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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雪满昆仑(3)

  锋立于山门外,面前是三座连接着雪山绝壁两端的白玉长桥,长桥下就是万丈深渊。过了长桥,巍峨而立的白玉石阶直通魔教总坛的最高处,那上面便是整个魔教总坛的中心——圣灵坛。

  锋拾级而上,风雪飘摇着他手中的长剑,不惜越过苍茫万里,登上这昆仑雪山之巅,只为追寻一场羁绊了自己十九年的对决。

  哥哥,你如今仍身在魔教吗,你当真是要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吗……

  十余日前,霍少枫与小昶策马疾驰,很快便过了江陵。遥望江陵熟悉的城墙,霍少枫持着缰绳的手缓缓握紧。再次路过江陵,竟不是与故人把盏言欢,而是要去往更遥远的远方,与昔日的亲兄弟拔剑相向。

  其实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提防着这一天的到来,四岁时便分离两地的兄弟毕竟是血浓于水。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两条背道而驰的成长道路,当得知自己的孪生哥哥还活于世上的那一刻起霍少枫心里就明白,这消息带来的不是两兄弟重新相认的喜悦,而是不得不用剑斩断的宿命。

  他不忍再想下去,江陵的六月艳阳如火,霍少枫的心却如同坠入极北的冰窟般冷彻。

  他的心事太重,没有注意到路上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的小昶同样暗含挣扎的目光。没人知道她下定决心要连日赶往昆仑雪山的这份坚持源自何处……

  沿途不断有路人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拉近,飘远,可没人知晓这对年纪轻轻的男女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只是惊吓着退到道路两旁,看着他们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

  渊靠坐在圣灵坛中心一根祭祀用的巨大石柱旁,看着漫天飞舞的纯白雪花中一个人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自己眼前,略微黯淡的碧色双瞳里有一丝异样的光彩闪瞬即逝。

  他清楚地知道,有人能来到这里,说明守在山脚下的修罗八手已经无一生还。

  他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女子的容貌,那个画面仅仅维持了一瞬便消散于无形。

  那个女人,终究还是死了么……

  看着眼前那张无比熟悉只是略显妖异的脸,锋的嘴有些诧异地缓缓张大,“你……不是霍少枫!”锋的神经紧绷,全身感知全开。在走上这白玉石阶的过程中,他已经把自己调整到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状态。

  面对眼前气势凌厉的青衫剑客,渊的手上并无动作,熟稔的语气倒像是遇见了一位相识多年的故人,他讥诮地一笑,道:“霍少枫……我那弟弟,如今是叫这个名字么……”

  锋身子一震,上前一步,“你就是修罗场的掌权人。”

  “你可以叫我渊。”渊依旧微笑,眼中全然不见先前将莫行之分尸时的疯狂。

  圣灵坛上同样布满了尸体,可锋目不转睛地盯着渊,好似生怕他在眨眼间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不知为何,锋总觉得此人,让他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们见过?”

  闻言渊嘴角一挑,抬起晶莹如玉的右手随手拈了一朵凋零在寒冷空气中的雪花,那雪花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魔力,并没有立刻融化在他的掌心,而是安静地停留在他掌心十字疤痕的交叉处,细细分辨冰晶的棱角清晰可见。他将掌心的雪花轻轻吹去,缓声道:“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老话,‘相逢何必曾相识。’”

  把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锋心下了然。那人的手,竟然冰冷至此。

  他淡淡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是来杀你的。”

  渊原本黯淡无光的碧色双瞳瞬间亮如鬼魅,他动作轻盈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顺带提起的,还有那柄散发出妖艳红芒的赤血剑。持剑的右手缓缓将剑平举,在赤血剑剑身与地面水平的刹那,渊的身形如风般散开。

  交手前的陈词戛然而止。就好像古琴的序曲弹奏到一半,抚琴者的双手突然离开了琴弦,琴声再一次响起时,已然从序曲中的小桥流水直接跳到了高潮部分的铁马冰河。

  下一个刹那,渊已然出现在锋的身侧。赤血剑举剑横斩,毫无花哨。

  早有防备的锋剑诀一捏,引剑出鞘,玄铁黑剑冰凉的触感透过左掌掌心传遍全身,令他精神一振。面对眼前的男人锋丝毫没有懈怠之心,持剑的惯用左手起手便将这些年来日夜研习的无锋剑法催到极致。他前脚后错稳固下盘,以守代攻,红黑双剑相交时擦出一连串金黄的火花。

  两人同时消失在了原地,再一次出现是在十丈开外高耸的的石柱边,雪地上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锋与渊都不冒进,赤血剑和玄铁黑剑往往一触即分,他们都在为下一次攻击蓄势。

  锋手中剑上的剑气陡然一收,无锋剑法的最后一招剑无锋已然使出,玄铁黑剑化作一道道黑色的匹练游走在渊的周身。渊手中的赤血剑每每与黑剑相接,剑势就如同泥牛入海,全然没了先前的霸道凌厉之感。

  瞧出其中变化,渊当即连退三步举剑回刺,以一招回头望月佯攻,足下用力,跃上了身边的一根石柱。他将内息运于脚底,在垂直立于圣灵坛的高大石柱上向上疾行,竟如履平地。

  锋脚下用力,跃上旁边的另一根石柱以同样的手段向上追去。他表面平静,心中早已波涛汹涌,只因他,从没遇上过如此劲敌!

  自锋出师以来,与魔教中人交手无数,从没有哪个人能在他的剑下走出三十招。

  眼下自己已将剑无锋使了出来仍没有取得明显的优势。与眼前人相比,之前死在自己剑下的魔教七尊倒是有些不够看了。

  他脚下陡然加速,追上了渊。两人一面在垂直的石柱上向上飞掠一面交手,转眼间又换了十数剑。红黑剑光交错,在两根巨大的石柱间映着雪光交相跳动,仿若在为一场盛大的祭祀拉开序幕。

  在到达石柱顶端时锋与渊重重对了一剑,渊借着反弹的力道,飘飘然跃到身后一根石柱的顶端,悠然而立,衣袂和长发在风中飞扬。锋在即将落下石柱的同时平平刺出一剑,足可切金断玉的玄铁黑剑像插入一块豆腐般径直插入眼前的石柱,以剑借力,锋向上一翻稳稳落在插入石柱的黑剑剑身上。

  圣灵坛的中央,三根十数丈高的石柱并排着高耸而立,上面刻满了繁复的古西域图文,分别象征日、月、星辰,那是三根魔教用来祭祀上古神灵的图腾。

  锋所立的玄铁黑剑插入的那根图腾顶端雕刻着古奥威严的太阳图案,渊脚下所踏的则是暗喻神秘之力的湛蓝星辰。两人隔着月之图腾相互对峙,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场比斗无谓胜负,只论生死。

  渊的目光冰冷似刀,哪里还有半分笑意。对于他这种修罗场出来的人来说,杀人求生只是本能。四岁入修罗场,五岁开始他的双手就沾满了无辜的鲜血,敌人于他来说,只是为了活下去用来垫脚的基石。

  渊的强大并没有使锋热血沸腾,因为锋的血液一直都在血管里狂热地燃烧着。魔教的人无论强大与否对他来说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

  锋深吸一口气——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脚掌用力一压,玄铁黑剑插入石柱的剑身猛然弯曲,锋接着反弹的力道高高跃起,矫若惊龙般跃过月之图腾的顶端,落向渊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手中剑诀一引,剑回手边。

  锋出手了,他左手的动作由于太快瞬间化作模糊的幻影,十朵十字剑花陡然成形。与斩杀明心尊者时所施展的梅花载雪不同,这十朵剑花一字排开,最后又被锋一剑贯穿,剑光重叠间,仿若锋手中的玄铁黑剑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朵盛开的白梅。

  他竟把剑无锋与无锋剑法中其余的剑招融会贯通,击出了这巧夺天工的一剑!

  风雪依旧,渊迎着风雪提手将赤血剑横置胸前,看着从天而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锋,轻轻哈出一口如烟的白气——

  还没到白梅盛开的时节吧……

  看着对方施展出的如梦如幻的剑招,渊心中喃喃道。

  霎时渊手中的赤血剑红芒大盛,剑光如同一条吞天血蟒扶摇直上,这是集结了渊在剑术上毕生修为的一剑。

  这一剑,名唤红雉!

  如血的红雉嘶鸣着扯碎了十朵白梅,金铁声大作中,梅花载雪同样撕裂了雉鸟的羽翼。锋剑上的十道剑光击在赤血剑上的同一个位置消散于无形,只是那最后一剑,载着那十道剑光的最后一剑,无声无息地压制住了渊的剑势,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刺入渊的胸膛。

  在两剑相击的瞬间,渊被迫离开了脚下的石柱,两人都失去了借力的平台,这次交锋,只为取对方性命!

  渊的眼中寒光大盛,他空出的左手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晶莹如玉的手掌在瞬间变成了血红色,每一条细小的血管都化作肉眼可见的玉状纹理。化掌成指,渊的左手食指与中指并伸,电光石火间点在即将刺入自己胸膛的玄铁黑剑上。

  这一指,恰好点在黑剑剑身的七寸处。蛇打七寸,剑身的七寸,同样是力量分布最为薄弱的地方。

  只听得“铛”的一声,手指与剑身相击,竟发出如同铁石相撞的震鸣声!

  血玉手!锋识出对方的招式,竟是师父不了道人口中早已在武林里失传了近百年的绝学血玉手!

  相传修习血玉手的人,第一道屏障就是要求修习者本身的手掌要有着精奇的脉络,可以血脉逆流,使内息不胫而走。仅这一关,就不知拦下了多少百年前欲练就这一绝学的天纵奇才。而且修习者要每日将手掌置于万年寒冰中,受阴毒蚕食之苦。手掌上的穴位本就对应着人体的四肢百骸,这么做无疑会对修习者本身造成极大的损害。至于修习血玉手的最后一关爆血,乃是将该手掌内的经脉和血管全部爆开,注满内息,化为血玉。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全身血脉岔走,走火入魔,内脏俱焚而死。

  传闻中百年前最后一位习得血玉手的寒冰道人为救爱人曾孤身深入苗疆十万大山摘取千年幻砂兰,凭着这一绝学在百里老人和苗疆四大毒王率众围攻下成功脱身。后来因厌倦了中原武林的纷争,带着爱人远走西域,再没有于人前露过面。自那以后,血玉手便失传了。

  血玉手不是早就失传了么,可这凶悍绝伦的一指……

  锋与渊在空中向两个方向分散开来,再没有东西借力,从十数丈高的图腾柱上飞速坠下。

  “嘭!”两人同时落在地上,巨大的力道掀起两股气浪,锋与渊身边的雪呈波状向外扩散飞去。

  渊站起身子,看向赤血剑上赫然出现的一道缺口。方才十朵十字剑花接连撞击在赤血剑剑身的同一个位置上,竟在这柄凶剑上生生豁开了一个口子。又看了看锋手中依旧锋利如初的玄铁黑剑,渊的眼神略微一沉——

  那柄无名的黑剑,不知以前的主人是何人物,竟能锋利至此……

  此刻渊的左手血红如玉,手掌上的脉络清晰可闻。

  在方才自己那惊天一剑被弹开的刹那,锋从那只手上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没想到在中原武林那个庸才蠢才辈出的地方,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剑客。”渊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赤血剑开口道,只是语气依然冰冷得犹如剑锋。

  “我不为中原,只为自己。”锋淡然答道。

  “哈哈,原来如此。”渊仰天一笑,“你说的不错,那帮小人,整日戴着一副虚伪的嘴脸,只知道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们不配练就你这般绝世的剑术。”

  锋默然。他面对突如其来的称赞毫无欣喜之感,但他无从反驳,因为他知道,渊是对的。在他还在学剑的时候师父不了道人就跟他说起过——

  中原武林的人整天叫嚷着除魔卫道,拯救天下苍生。可他们自己呢,却整日为了名利二字争破头,还斗得不亦乐乎。亲朋反目,血染无辜。这世间孰对孰错,孰善孰恶,又岂是一柄剑,一张嘴说得清的。真不如像你师父我这样,寻一无人山谷,建一紫竹小屋,铺一青石小路,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曾经的某个夜晚,年少的锋真的被师父的这番话打动过,可他睡觉时一闭上双眼就看到黑暗中被火光染红的房屋,娘倒在雪地里声嘶力竭地对自己呼喊着快跑,以及襁褓中的女婴掉入断谷时看向自己的茫然眼神。

  所以锋上前一步,左手再一次将玄铁黑剑握紧,清冷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澜,“我欲杀你,只为报仇。”

  渊不再说话了,因为他能看出锋眼中饱含的仇恨,虽然他不知道那仇恨源自何处……

  渊杀过的人太多了,他的双手沾满了陌生人的鲜血,可在他心中,又何尝没有仇恨。

  在他被身为魔尊的父亲送入修罗场的那一刻起,他满怀期望地认定这只是爹一时心情不好或者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过不了几天就会放自己出去。他幻想自己的弟弟在外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幸福生活,幻想自己出去的那一天与父亲和弟弟荡平西域诸国,横扫中原,共谋天下的壮举。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幼的渊逐渐意识到,修罗场这种地方从来都没有玩笑。

  希望变成了绝望,绝望变成了仇恨,他恨,恨所有人。日复一日的杀戮使他变得麻木不仁,当他双手沾满了身边其他孩子的鲜血,他终于明白——只有不断地杀人,他才能得以生存下去。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

  雪,静静地飘落,那是一种肃杀之美。

  早在人类诞生前,这些纯白的精灵就已经统治了这方肃杀的昆仑雪山,万年守候,亘古无言。

  相对而立的锋与渊,身上挂满了晶莹,手上一黑一红两柄长剑形成强烈的对比。

  雪纷纷而落,古奥庄严的圣灵坛被数百级白玉石阶高高捧起,坛上的尸体早已被风雪掩埋。三根巨大的石柱直指天穹,欲与环绕总坛四面的雪壁争高。

  那是一幅太过唯美,也太过凄凉的画卷,画面上有大片大片的白,给画外人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渊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已不似人手的左手手掌,声音宛若轻叹,“你知道么,人在被极度冻伤的时候,会感到死一般的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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