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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崩塌(1)

  连日奔波,霍少枫和小昶晚了锋半日到达乌苏里关外的驿站。这里,是中原通往西域昆仑雪山的必经之路。

  一位是白衣胜雪的俊秀剑客,一位是红衣如火的妙龄少女,这样一对组合在推开驿站大门的瞬间就吸引了屋内不少打尖儿歇脚的行人的目光。

  向驿站里的差役打听了消息,在知道半日前有位青衫剑客只身前往昆仑雪山后,霍少枫和小昶没有做丝毫休整,再一次翻身上马,冒着风雪前行。南来北往的商人们见了,又只得感慨最近世道的不太平了。

  霍少枫的白衣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低头策马,柔弱的雪花在这样的天气里冰冷似刀,割得他脸颊生疼。尘缘谷到西域,从南到北,他换了数匹马横跨神州,只为劝下那位已被仇恨的鲜血蒙蔽了双眼的同门师兄。这一路上他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此行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他没有注意到小昶越发苍白的脸色,那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的白。小昶咬紧牙关,闷头赶路一声不吭,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快见到锋。

  在一片冷杉林外勒住缰绳,雪山脚下的冷杉林银装素裹,阴沉的绿色透不出丁点生机。小昶眉头微蹙,她知道再往前,便是昆仑。

  她望向冷杉林外围尤为粗壮的一棵冷杉树——

  在杀掉魔教净坛七尊者最后一位明心尊者的那个晚上,锋就是坐在那棵树上遥望夜空中的月亮。

  琥珀色的月,染了霜的夜,这棵高大的冷杉位于林子最外围,坐于树顶的锋身上洒满了月光的银辉。他眼神失焦,或许除了月色,深邃的苍穹中再没有什么值得捕捉的东西。

  他仿佛隔着那轮明月穿梭过十几年的时光,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那样回忆自己的一生。

  为什么,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靠坐在冷杉上,只感到无尽的疲惫与凄凉,心中反复问自己杀完了这些人究竟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或许没有了,或许只是想给自己寻觅一个继续流浪的理由,所以他决定去杀掉顾剑生。

  “你有没有想过死?”锋突然扭过头看向树下逗弄黑鹰的小昶。

  听到锋的话小昶的脸转瞬变得苍白,她回过神的时候脑海中闪过好多事。因为高度和夜色的关系她看不清树顶锋脸上的表情,只是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撒手人寰的年迈老者,他的一只脚,好似已经迈进了散发出腐臭味道的冰冷棺木。

  意识到自己这问题问得突兀,锋闭口不言,无声无息地跃下冷杉树。

  小昶吓了一大跳,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手下意识握上了蝶羽剑的剑柄。而锋只是默默地将身上单薄的麻布披风解下,走过去轻轻披在小昶的身上。

  在小昶从愣神中反应过来前,他的身影已经走远,“辛苦你了,这些年跟在我身边……”锋的声音隔着夜色轻飘飘地传了过来,直飘入小昶的耳中。“我不会教你杀人。以后你若想走,我不留你。”

  夜幕下,唯有皓月无声,冷彻千古。

  小昶握住马缰的手缓缓用力,她晃了晃脑袋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对着迎面而来的风雪猛地张大嘴吸了一口气。寒风呛住她的喉咙,她趴在马背上猛咳了一阵。方才回忆时,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热泪盈眶,泪水不及滑下脸颊就凝固在脸上。

  霍少枫没看到小昶落泪,只是在看到她通红的眼眶时心里暗暗吃惊。

  再没有迟疑,小昶将手中的缰绳重重一扬,向昆仑雪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锋,你还不能死……

  原本转小的雪又忽然之间变得纷纷扬扬了,霍少枫因为担心师兄的安危忽略了驿站里差役的劝告。

  看来暴风雪,就快要到了。

  昆仑山脚下的积雪没过了马膝,这两匹马自打出了关就没有得到过充分的休息,如今终于是疲惫不堪,再不能行进半步。霍少枫无奈,只得与小昶下了马,在大雪中徒步前行。

  不远处雪地上的的雪突兀得少了一块,那是一个半径四丈的圆,虽然其中有新雪填盖,但明显比周围的雪矮了一尺有余。圆的四周倒着八人,霍少枫定睛看去,打斗的痕迹比比皆是。

  小昶立于圆心处,扫视雪地里的尸体,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因为她认得出,造成这些人身上剑伤的,定是锋的无锋剑法无疑。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她急切地望向昆仑雪山山顶,眼里焦躁得几乎透出火来。

  在她转头的同时,没有注意到周围倒下的八人中有一个人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个人一只手挣扎着支起身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坐在地上。坐起的同时,柳叶形的飞刀从她袖口中破风而出,青紫色的刀锋上竟是淬了毒。

  “小心!”霍少枫站得远,看到这一幕时为时已晚。飞刀来势极快,只是精准度偏了半分,可见投掷暗器的人已受了很重的伤。小昶听得提醒,堪堪来得及转身,飞刀转瞬即没,射中她的左肩。小昶啊的一声摔入雪地,左肩吃痛,右手猛然拔出蝶羽剑。

  冷纷飞霍然出手,投掷暗器的人努力支起身子,露出半张沾有雪末的脸,竟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不是修罗八手中的雨师又是谁。

  脑海深处那份保护渊的执念,使她在听到身旁的动静时,再一次从濒死的边缘恢复了意识。然而这一掷用尽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支起的身子再一次倒了下去,永远地长眠在这昆仑山脚下。

  小昶弃了剑,抱着肩膀在雪地里打滚。伤口处已成青紫色,毒素沿着血脉向全身蔓延,疼痛感使她短暂地失去了神志。她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内息。霍少枫赶到她身边时,她只是坚定不移地吐出三个字,“上昆仑……”

  看着脸上隐隐透出一丝青紫色的小昶,霍少枫微微皱眉,他不知这个丫头究竟为何如此执着地要见锋。霍少枫自顾自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掰开小昶的嘴,将里面的药丸一股脑灌倒她口中,又在她身上点了几个要穴。

  小昶武功不如他,还没等发作,就感到自己的左半边身子一震酥麻。

  “这药只能暂缓你身上的毒性,我点了你的穴,你不要运气,否则毒性蔓延得更快。我们现在上山,找到锋后马上赶回尘缘谷,师娘她以前是‘妙手菩提’侯冷晴的弟子,一定能解你身上的毒。”不待小昶回话,霍少枫已经起身朝着山顶的方向去了。

  看着霍少枫远去的背影,小昶心中苦笑——

  这个霍少枫,倒是跟锋有些相像啊,这种做事雷厉风行不愿多言的风格。

  她又何尝怀疑过锋那位师娘的医术,只是这次,真的还能活着回去么……

  此时昆仑雪山的山顶已经没有了打斗的声音。圣灵坛上那根高高耸立的日之图腾已然倒地,重重砸下的石柱从中间断为两截,在圣灵坛上留下一道深而长的凹痕。石柱的一头延伸出祭坛边缘,下面是整块整块的白玉堆砌而成的石阶。石阶下当中的白玉长桥上,是两道已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相持。

  锋手中的玄铁黑剑贯穿了渊的胸膛,剑尖透体而出,带出的血液早已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为红色的冰屑。渊红如血玉的左手紧紧地抓住玄铁黑剑的剑身,不敢让其移动分毫。血玉手的使用早已超过了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毛细血管争相迸裂,手上渗出的血珠不断凝固,化成一层厚厚的冰壳将渊的左手包裹其中。

  赤血剑卡在锋胸前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剑尖停留在肺中,锋每一次呼吸,冷空气灌入肺部的伤口都疼得他眼前发黑。锋的右手同样紧紧抓着赤血剑的剑身,他没有练过血玉手那样的武学,肉掌被赤血剑的剑锋割得鲜血直流,部分冻结的血液将他的右手紧紧粘在剑上,他毫不怀疑此时右手用力一扯就会带下一层皮肉。

  渐渐被风雪吞没的两人死死盯着彼此的眼睛,稍一动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方才的打斗中,一次凶猛对剑的余波生生斩断了圣灵坛上的日之图腾,巨大的石柱轰然倒下,仓促中为了避开倒下的石柱,锋与渊一起从高高的白玉石阶上翻滚下来,重新从地上爬起来的两人再度交手,终于均是这以剑换剑的结局。

  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在当中的白玉长桥上,桥下就是万丈深渊。

  这时,远处的雪平线上,一男一女向这边飞奔而来的身影相继出现。霍少枫和小昶一路上看到无数中原武林人士和修罗场杀手的尸体,不觉中加快了脚步。他们不敢想象锋就倒在这些尸体中,只是一味地向着山顶飞掠。在看到远处这两个人影的同时,霍少枫和小昶瞬间将速度加到极致。

  “锋!”一个声音同时从霍少枫和小昶口中喊了出来。

  渊心中霍然一惊,此时自己与眼前人均是强弩之末,对方又来了帮手,再不放手一搏,定是十死无生。想到这里渊的手上陡然加力,想将刺入自己胸口的玄铁黑剑拔出。锋刚听到声音,就发觉剑上的力道发生了变化,来不及多想,亦是手上加力,丝毫不敢松懈。

  锋与渊飞起一脚,踹在对方小腹上,反弹的力道使两人瞬间分开,玄铁黑剑与赤血剑几乎是在同时离开了对方的身体。原本应当一寸寸挪出的剑身突然拔出,已凝固的伤口陡然迸裂,鲜血受到惯性的牵引凌空飙射,喷出两道血腥的烟火。两人的身体在雪花覆盖的白玉长桥上擦出红与白混杂的痕迹,分别停在了长桥的两端。

  赶到锋身边的霍少枫刚欲伸手将其扶起,目光无意中瞟到了长桥对面强自站起的黑衣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闪电般抬起头,发现那个气息萎靡的黑衣人也在默默看着自己。

  虽然锋的那一剑攻得比较深,但并没有伤及渊的重要腑脏。此时的渊迷茫又伤感地看着长桥对面的霍少枫,任横流的鲜血将胸前的黑衫浸湿。

  这些年风霜在两人的脸庞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迹,却无法改变他们体内依旧留着同样鲜红的血——

  失散了十九年的亲兄弟的血。

  “哥哥……”霍少枫喃喃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从尘缘谷赶来昆仑雪山的路上,他就想过此行会遇到的各种可能。他不止一次地下定决心要亲手斩断往事如烟的羁绊,为了所谓正义即使手刃亲生兄弟也在所不惜。

  只是此刻,霍少枫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应对眼前的状况。

  他知道,他骗了自己。

  渊眼中的迷茫转瞬即逝,他露出诱人又残忍的微笑,说出的话就像是三流剑客的过场对白,“弟弟,别来无恙啊。”

  他还没死!我忍耐得太久了,是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不,还不是时候……我还要忍,我还要等待时机……

  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小昶的眼中精光爆射,残存的理智布成最后一道防线,多年来心中压抑的情感即将爆发。她的指关节握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响声,热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为了自己即将大仇得报,也为了些别的什么。

  霍少枫目光震动地看着桥对面的渊,当年他得知魔教七尊叛乱将西域魔教教主魔尊诛杀在圣灵坛的消息时,他从没想过这一生中还有机会再见到自己的孪生哥哥。魔尊的死并不令他十分心痛,那个人于年幼的霍少枫来说并不像是父亲,只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男人,当年魔尊与不了道人的师弟赌剑把自己输了过去,从那时起,那个男人于他就已经变成了陌生人。然而哥哥,是他四岁前唯一的玩伴。毕竟血浓于水,为此他曾在一家不知名的酒楼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直喝得烂醉如泥,最后因喝光了酒钱被店里的伙计扔到了大街上。

  虽然无从知晓,可他明白,这些年哥哥一定活得不容易。

  “哥哥……”又是一声轻唤,原本是来助锋一臂之力的霍少枫此刻却全然忘记了该如何言语。

  渊的身上剑伤无数,方才那一场与锋的巅峰对决中他几乎拼尽了毕生所学,最后舍命的一剑使他和锋拼得两败俱伤。纵是如此,此时他的语气依旧显得不食人间烟火,全不在意身上的伤痛,“我是渊,修罗场的掌权人。”

  渊的话击碎了霍少枫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同样是魔教出身的他,修罗场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再清楚不过。

  魔尊曾带着年幼的两个儿子进过修罗场看里面的孩子们互相残杀,那些与他们俩年纪相仿的孩子脸上写满了疯狂,哪里还有一点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飞溅的鲜血、残缺不全的肢体以及凄厉的惨叫声给两颗年幼无知的心蒙上了毕生都难以驱散的阴霾。

  霍少枫明白了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能存活至今,也只有修罗场那样神秘的杀手组织才能躲过魔教七尊的搜索。他只是不解,虎毒尚且不食亲生骨肉,是什么样的心性才能让为人父者将自己的儿子送入那样灭绝人性的人间炼狱。

  渊是伴随着杀戮长大的,霍少枫则自幼跟随在不了道人身边,虽然日子清苦了些,却说不出的快乐与充实。通往天堂与地狱的两条路,造就了完全处于对立面上的兄弟两人。

  “为什么!魔尊会把你送到修罗场去,他是你爹啊!”霍少枫对着白玉长桥的对面咆哮。

  “呵,修罗场又如何,他也是你父亲,不也把你扔给了别人么?”

  被刺中痛处,霍少枫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跟我回中原,重伤绝谷师太的人是你吧,跟我去剑雨楼把事情解释清楚。”

  “原来那个老尼姑还没死。”渊讥诮地一笑,被人揭穿竟丝毫不加掩饰。

  “别执迷不悟了,修罗场已经完了,魔教气数已尽。”霍少枫对着渊大声说道。他咬了咬牙,手中的不了剑出了鞘,剑与剑鞘摩擦发出的声响在大雪中显得格外刺耳,“你是我哥哥,吃了那么多不该吃的苦,我不想与你动手。”

  面对拔剑相向的霍少枫,渊突然仰天狂笑,哀恸的笑声如同逃出地狱的恶鬼,四散开来飞窜着朝山下奔去。

  一道声浪就地传开,盘旋在环绕雪山山顶周围的雪壁上久久不肯散去。声浪过处,一面雪壁上发出一丝细不可闻的“嘎吱”声。

  “哈哈哈哈……”渊狂笑着,竟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竟是要手足相残么,竟是要手足相残么!哈哈哈哈,可笑啊,灭了我苦心掌管的修罗场还不算完,到最后,还要让我们手足相残么!

  苍天啊,你真狠啊,真狠啊……

  可惜你算错我了,我偏偏不信天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渊突然收起手中的赤血剑,在霍少枫三人震惊的目光中纵身一跃,跳入白玉长桥下的万丈深渊。整个过程连贯而决绝,桥对面的霍少枫甚至来不及做出一丁点儿反应。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哥哥,修罗场的掌权人,竟会有轻生的念头!

  “哥哥!”霍少枫白风一般冲到白玉长桥边上,半个身子探出玉栏,可哪里还看得到渊的影子。他回想起渊跃下断谷前的最后一个神情,那是一种终于脱离人世牵绊的解脱。

  该是怎样悲悯深沉的绝望,才能让修罗场出来的人放弃了对生的渴求。

  魔教净坛七尊者伏诛,修罗场的掌权人陨落,这世间,从此再没有西域魔教了。

  白雪中红色的身影闪过,小昶冲过去一把扑入锋的怀中,再也没有师徒之间的那层隔膜。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哭得太多而变得清明,反而看上去通红得有些骇人。她紧紧地抱住锋,也不顾自己压到了锋身上的伤口。

  历经千里的跋涉,她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锋怀抱着胸前的小昶,破败的身体让他不敢太过用力。他惫懒地半睁着双眼,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容——

  终于,都结束了啊……

  那一刻,他已经暂时忘记了自己还要再上剑雨楼,履行那个杀掉顾剑生的约定。

  真的,太累了啊……

  “回去吧,回尘缘谷,师父师娘还在等……”锋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孱弱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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