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身世浮萍(3)

　　我发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整个襁褓被水浸透，我不敢想象这样羸弱的女婴如何能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存活下来，是什么样的生命力可以支撑着她如此眷恋这个世间。我看向玉丘山山顶，整个身子不住地颤抖。

　　这是葬剑阁里的孩子么？这是神明给我的救赎么？

　　我抱着那个孩子，精神快要崩溃。

　　那时的我做了一个几乎改变我一生的决定。我决定带她回天行坛，把她抚养成人，不论她曾经是谁的孩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为自己的人生赎一分罪。

　　我将女婴带回了天行坛，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抚养。下属们都诧异于我从何处带回了这个孩子，我甚至知道有人私下议论说这是我在中原的私生女。可我不在乎，我让女婴跟了我的姓，取名小昶。

　　南宫小昶，昶，永久的太阳，多么鲜艳，多么热烈，正如她本身对于我的意义。

　　后来我又带人回到葬剑阁把那里死去的人一一安葬在玉丘山山脚下。那些人中有些死得极惨，已经面目全非，我没能辨认出长孙默离夫人的尸首，就只好在长孙默离的坟头立了块木牌，刻上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魔尊不愧为魔尊，如此仓促的行军竟没有耽误他南下的步伐，中原看似坚如磐石的各大剑派被他率部逐一击破。一时间，魔尊的威名震慑四海，就连当时以正道领袖挂名的长安剑雨楼都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动作。

　　可他最终还是败了，传闻是败在一位名唤“逍遥剑”的剑客手下，只是据我派出的探子来报，击败魔尊的另有其人。

　　我的感受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有人可以击败魔尊那样神明一般的男人。我曾见过魔尊出手，仅一次，是我刚刚被他招入魔教时。那时我在魔教总坛看到他亲手斩杀一位意欲谋反的魔教长老，虚明一剑，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魔教长老已经断了气，我甚至没有看清那柄剑的样子。那是怎样的一剑啊，那种飘忽的剑气让人感觉他已经参透生死。我剑术平平，虽这些年略有精进，却仍连那一剑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魔尊总是戴着黑色的面具，大概除了他的两个儿子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那是两个英气十足的男孩，只是没人知道这两个男孩的母亲是谁。进犯中原时，魔尊把一个儿子带在身边，另一个，则留在了总坛。没人能揣测出他的意图，我也很是奇怪，进入魔教十几年来，他都没有召见过我几次，有时我甚至有种错觉，那张黑色的面具下面，隐藏着不止一个人的脸。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竟然败了，据说还是惨败，不仅身受重伤，右手虎口经脉更是被对方挑断，再也不能用剑，最后只得铩羽而归。据悉，他的儿子没有跟随他归来。

　　魔尊重伤返回总坛后一个月，对于其暴政统治积怨已深的六位魔教尊者再也按捺不住，他们明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杀掉魔尊，建立新的王朝，错过这个机会，就只能一辈子做魔尊手下的一条狗。

　　西域魔教就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武力至上，强者为尊。

　　面对六位尊者的拉拢，我再一次不得进退。我犹豫了很久，那几个不眠之夜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意奉行我的道——我不能与他们结成同盟，对魔尊出手，纵使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但他在我穷途末路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即使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他毕竟救过我。我对其余六位尊者派来的信使表示愿跳出这场叛乱，两不相帮，不论最后胜利的是哪一方我都不再会参与魔教纷争。

　　就算我不愿再为魔尊所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参与到围剿他的叛乱中。

　　我知道这个决定实际上很不明智，等同于一下子给自己树立了两个敌人，回到屋中看到襁褓中的小昶，我开始为自己与小昶的今后做打算……

　　那次围剿魔教总坛的计划十分周密，总攻发生在凌晨，圣灵坛顶杀声震天。我守约地没有派人给魔尊通风报信，或许在我内心深处也觉得这个人该死。可当魔尊被围杀在圣灵坛顶的消息传来时，我仍旧不敢相信，那个谜一般强大的男人，就这么消散在天地间了。

　　另外一件令我感到奇怪的事情是，魔尊伏诛后六位尊者找遍了魔教总坛也没有发现魔尊另外一个儿子的身影。魔教中人办事很忌讳这样的事情发生，斩草不除根无异于养虎为患，即使那只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孩子往往是最可怕的，被仇恨哺育的孩子。

　　接下来的事情与我料想的一样，六位尊者在联手杀掉魔尊后立马各自为政，谁都想在西域建立新的王朝。然而他们的私心牵制住了彼此，我虽然武功在七尊者中不算高，但天行坛的战力却是七个分坛中最强的，这与我训练下属的方式有很大关系……

　　距魔尊之死已经过了好多年，虽然几个分坛之间时有摩擦，却一直没有人来打我的主意，局面就一直这样僵持了下来。

　　看着小昶一天天长大，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此。她喜欢火的颜色，总是穿着一袭红衫出现在坛内的各个角落，正如我见到她时那块襁褓的颜色。

　　她是个火一样的女孩儿，有挥霍不尽的热情与光彩，我把这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当做我一生中挚爱的女儿。我想若是她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成长下去，她亲生父母的在天之灵，也能够得以安息了吧。

　　捡到她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死亡，可现在，我竟觉得看着她一天天快乐地长大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我开始逐渐变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当我听到风声，其余六位尊者终于忍不住要向我下手的时候，我突然担心起来，担心天行坛会像葬剑阁一样在一夜之间覆灭，从此小昶又没有了家。我甚至幻想着会有一位跟我一样心态的人把小昶带回家，让她继续无忧无虑地成长下去，等她长大后去中原，找一位可以整日逗她笑的男人嫁了，从此幸福终老。

　　对了，中原，我就是这样想到中原的。十几年没回中原，不知道那片神州上又孕育出了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我心中暗暗构思了一个计划，我要带小昶去中原，过隐世不出的生活。天行坛的其他人，他们跟随了我这么多年，很多人与我以兄弟相称，我不愿看到他们为我流血，遣他们离开吧。

　　天行坛，就这么散了吧，散了干净，何苦为了生存在寒冷的雪山中挣扎一生……

　　暗中解散天行坛是个很大的计划，在我的细心谋划下，这项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再有几天，我就可以带着小昶离开这个地方了。每日看着小妮子期盼的眼神，真希望不要再出什么意外才好……

　　这是册子中有文字记载的最后一页，锋将册子轻轻合上，放回木盒。整个过程他的手上仿佛失去了触觉，意识到这点后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凝固的冷空气将他牢牢捆缚在座椅上，他发觉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殊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当锋日后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记不清自己在那间密室中坐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天行坛的。他只依稀记得，从雪山上下来的时候，马儿早已不知所踪，天色如墨般乌黑，头顶的苍穹中看不到丁点星光。他提着琉璃灯独自穿行在无垠的黑暗中，宛如坠落在深渊的最底层。

　　沿着来时路踽踽前行，有时看不真切方向，便只能借着手中微弱的光寻找一些上山时留下的琐碎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有冰凉的触觉在脸上晕开，他明白过来，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