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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笑红尘(3)

  看着来人那张一脸叹息的表情,瘫软在地上的少年突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抓起雪末奋力掷向那个人,声音愤怒而嘶哑,“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

  那人无奈,只得封了他身上的穴道,背着他向玉丘山下飞掠,不时停下来警惕地四处张望。

  魔教其他人还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况,得快些离开才是。我也真是倒霉,看到火光就想过来瞧瞧凑个热闹,结果是魔教的人要灭门,倒霉呀倒霉……

  被封了穴道的少年无法哭出声,趴在那人的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忆与现实中的两张脸逐渐重合,锋找回了那段遗失的往事。

  怪不得,我这些年始终记不起当初是如何与师父相遇的,原来是被眼前这人所救。我也曾就这事问起过师父,师父却不知何故避而不谈。

  “当年……是你救了我,把我交给师父的。”锋仍被扼着喉咙,轻声道。

  云游道人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手上卸去力道,喃喃道:“你是……当年玉丘山上的那个小子?怪不得昨夜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

  “你为何会使无锋剑法?你与家师是什么关系?”锋追问道。

  云游道人眉毛一挑,嗤笑道:“看来霍师兄他教出来的徒弟,剑法是一流,脑子吧,倒是愚钝得很。”

  “你管家师叫师兄,那前辈您是……”锋大惊,他突然想起师父不了道人提起过的那位,曾救其于魔尊剑下的神秘师弟。虽江湖不见其名,可这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却做不得假。重拾那段记忆后,锋不想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师父不了道人的师弟。

  唉,霍师兄他也真是的,想必这小子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他安排的吧,明知我不喜江湖事……

  “师叔,当年你救我一命,救命恩人在上,请受师侄一拜。”锋语气铿锵,双膝跪地,对着眼前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他知道若是没有这人,自己早已丧命于魔教中人之手,永远都不会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见锋如此,云游道人脸上的无奈更甚。

  师兄啊,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还硬要给我塞麻烦……

  湛蓝的天空中掠过一队南飞的鸿雁,这个时节,北方已经入了秋。

  锋和无方师叔坐在浮灵寺偏殿的屋顶,墙外是热闹的集市,墙内是林立的浮灵塔塔林。杏黄色的院墙分隔两侧,界线分明。不知为何,两人手中分别多了一坛陈年花雕,那是无方用锋身上的银两到最近的酒楼买来的。

  锋坐于殿脊上,手中捧着酒坛,有些无语地看着无方师叔在一旁灌酒,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无方师叔,这儿是寺庙,应是清修之地,我们俩在这里喝酒,不太妥当吧。”

  他是刚才知道这位师叔名字的。师父不了道人的师弟名唤无方,后来干脆直接称自己无方道人。无方无方,药无良方,锋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觉得比起淡泊名利的隐世高人,更像是个草菅人命的江湖郎中。可无方道人坚持说自己的名字取自佛门“规矩成方圆”一说——无规矩,无以成方圆。无方二字是指他不受天地束缚,超然物外的意思。锋一向对佛门学说知之甚少,听师叔这么说,也只得点头称是。

  对于锋的出言提醒,无方不以为意,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对着屋檐下的院墙指指点点,“你看那院墙,墙外是红尘,墙内是禅境。两者不过是咫尺天涯的距离,却被一墙所隔。所以对事物的界线不必那么较真,我们喝我们的酒,香可以照旧烧,不碍事。”

  “照师叔这么说我们终归是在墙里边,下面就是高人安葬的地方,在这儿喝酒还是不合适。”锋偏过头,看了看院墙内的塔林尽头,那里孤立出的浮灵塔前的小香炉里,又多了三炷新点燃的清香。对于师父的嘱托锋不敢怠慢,方才在无方师叔的观礼下,虔诚地在那座浮灵塔前点三炷香,叩三次首,香入香炉,才算礼成。

  “哎呦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我一四海为家的道士喝个酒还要被人管。”无方颇为不悦的脸上忽得露出怪笑,话题一转,“不说这个了,我看你年纪轻轻剑术倒是颇为了得。我师兄他活得不够洒脱,为人又迟钝了些,怎想收了你这么个天赋高绝的徒弟,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锋苦笑道:“这些年我日夜苦练无锋剑法,原以为自己的剑术已练得再难寸进,今日遇到师叔才恍觉这想法的可笑。师叔你的剑法当真如家师所说的那般冠绝天下,恐怕这世间早已难觅敌手了吧。”锋略一沉吟,又面色诚恳道:“还望师叔指点一二。”

  无方闻言一笑,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这把老骨头,剑都快提不动了,刚才动了下手现在胳膊还疼得厉害,哪里还敢说指点别人?”

  锋一愣,歉然道:“方才是我不知师叔身份,有些冒失了。”

  “哈哈,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无方懒懒地望向远空人字排列,已化作黑点的那队鸿雁,悠然地问向锋:“你觉得那队鸿雁飞得高么?”

  顺着无方的的目光望去,几个模糊的黑点即将消失在天际。锋从没见过那样蓝的天,又或许是从没注意过。

  “师叔,我不懂你的意思。”

  “谈不上指点,你天赋之高不在年轻时候的我之下,我只问你,你认为剑术的至高境界是什么?”

  锋心头一凝,倏地想起顾剑生说过的一句话,试探地问道:“剑术的至高境界……莫非是剑胆琴心?”

  无方哈哈一笑,“剑可济世,琴能抚心,的确是不低的境界。可剑乃杀伐之器,琴属丝竹,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难洗尘缘,终归是世俗了些,属凡人的境界,算不得至高境界。”

  “那是……以气御剑?”锋又问。

  无方依旧摇头,“你在这个年纪能把无锋剑法的最后一招剑无锋参悟至此实属不易,但御剑杀敌终归是伤人的招式,伤人有形,有形的东西就有破解之法。御剑诀担不得完美二字。”

  锋仍在思索,念想一转,脱口道:“难道是太上忘情?”

  “哈哈哈哈,咳咳……”无方笑得更加肆意,刚入喉的陈年花雕被一口喷出老远,“你这小子,怎么把神话传说里的玩意儿都搬出来了。这种哄小孩的东西你也信,人活在世间,又有谁能达到真正割舍掉七情六欲。有城的地方就有红尘,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就连少林寺的那帮秃驴彼此之间都有感情,太上忘情……哈哈哈哈……”

  锋悻悻地搔了搔头,被无方师叔这般肆无忌惮地嘲笑使他面上一红,再不开口。

  无方笑了半晌,将手中酒坛放到身侧的殿脊上靠住,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正了正神色对锋说道:“在我看来,剑术的至高境界只得两个字——放下。”

  “放下?”锋也收敛神色,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两个字的含义。良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人的欲望中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尽头。颠倒梦想,悬念云烟,有的人执念太重,放不下反而是个负担。贪嗔痴念,其实与世人口中所说的名利权贵是一样的东西。有的人放下了,便落得自在,放不下,则是自寻烦恼。很多人觉得红尘纷扰,却可怜他们连红尘为何物都看不清楚。”

  “红尘,由红与尘两个字组成,红是新年的挂彩,代表世间人们的欲望和追求;尘是尘埃,象征世间的污浊与不堪。人们都以为看破红尘就是不再眷恋世间,什么都不想要了。实则不然,所谓看破红尘是指要有一颗包容万物的心,体谅众生,宽恕众生,即是放下,即是剑术的至高境界。”无方的话字字真切,透人心底。那一刻,他再不是编故事骗酒钱的邋遢道人,而是俯瞰人生百态的神明。

  他将一只手伸到锋的面前,开口道:“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锋这才想起这柄无名的玄铁黑剑本就是无方师叔的佩剑,忙将剑从腰间解下,递了过去。

  无方接过剑,微微一笑,像是见到时隔多年再度聚首的老友。

  黑剑出鞘,通体漆黑如墨的剑身在阳光下不见丁点光泽,他用指尖轻轻摩挲黑色的剑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让人不禁担心他的手指会被剑锋割破。他站起身,立于殿脊一端的兽首上,仰面朝着湛蓝的天空闭上双眼,仿佛在感受这柄剑的锋芒,又似回忆起昔日提着它走过的戎马岁月。

  “当年我在玉丘山上救下你,也不知是对是错。剑法练至如今这个地步,你的那些仇人,也不知有多少成为这剑下的亡魂了。我不知你的仇有没有报完,但放下这柄剑,就是放下过往,放下仇恨。我知道这对于一个仇恨哺育的人来说是个艰难的抉择,可若想迈出这一步,你没有别的选择。”

  无方的话在耳畔回响,锋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顾剑生的影子。

  无方依旧闭着眼睛,继续说道:“与师兄不同,我本就是个江湖浪子,对于武林中事向来置身事外。那时适逢魔教大举进犯中原,我将你暂时托付于山野农家,为师兄弟情义我插手了翠屏山一战。而后师兄意欲归隐山林,我便将你接回送到了他那里。”

  “我无意收徒,带个孩子实在是个累赘。霍师兄他剑术为人均有大家之风,又有侠义柔肠的妻子韶晓音陪伴左右。你无家可归,比起与我一同四海漂泊留在他们身边却是好得多了。”

  这些陈年往事如今由无方说来,无意中平添了几分无奈与惆怅。

  “我只是没想到,你方才会认出我来……”无方的呼吸微微一滞,静如止水的心境出现了一丝瑕疵,“当年我将你和这柄黑剑一同交付给师兄,从此远走天涯。临走前,我封了你脑后的穴位,将你遇到过我的那段记忆抹去了。我不愿出现在别人的记忆中,也不想你记得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怎料今日一见,你还是把我认了出来。”

  “这些年我去过不少地方,感悟人生百态,虽无剑在手,可随着阅历的积累,剑境亦发生了变化,几欲顿悟天道。纵是如此,上苍还是安排了今日你我二人的相遇,你能认出我,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锋闻言愣住,随即又释怀地一笑——

  命运弄人,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尽如人意。

  他站起身,痛饮了一口坛中美酒,扭头看向无方手中的玄铁黑剑,问道:“师侄还有一事相问,这柄玄铁黑剑家师传我已近十年,可我仍不知道这柄剑的名字。曾向他老人家问起他也只道是不知。既然这柄剑曾是师叔的佩剑,可否把这柄剑的名字相告于我?”

  微风拂过屋檐,无方身上的粗布白衫随风舞动,夹杂着银白色的发丝轻柔地飘起。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很是陶醉的笑意。

  “问剑无名,的确令剑客怅然。我刚得到这柄剑的时候,亦不曾想过要给它取一个名字,直到那日在尘缘谷我将它交予师兄的时候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阳光双眼陡然睁开,持剑的右手将玄铁黑剑垂直立于身前,左手中指猛然发力,弹向玄铁黑剑剑身。玄铁黑剑瞬间发出划破天际的长鸣,好似一声朗然清啸,又好似拔地而起的猖狂笑声,笑傲风月,笑傲河山。笑声划破苍穹,直入云霄。

  “你可唤它——笑红尘!”

  笑红尘……锋一时无言,面对无方手中的玄铁黑剑竟不由得看得痴了。

  半晌锋转过头,看向院墙外,几条街外就是秣陵最繁华的的地段,在那里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尽享讨价还价的乐趣。装饰华美的青楼上红袖满招,有钱人家的公子为了当红的花魁肯在这里一掷千金。

  锋心头苦笑,他又何尝不想过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悠然生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说给他这样的人听的吧。

  “红尘风雨路三千,曲未终人已散。往事尘埃,不若付之一笑。师侄,你一生中是否有过难以忘怀的人,若是有,务必珍惜。若是你还有心事放不下,不如回到事情最初开始的地方,放下虽难,但并非做不到的事情。”

  回到事情最初的……起点?

  “哈哈,光顾着说教了,别浪费了这两坛子好酒。”无方拾起酒坛,对着锋怀抱的酒坛撞了一下,“喝酒!”独饮一口,转过半张侧脸对着锋,又登时少了几分豪迈之情,“你师父师娘他们……过得还好么?”

  锋正欲喝酒,闻言放下嘴边的酒坛,脸上少有的清逸,“林间小筑,神仙眷侣。”

  “如此这般,甚好。”又是洒然一笑,扭扭脖子拧出几声脆响,悠然转身发现身后的锋正在看着自己……

  锋又把师父不了道人为没能履行和无方师叔的诺言——随他一同去塞外大漠的尽头看长河落日,到北方再往北去的极渊之地看夜空中的幻光而感到遗憾。无方听了这些也只得唏嘘。

  两人相顾无言,只是喝酒。

  岁月能几何,人生能几时。鸿雁都飞来南方准备过冬了,这么信守时间的动物,都比往年来得早了些,迫不及待地提醒锋人这一辈子其实也没有几个十年。

  人生苦短,总觉得眨眼间年华已逝。人的一生其实并不短,可经历得多了空虚的精神状态总需要美好的回忆来支撑,所以人一生的长短,实则是保留下来的美好回忆的多少,回忆满则人生长,回忆少则空留遗叹。

  古有鸿雁传书一说,在锋有限的美好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葬剑阁,位于中原和西域交界的玉丘山上,那里埋葬着属于锋人生前七个年头的美好童年。

  玉丘山,那么靠北的地方,也是有春天的啊。

  若是你还有心事放不下,不如回到事情最初开始的地方……锋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几句话,觉得脑海中的脉络前所未有的清晰。

  “对了,无方师叔,你昨晚在客栈讲的那些关于顾剑生的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哈哈,江湖中事本来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恩怨被无关的人演绎了那么多年,其中虚实又有谁知道得清楚呢?那些故事我也是游历的这些年间听人说的,听的人本不在乎真假,只是讲出来大家一起乐乐罢了。”

  “不过师叔你竟把当年自己力挫魔尊的那一战编成故事讲,心性当真是不一般。”

  无方老脸一艮,尴尬地笑笑,目光望向远空。

  江湖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香炉中的香火早已燃尽,徒留下灰白色的香灰。

  离开浮灵寺前,锋从师叔口中得知今年恰好是那人逝去二十年的忌日,无方表示自己会在秣陵再留一段时日。锋一直好奇那浮灵塔下葬着的究竟是何人,能让师父特遣自己前来上香。临行时忍不住向无方师叔开口询问。

  无方听了嘴角微微抽搐,“霍师兄他连这儿葬着的是谁都没告诉你就遣你来上香啦?”

  他袖袍一挥,语气略显不忿,“还不就是我和你那师父的授业恩师,当年创下这无锋剑法的那人。几十年前说是杀的人太多,想顿悟空门,就莫名其妙地信了佛。”

  锋闻言驻足,满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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