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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逍遥叹(3)

  不了道人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同时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若是这师兄弟两人反目成仇,恐怕我这做师父的也无法袖手旁观吧……锋儿他想通了吗,不然到时候,真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的结局啊……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不了道人说起话来也硬气了不少,“我听你口中所说的那个潜杀绝谷师太的刺客,只怕是另有其人。”

  “哦?”锋蓦然抬头。

  “我以前听少枫这孩子提起过,他有一位孪生兄弟。那人是少枫的哥哥,与他有着相同的长相。”

  “什么?魔尊有两个儿子?这么说……”

  “少枫说当年魔尊屠戮中原武林时,命他跟在身边,想让他从小经历杀戮的环境,他的哥哥则被留在了西域魔教总坛。后来魔教净坛七尊者叛乱,将重伤未愈的魔尊诛杀在圣灵坛顶,少枫以为他的哥哥也死在那场叛乱中了。”不了道人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转头看向锋,“不过如今看来,他的哥哥应该是在那场叛乱中消失了踪迹,直到前不久才重新出现。潜杀绝谷师太的那人,应当是少枫以前在魔教中的哥哥无疑。”

  原来如此,看来那顾剑生说的话——是真的!魔教的人,果然还没死绝。

  锋持剑的手缓缓握紧,心中有了决断。

  岁月难得沉默,晚风也厌倦了漂泊,徘徊在山谷中久久不愿散去。

  银河当空,照亮了谁人来时的足迹。

  紫竹小筑外的竹扉上吊着一支悬空的烛台,烛台上红烛正燃,上面还罩着一只挡风的罩子。

  这些年韶晓音已经养成了习惯,丈夫没回来前都要在门口点燃这么一支红烛,等丈夫回来再把这红烛吹灭。就算如今锋和小昶来了,这个习惯还是保持着。

  屋内,又是另一番温馨祥和的景象。

  小昶在床上抱腿而坐,另一边韶晓音坐在一把靠近桌上烛光的竹木椅上,一针一线绣着手里的女红。

  “师祖母真是贤惠啊,医术高明不说,做饭又好吃,又会绣东西。师祖能娶到您啊,真是上上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就在屋外深潭边那师徒两人把酒畅谈的同时,屋内的韶晓音和小昶也是彻夜未眠。

  “呵呵,小昶姑娘你可真会说话。都说了不用叫我师祖母了,说着绕口,听着还那么显老。”

  “那叫什么啊……”

  韶晓音咬断一根绣花线,将手中的女红搁在桌上,“你呀,就跟锋儿一样,叫我师娘就成。”

  啊?那不差辈儿啦。小昶在心里嘀咕。

  “你说这锋儿哪儿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儿,为了报仇在外漂泊了那么多年,他师父这几年都担心他担心得不行。还好有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儿陪在他身边,要不那个傻小子,还指不定过成什么样呢。”

  小昶脸上一红,本来挺好的话到了她耳朵里总觉得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瞧得她脸上的变化,韶晓音掩嘴轻笑,继续调侃道:“小昶啊,你也跟在锋儿身边这么多年了,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他啊。不是我有心夸他,锋儿这孩子先不说他人帅剑法好,而且……”

  小昶捂脸……神医的弟子不应该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么……

  “我说小昶啊,要是你真喜欢,我就帮你做个媒,我丈夫也是个开明的人,我开了口他不会阻着拦着的。我听锋儿说了,你也是个孤儿……”

  “不行!”小昶的脸色突然白了白,脱口而出道。

  韶晓音心道她是女儿家心态不好意思,还欲劝说。

  小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转移话题,“师……师娘,别说我的事儿了,还是说说您跟锋的师父的事儿吧。听说你们俩当年可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啊。”

  韶晓音脸上的笑容缓缓僵住,眼中不禁流露出几缕心酸。

  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那个年代的江湖中人也很是不解,被称为“妙手菩提”的神医侯冷晴一向对徒弟管束甚严,怎么会放任自己座下的嫡传大弟子韶晓音与一位四海为家的剑客共结连理。其中辛酸,怕是只有韶晓音自己才知道。

  “师父!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情,这次我只求你让我和霍叶秋在一起吧。”韶晓音跪在侯冷晴身前,声音隐忍。她头也不敢抬,垂下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天知道这些日子她为了这件事偷偷哭过多少场。

  “放肆!你当初求我收你为徒时就应该知道,我这一脉的传人要求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为医者,应胸怀四海,眼里放的是天下苍生,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而坏了规矩!”侯冷晴坐在高座上,冷冷地呵斥座下不成器的徒儿。旁边立着的,是韶晓音的师妹小楠。

  “师父,徒儿不孝,我此生只求与霍叶秋共生华发。师父你让我去吧,我以后一定会尽心竭力医治他人,做好为医者的本分。”韶晓音的声音依旧苦涩,只是苦涩中透着坚决。

  “你!”侯冷晴怒极,霍然起身,恶狠狠地指着韶晓音,“反了你了!我苦心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如今却非要逆我意!好!你把这个喝了,我就不再拦你!”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扔到韶晓音面前的地上。

  “这是忘忧砂,你喝了它,就可以把我这个师父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跟你那个霍叶秋从头开始了!”

  “师父!”一旁立着的小楠听到这话脸色也立马变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替师姐韶晓音求情。

  “师父……”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链般滚落下来,韶晓音双手颤抖着拾起了地上的玉瓶。

  忘忧砂是何药效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喝了这玉瓶里的东西,不光自己的师父,还有霍叶秋、小楠、自己以前医治过的病人,以及生命中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人或事都会随着潮声向东流去,一去不返。

  “我喝……”她一把拧开玉瓶的盖子,在小楠与师父侯冷晴吃惊的目光中将玉瓶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你……”侯冷晴恨恨地用力一甩衣袖,大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你走!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再次对着自己的师父三叩首,韶晓音站起身子离开了,再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她怕再一转头,会对上师父悔恨失望的目光,怕自己再没有勇气坚持自己心中的决定,离开这养育了自己十年有余的恩师。

  直到不久之后她才从师妹小楠口中得知,师父那日扔给她的玉瓶里装的只是普通的泉水。为医者以救人性命为己任,纵使是一向对徒弟管教甚严的神医侯冷晴又怎么忍心真的将自己的嫡传大弟子逼上绝路呢。

  不了道人目光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徒儿,一旁是冒着热气的酒壶。

  “你说你还要上西域昆仑雪山,去铲平魔教的神秘杀手组织,可是当真?”

  锋不发一词,郑重地点了点头。

  “十年……十年啊。锋儿,你已经用掉了十年随我学剑,现在又要用十年去报仇。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啊?”不了道人无不惋惜地劝慰着眼前已经从男孩儿长成男人的徒弟。

  锋的前半生已经沐浴过太多鲜血,现在竟还要义无反顾地踏回到这条血肉横飞的道路上去。为人师者,如何能忍心看着自己的爱徒一次又一次奔向那个九死一生的杀戮场。

  值得么,真的值得么?

  “够了,真的够了……魔教的事儿,中原武林会有人去操心的。你已经杀戮了十年,何苦非要给自己负上这么沉重的担子。”

  锋轻轻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又一次掠过那被罪恶的红色浸染的天幕,魔教中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最后一眼看到的娘与公孙叔叔的背影,还有——

  那一双迷茫地望着自己,渐渐下落消失的直透他灵魂深处的眼睛!

  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漆黑的双瞳深不见底,在他眼睛的最深处,有愤怒的火焰升腾。

  “我会铲除修罗场,让魔教在西域的昆仑雪山上彻底灰飞烟灭。”

  “唉,对于这件事,你始终是太过执着了。”不了道人满上最后一杯冒着热气的酒水,“我本以为这么多年的游历能够磨去你心中的戾气,现在看来,是为师没能看透你。‘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像这样与知心的人温着热酒,把盏言欢,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岂不快哉,何苦一定要让仇恨蒙蔽自己的双眼。”

  “徒儿不孝,师父您自号‘不了道人’隐居世外,这山谷又名唤尘缘谷,想必您在尘世中也还有牵挂。”

  “哈哈,这尘世里我仍放不下的,还不就你跟少枫俩人。你知道,我和你韶师娘没有孩子,在我们眼中,你和少枫,就是我们的孩子。”

  锋心中一震,久久不能平静。

  “锋儿啊,你走的这条路,就如同这酒盏里的酒,泼出去形就散啦,谁也不知道这酒水最终会流落何处。没了这酒盏盛着,以后的你,又该如何生活啊。”不了道人平静地注视着手中盛满酒水的酒盏,忽然手腕一抖,将酒盏里的酒倾倒向面前夜幕笼罩的深潭中。

  锋见状突然左手化指,瞬间捏了一道剑诀,单手一引,那倾倒而出的酒水竟在完全散开前化作一条水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重新灌注到不了道人手中的酒盏里。

  目睹这一幕,不了道人猛地转过头看向锋,声音中满是震惊,“这是——剑无锋中的引剑诀!你竟将无锋剑法的最后一招剑无锋练成了?”

  “徒儿不才,稍有领悟罢了。离大成,还差得远。”锋的语气谦卑。

  不了道人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他从眼前二十六岁的锋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他那位师弟的影子。

  在这个年纪将无锋剑法练至如此境界,能做到这一步的,怕是只有我那位天赋近妖的师弟了……

  “来,锋儿,为师跟你过过手。”掌心劲风吞吐,手中酒盏里的酒水跃然而出,同时左手一引,酒水化作一支水箭朝着锋的面门弹射而去。

  竟也是那一式引剑诀!

  “徒儿得罪。”嘴上这般说着,手上却丝毫不敢怠慢。锋左手手腕一翻,双指并伸,捏了一道剑诀。

  凌空飞来的水箭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原本笔直刺来的水箭陡然弹起,指向上方悬空不动。

  一旁的小火炉将师徒二人的半边脸都映成了红色,水箭在火光的照耀下,光影随着火苗跳跃不定。

  几乎是在同时,不了道人与锋同时变换指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速度。悬空的水箭突然扭曲起来,失去了原有的形态。那条凌空扭曲的水柱开始旋转,速度逐渐变快,很快形成一道迷你的水龙卷。

  两人的手捏着同样的印诀,略微僵持。中间的水龙卷高速旋转,奇异的是速度虽快,却没有一滴酒水飞溅出来。

  不了道人的眼神陡然凌厉,收束的无名指突然一伸,锋不容多想,指诀变换,跟上了师父的动作。

  高速旋转的水龙卷猛地从中间断为两截,化作两支水箭分别朝两人射去。几乎是在同时,两只水箭打湿了锋与不了道人伸出手的衣袖上。

  这次试手,竟是平分秋色。

  看着自己被酒水打湿的衣袖,不了道人先是微微吃惊,随即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方才看到自己的大徒弟露了那么一手一时起了年轻时的好胜之心想要与其过上两招。没想到几年不见,这徒弟在剑术上的修为已经精进如斯。

  “锋儿,将近十年未见,为师已经快要及不上你了。”不了道人笑道。

  锋微微颔首,竟少有地露出一丝腼腆,“不敢,都是师父教得好。”

  不了道人哈哈一笑,“不过你可大意不得,剑术一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练的这引剑诀,只是最后一招剑无锋的起手式。你能在十年前将无锋剑法的前二十一招练至大成已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只是这最后一招剑无锋,又是一个全新的境界。当年也只有我那师弟……”又一次想到自己的师弟,不了道人不禁唏嘘,“我师弟他有一颗无欲无为的空明之心方能领悟这毫无锋芒可言的究极一剑,我也是归隐这尘缘谷多年才有了一点感悟。没想到锋儿你,历经多年的杀戮,竟也能摸到这个境界的门槛……天道如此,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轻轻掸了掸衣袖,知道自己再也劝不住这执拗的徒儿,不了道人只得摇头叹息,“只是可惜了啊,这一盏你师娘酿的好酒。你可知道你韶师娘每年都要出去谷外两个月,给西边秣陵的穷人们听诊看病。虽然她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她是想为漂泊在外的锋儿你行善积德,也算是替你偿还些杀孽。”

  “当年你为报家仇硬要离开我这位师父,我无话可说,也没什么理由拦下你。家仇征战,天经地义。可晓音她啊,医者父母心,毕竟是心软……”

  师父的话一点一滴浸润着锋那颗早已被仇恨麻痹了的心,可大仇未报,他在此时又如何有立场退后一步。

  “师父,我又何尝不想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寒夜,靠着红泥小火炉,喝着新醅的热酒。可我家仇未报,这昆仑,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锋对着不了道人郑重地行了一礼,“徒儿答应师父,若是这次大仇得报后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像师父您老人家一样寻一处空幽的山谷隐居不出,从此再也不过问江湖事。”

  不了道人眼眶微红,看着眼前的徒儿久久不能言语——

  锋儿,你这股执拗的劲儿,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我啊……

  夜里微凉的露水沾湿了锋和不了道人的衣衫,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师徒二人已经聊了一个晚上。

  绚烂的银河,犹如一道光斑汇成的匹练,见证着一个个时代的崛起和灭亡。

  锋跟在不了人后面,向紫竹小筑的方向走去,殊不知宿命的轮盘早已开始旋转。

  走到紫竹小筑门口时,不了道人吹灭了竹扉上点燃的红烛,轻轻推开门步入屋内,动作熟稔也不知这些年重复过多少次。

  锋紧随其后进了屋内。走过一条幽深的过道,看到韶晓音面容温润如玉,独自守在烛光下绣着女红,看样子,还在等丈夫回来。另一侧的床上,小昶已然熟睡,身上盖着一条触感柔软的针织被子,脸上的表情安静而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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