头。“小昶姑娘，你跟在锋公子……我哥哥身边很多年了吧？”

　　小昶喝得大醉，一些平时埋在心里的话也不掩藏得那么严实了，“是啊，八……八九年了吧，那时我才十……十岁呢。这么多年了，也没听他说过还有个妹妹，你……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哦？我见你每日在院子里那么用心练剑，是为了什么？”

　　“报仇！”小昶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艾笙歌微微有些吃惊——

　　原来这看起来不太成熟的丫头，心里真的有什么秘密啊。

　　“报仇，可是为什么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小昶似乎感到一阵异样的寒冷，身体像猫咪一般缩了缩。她哈出一口酒气，声音微微颤抖，“那人，杀了我爹。”

　　关于她的许多故事，或许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地知道——

　　那时年仅十岁的她躲在柱子后面，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人用剑杀死的刹那，那颗年幼的心就跟着一同死去了……

　　后来她倒在深可没膝的雪地里，大半个身子已经被冻僵。

　　十五岁的锋救起她时，她仅有一息尚存。醒来后，她哭红着眼睛看着眼前持剑的男人，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抱紧了锋的大腿，求他教她剑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是那个十岁女孩眼中，从未有过的忿恨与坚忍。

　　而后的九年间，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女摒弃了心中所有的杂念，表面上活泼伶俐，总能笑得喜逐颜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有一个必杀之人，那是她脑海中一生都无法磨灭的身影。

　　“那人是谁？”出于好奇，艾笙歌脱口问出了这个问题，问出去的同时就有些后悔。

　　小昶不说话了，而是抬起头目光迷离地看着艾笙歌，不知道是否喝得太多的关系，原本大而明亮的眼睛红得有些骇人。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艾笙歌心里“咯噔”一声。问的问题碰了壁不说，还把气氛搞得有些尴尬。

　　良久的沉默后，艾笙歌又掷起了骰子……

　　“你一定很崇拜锋吧，你的师父。他剑术超凡，是我这些年来仅见。虽然他杀了那么多人，可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好人……”艾笙歌不说话了，因为她看到，小昶那双醉醺醺的眸子中，分明有泪光闪过。

　　她怎么哭了，是我又说错话了么？没想到小昶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还好她遇到了锋公子。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俩一定过得不容易吧。

　　锋公子应该一直都知道小昶姑娘内心深处的坚忍，只是从不点破。他那么聪明的人，为了报仇可以默默坚持十几年……

　　红烛化作柔软的烛泪，朱红木窗映着淡淡的烛光，听故事在酒溢飘香的空气中缓缓流淌。

　　屋内的两人，一夜再无话。

　　第一缕晨曦透进屋子，淡淡的尘埃漂浮在透明的光线中。

　　昨夜艾笙歌不忍再问，独饮了几杯，与小昶一同醉倒在满是酒污的桌子上。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红尘的故事叫牵挂。醉倒的两人心中都藏着未了的事，或许，这就是牵绊纵横的红尘吧。

　　小昶首先醒了过来，她记不清昨晚喝了多少酒，也记不得自己酒后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挣扎着坐了起来，身子晃晃得差点儿摔倒。

　　察觉到嘴角有淡淡的咸味——

　　这是……眼泪的味道，我竟然哭了？头好痛，什么都想不起来。昨晚，我喝醉以后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熟睡的艾笙歌，努力回想，可除了头痛，只能记起一些零星的片段——

　　雪地……学剑……报仇……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艾笙歌一眼。

　　我不会，把那件事儿跟她说了吧？

　　想到这儿小昶不由得心头一紧，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唉，趴在这儿睡也不怕着凉……算了，没资格说别人。”喃喃了一声，她从床上扯了条毯子给艾笙歌裹上。

　　小昶转过身再次走到床边，开始埋头整理自己的行李。

　　锋跟她说过，这几日准备动身去长安了，但他不愿带上艾笙歌。他觉得此行太过凶险，是生是死还未可知，不希望自己刚刚寻到的妹妹卷入到自己的复仇路上，何况对立面，可能是整个中原武林。

　　他让小昶先带着艾笙歌找个地方躲起来，若杀了那人后还能活着离开长安，再来寻她们。

　　对锋的脾气心知肚明，所以对于锋的决定小昶不敢多说什么。

　　小昶披毯子的动作很轻，可还是无意中弄醒了艾笙歌。艾笙歌恍惚间睁开蒙胧的睡眼，认出那是小昶正在床边背对着她整理东西。

　　不知身后人已经醒来，小昶依旧埋头整理，一边整理还忍不住抱怨起来，“师父也真是的，明明一切都该结束了，还非要去杀什么剑雨楼楼主，那个叫顾剑生的哪里惹到他了。宁可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也非要去长安杀那个人。”

　　“啪！”酒坛的破碎声在这个宁静的清晨显得尤为刺耳。

　　小昶猛然转身，看到的是满地飞溅的酒水和迸裂的酒坛碎片，以及艾笙歌那张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惨白的脸。

　　“什么！他要杀我爹？”艾笙歌捂着嘴，霍然站起，上半身隐隐颤抖。

　　不等小昶做出反应，艾笙歌颤抖着一步一步退到门边，踉跄着跑了出去。眼泪，连珠一般落在梅香满楼的楼梯上。

　　那天江陵守城的官兵，看到一位不似习武之人，双眼含泪的紫衣女子策马扬鞭，飞一般冲出了江陵的城门，朝着长安的方向绝尘而去。

　　锋站在梅香满楼楼顶屋脊的兽首上，望着艾笙歌策马远去的方向，眼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挣扎之色。

　　艾笙歌乃是中原武林正道领袖，长安剑雨楼楼主，顾剑生的女儿。

　　顾剑生仇家太多，怕女儿日后出门闯荡遭遇危险，自小让她随了母亲的姓。作为名门之后，顾剑生也不觉得这传出去有什么丢人。他只有这么一个独女，自然不愿看到她出事。

　　艾笙歌自幼不喜学武，反而对丝竹管乐有着浓厚的兴趣。之后她跟随名师，通读乐理，在这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

　　顾剑生对艾笙歌的娘亲尤为冷淡，在艾笙歌放弃学武后，顾剑生更是很少待见这对母女。

　　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顾剑生突然暗中交给女儿一个任务，让她想方设法寻到当时已手刃数位魔教尊者，在江湖上身负凶名的“杀人剑”锋。并最好能用计邀他来剑雨楼一聚，次之，也要打探出其身份来历，日后的行程等等。

　　自小冰雪聪明，才智过人的艾笙歌，知道爹身为正道领袖，整日有很多要事待他处理。方年十五岁的她，早早懂事，极愿意为爹分忧，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寻找锋的道路，也不担心这武林中盛传的冷血杀手会将自己如何。

　　或许是命运使然，离开长安后不久，竟真的让她在江陵的梅香满楼遇到了锋。

　　当看到那柄传闻中通体漆黑如墨的玄铁黑剑时，艾笙歌满腹迟疑，终是硬着头皮和那位双手沾满鲜血的剑客搭上了话。

　　那之后在她三年来的明察暗访中，虽然仗着自己交友广泛得到了一些消息，可锋的身份来历，对于她来说却仍旧是个谜。

　　直到半月前那次偶然的邂逅，艾笙歌才算真正认识了锋。出乎她意料的是，锋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冷酷无情，反而苍劲中流露着细腻。后来莫名其妙的，自己竟成了他口中已失踪十九年的妹妹小然。

　　相处的这短短半月光阴，于艾笙歌来说犹如一场久久不愿醒来的梦。直到无意中听见小昶说锋要去长安杀自己父亲的消息，她才从这场美梦中彻底惊醒。

　　“师父，都是我不好，我该拦住她的……”大概是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大祸，屋内小昶头也不敢抬地站在一边。

　　其实锋不过比她大七岁，可每当自己做错事，师父这个称谓都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锋默然不语，眼中亮如秋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必刚与自己重逢的妹妹，忽然成了心中仇人的女儿，一定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

　　小然……你怎会认贼作父。当年魔教来袭葬剑阁时，若不是剑雨楼楼主见死不救，爹娘怎么会惨死敌人剑下，公孙叔叔又怎么会为了保护你我而死。

　　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见锋一言不发，小昶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寻常小事儿这个师父是不会跟她计较的，最多罚她静坐，或者面壁思过。只有当自己闯了大祸时，锋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这时候的锋尤为吓人，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恐怕小昶这会儿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记得锋上次这个样子，是两年前她贪玩弄丢了锋带给番莲村女童治病的药草，最后差点儿害那个孩子丧了命。

　　“师父，你别不说话啊……”

　　“无须多言。”锋突然开口，惊得小昶连退三步，直接撞倒了身后的屏风。锋望向窗外，那是艾笙歌离开的方向。“动身去长安。”

　　“好好好，师父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别不说话就行，怪吓人的。嘿嘿，那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小昶闻言如蒙大赦，双手揪着马尾，一蹦一跳地就欲出门。

　　她转过身的刹那，锋身形一动，鬼魅般出现在小昶身后。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精准地击在小昶后颈的风府、哑门两道穴位上。

　　小昶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她倒下前，锋探出双手将其一把抱住。一声不响地，把她放置在客房内的床上，盖好被子，右手提了玄铁黑剑，转身向屋外走去。

　　出门前，锋转头看向窗边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小黑，淡淡地留下一句话，“陪在她身边。”

　　小黑好似听懂了主人的话，翅膀扑腾扑腾地跳到小昶床头，歪着头看了看锋。

　　径自走到楼外的马厩牵了马，一路向北出了江陵城。

　　城外荒路，满是风沙，如血的残阳映着锋饱经风霜的脸庞，一人一马身后拉长的影子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锋心中低语——

　　剑雨楼，终归是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