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逍遥叹(2)

　　“唉……”又是一声轻叹，看着神情瞬间变得恍惚的锋，老人的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不错，少枫他本是魔教中人。”

　　“那师……少枫他怎么会自小跟在师父您的身边？”出口的刹那，锋对自己跟一个魔教中人称兄道弟有些不愿，临时改了口，说完反倒觉得尴尬。

　　不了道人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那就要追溯到十九年前的那场正邪大战了……锋儿，你可知为师曾经在江湖中的绰号？”

　　锋略作沉吟，想起当日在剑雨楼顾剑生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些犹豫地出言问道：“可是‘逍遥剑’？”

　　“哦？原来你知道，呵呵，那真是一个好遥远的名字啊。”不了道人笑道。

　　那“逍遥剑”果然是师父么！

　　锋虽然知道师父不了道人的名讳，那天听了顾剑生的话回头略作思索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可如今听到师父亲口承认，心中仍不免被深深震撼。

　　传闻当年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仙挡诛仙的“逍遥剑”霍叶秋当真就是此刻坐在自己面前年近花甲的老人。

　　不了道人手握酒盏，望向另一侧的深潭，脑海中往事滚滚而来。

　　锋专心倾听着不了道人叙述自己当年的故事，仿佛也随着师父回到了那段纵情江湖的豪迈年代。当听师父说到十九年前他孤身一人将当时势如破竹的魔教大军拦在翠屏山山口时，内心不禁热血澎湃。

　　他倏地发现，如今的自己，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师父。

　　当听到后来魔尊出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的师父面前时，锋的手骤然握紧。

　　“师父……当年是你战败了魔尊！”

　　不了道人微笑摇头，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一眨，含笑看向眼前的徒弟，“锋儿，你还真当师父是天神下凡不成？”又是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水下了肚，不了道人放下酒盏，继续道：“那日我在翠屏山山口与魔教大军血战了一个下午，后来杀红了眼，也不知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魔尊出现时我早已经快要不支倒地，连剑柄都握不住了，你还真当那魔尊是瓷娃娃，一碰就碎的么？”

　　听出其中的凶险，锋默然不语。

　　“那时，若不是我那师弟突然出现，将我从绝境中救了出来，只怕你这韶师娘如今只能一个人独守空谷啦。”不了道人释然道。

　　“师父你还有个师弟？”锋心中一惊，跟不了道人学剑十年，可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一茬。

　　“是啊，是有个师弟。”眼前又闪过当年那一道挡在自己身前的萧索身影，不了道人的眼中流露出一股暖意。“那日若不是他，只怕我早已沦为魔尊剑下的亡魂了。”

　　“逍遥剑”霍叶秋浑身是伤，用剑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纵使自己曾剑指天涯，面对怎样的高手都浑然不怕。此时遇到剑气夺人的魔尊也不免心生绝望。

　　“你就是魔尊？”霍叶秋已是强弩之末，嘴上却不肯露怯。

　　“想必你就是中原武林里鼎鼎大名的‘逍遥剑’了——是个了不起的剑客，死在这儿，确实有些可惜。”魔尊脸上戴着纯黑的铁质面具，声音浑厚低沉。

　　霍叶秋看向站在魔尊身侧的小男孩儿，忽然朗笑道：“素闻魔教教主魔尊的剑法神鬼莫测，如今带个孩子在身边，也不怕缚手缚脚。”

　　那个男孩儿也不惊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浑身是血却仍旧意气风发的剑客，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人日后将会成为影响自己一生的授业恩师。

　　那个男孩，就是锋的同门师弟——霍少枫。

　　残阳浸染着天边舒卷的流云，留给大地以茫茫血色。风吹林叶响，然而地上那些死去的魔教中人却再也无法感受这一切了。

　　霍叶秋艰难地喘息着，他心里清楚，以自己现在的伤势恐怕一动手就会立马不支倒地。可他不能后退，不是为了中原武林，也不是因为各剑派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只是不想看着身后这方土地被这群异族而来的恶魔肆意践踏。

　　大家送了我个“逍遥剑”的名号，不过如今看来我也有固执的时候啊……

　　就在霍叶秋正欲舍命一搏时，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这道熟悉又陌生的萧索身影，霍叶秋的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师弟，是你！”

　　那道身影也不回头，声音中倒是有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只是大敌当前，他也没心思跟霍叶秋叙旧，“唉，虽然我不喜江湖事。可外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我也不好让这些人打扰到师父他老人家安息……”

　　“你家那位，八成还在谷里等你回去，你要是死了，她大概会哭死吧。”

　　想到那位师弟，不了道人不由得笑出了声，“我那师弟生性懒散，不喜江湖纷争。出师后他就四海漂泊，居无定所。我也很诧异那天他会突然赶来救我。”

　　“那日后来如何？”锋追问道。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发觉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傻，既然师父还好好地活在自己面前，那天的情况必然是有惊无险。

　　可是……江湖传闻中当年那场正邪大战，后来魔教教主魔尊不知为何突然收兵回了西域，莫非是跟那天师父这位师弟的突然出现有关？

　　想到此处，锋不觉间后背冷汗涔涔。

　　师父的这师弟究竟是何许人，好生厉害，竟能逼得魔尊退兵？

　　没有注意到脸色变幻的徒弟，不了道人接着说道：“那天我师弟突然出现，竟说要跟那魔尊比剑赌斗，还提出了赌斗的筹码，竟是——”

　　夜色如水，尘缘谷中万籁俱寂。师徒二人临潭而坐。一旁小火炉上的酒因沸腾而不停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竟是魔尊身边的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就是霍少枫？”锋闪电般地抬起头看向师父——

　　师父的这位师弟也是个怪人，竟想要魔尊的儿子？

　　“不错，正是当时年仅四岁的少枫。若是他输了，他愿把他和我的性命交由魔尊发落。”

　　“那时的魔尊也是傲气，从没听说有人能在他的剑下走活。也正是因为如此，那日对方竟然答应用自己的儿子来与我师弟赌斗，大概他未曾想过会输在我那从未在武林中崭露过头角的师弟剑下吧……那天我看着魔尊与我师弟比剑，心里十分清楚。即便是我全盛时期，也未必能是那魔尊的对手。”

　　“什么！师父的剑术不如那魔尊？”锋很难想象师父年轻时在武林中身负盛名，青年一辈中几乎寻不到敌手，如今竟承认自己不是那魔尊的对手。

　　“打不赢就是打不赢。”不了道人很是洒脱地一笑，“那魔尊的剑法凶狠异常，看不出什么路数，一施展出来风云变色，魔恸天哭。那些魔教尊者也只是远远观战，无一人赶上前掠阵。我在心中默默演练招式，恐怕若是换了我上去与魔尊比剑，过不得百招，就会被对方格杀剑下。”轻叹罢，说不出是感慨还是侥幸，不了道人继续说道：“只是我那师弟我是知道的……论剑术，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他……那日他全身感知全开，剑锋游走，穷光掠影，妙招纷呈变幻时且进且退，且攻且守。目睹过那一场决斗后我才知道，我那师弟的剑术，已经胜过我甚远了……”

　　似是又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当年那场惊天的决斗，不了道人止不住地摇头叹息，就连手中刚斟满的热酒已经凉透也浑然不觉。

　　“直到百招过后，我师弟使出无锋剑法中的最后一招‘剑无锋’，一剑挑断了魔尊持剑右手虎口的经脉，又反手一掌将对方震成重伤。那魔尊败下阵来，自知无力再战，竟也信守诺言，真就把他那孩子留给了我师弟……”

　　话语至此，锋的心中已不是惊骇二字所能描述——

　　那魔尊的剑术已经在师父之上，师父那师弟的武功，又该高到了什么地步！当真是人外人，天外天。不想我杀尽魔教七尊者，却是坐井观天了。

　　让锋更为惊骇的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那魔尊竟因为自己比剑输了，就把自己的儿子转手送人。这样的为人父者，又该是怎样决绝的心性！

　　“这么说少枫他……当真是魔尊的儿子了？”

　　不了道人看着眼神震动的徒弟，心下不忍，仍决然地点了点头。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的这位徒儿身负血海深仇，为杀尽魔教中人，已风雨兼程地奔走了将近十个年头。

　　可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他是看着锋长大的，锋那颗誓要诛尽魔教的心使得不了道人强自把霍少枫的身份瞒了下来。这一瞒，就是十九年。

　　不了道人以为十九年已足以磨平锋的心性，如风如沙的岁月可以掩埋他内心烈火般狂热的仇恨。可当他此时看到眼前锋挣扎的眼神时，一颗在宁静山谷中平伏了十九年的心再一次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那一战之后，魔尊用剑的手已废，又受了内伤，再无力率军征讨，只得偃旗息鼓，率部撤回了西域。我那师弟性喜漂泊，怎么可能带个孩子在身边。转手又把魔尊的儿子交给了我，让我收其为徒，希望能让那孩子换个生长的环境，修身养性，长大后不要再像他爹一样为祸苍生就好。”不了道人看着平静无波的深潭倒映着漫天星光，眼里说不出的澄澈，全不像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他将酒盏中冷掉的酒倒入深潭中，又满了一杯热酒，喝下肚，辛辣的酒味令他喉头一烫。

　　“少枫他是个好孩子……”良久，他才吐出这么一句话，“起初他还不肯拜我为师，后来在你师娘她软磨硬泡的哄骗下，才勉强算是认了我这个师父。我让他忘掉原来的名字，跟了我的姓，取名‘少枫’。”

　　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不了道人总是心头一暖，“他同你一样，自幼随我学剑。我起初担心他的心中尚存魔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觉他不仅天赋过人，更带有一股由内至外的侠骨柔情，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我啊。”自夸了这么一句，纵是以不了道人的老脸都不由得红了红。

　　“至于我那师弟，之后便又一次销声匿迹，再没有在我面前露过面。至于他战败西域魔教教主魔尊一事，武林中亦无人知晓。中原武林只道是我如有天助拦住了魔教大军，逼得他们不得不撤回西域，把我奉为神人一般。以我那师弟的性子，我也没办法跟武林中人解释些什么，只得默默拦下了这个盛名。”

　　“我师弟说这个江湖，有人做面子，就得有人做里子。名利于他如浮云，闲云野鹤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不了道人的话意味深长，锋只是听着，也不插话，心里还在想着霍少枫的事。

　　“可笑我出师前与我那师弟畅谈人生理想时，还答应与他一同去往塞外大漠的尽头看长河落日，到北方再往北的极渊之地看夜空中的幻光。奈何我击剑纵马在江湖中快活了好几年，最终在那一战之后，携着你韶师娘她归隐在这僻静的山谷中。枉我当年名唤‘逍遥剑’，竟还没有我那玩世不恭的师弟活得洒脱。”不了道人自嘲地一笑，又是一杯热酒下肚。

　　“当初他只说那一战他肯出手是怕魔教的人打扰到在秣陵入土的师父安息，可我始终觉得，我那师弟是为了救我才与那魔尊一战的……”

　　年过半百的人了，面前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大徒儿，好像从来就没有向人这般倾吐过这些陈旧得早已发霉的往事啊。每年少枫回谷来看自己也只是小聚一下就匆匆地离开了。

　　也是在那一战之后，当年叱咤风云的“逍遥剑”霍叶秋突然人间蒸发，没有人知道他去往何处，如今是生是死。只是当年他与韶晓音那一段恋情至今被传为佳话，经众人之口广为传颂，令后人羡慕不已。

　　后来霍叶秋舍掉了原来“逍遥剑”的名号，自称“不了道人”隐居在这不为外人所知的尘缘谷中。所用的那柄逍遥剑也更名为不了剑，后来传给了霍少枫。

　　“没想到师父您还有这样一位不世出的高人师弟。”

　　“若是我没有这么一位师弟，你当你手中的那柄剑又是从哪儿来的？”不了道人又是一笑，“说起来，你还是承了他的情。”

　　锋一下怔住，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黑剑出鞘，通体漆黑如墨的剑身即使在漫天星光下也看不出有什么光泽。

　　起初他曾因师父不了道人把佩剑不了剑传给师弟而心生迷惑，论剑术修为，自己都稳压霍少枫一头，为何传了师弟不了剑，自己只得到这样一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黑色铁剑。

　　后来在长达九年的复仇之路中锋渐渐明白，自己手中的这柄剑亦绝非凡品。

　　没想到竟是师父口中那位深不可测的师弟的佩剑！

　　画面又瞬间跳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雪夜。不知为何，锋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有一块空白的意识似乎无关紧要但总是埋在心底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锋感受着小火炉散发出的阵阵暖意，皱眉道：“既然少枫曾是魔教少主，那最近武林中传闻他潜杀绝谷师太之事……可我总觉得少枫不是这种人。”

　　听了这话不了道人朗笑道：“且不论这事是不是少枫所为，你既然知道了他是魔教中人，你又要如何做……杀了他么？用你手中的那柄剑？”

　　锋怔住，他曾在爹的坟前起誓要屠尽魔教中人，现如今霍少枫的身份已然明了，显然与自己势同水火。

　　该怎么做……锋努力控制自己心中的起伏，入喉的酒水已索然无味。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玄铁黑剑——

　　“师兄，听说后山的悬龙瀑布里出现了一只蛇妖……”

　　“师兄，这是师娘捏的药丸子，说是下次师父罚你前嘴里含一粒……”

　　“师兄，看，我的梅花载雪也练成啦，虽然只能舞出一朵剑花……”

　　“师兄，干了这杯酒，明日跟我一同回谷去看师父师娘吧……”

　　“师兄……师兄……师兄……”

　　良久，锋叹了一口气，默默将剑收回鞘中，平静地说道：“他是我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