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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烟火夫妻(1)

  红尘一醉,愿得一人心。烟火夫妻,白首不相离。

  绯红的身影如电,眨眼间又翻腾出十几丈的距离,周遭景色飞速向身后掠去。如火的枫叶被绯红的风带着飘飘然飞舞出好长一段距离,在空中打着转儿然后落地,铺满尘缘谷后山的山路。

  小昶怀中抱着小黑在山路间狂奔,每次起身与落地都将脚部的力气施展到极致,看上去少了一分灵巧。她微微有些气喘,纵使她身法超绝,可这般舍命狂奔容不得她不感到疲累,何况怀中还抱着一直成年苍鹰。

  怎么会这样,那些人的武功实在强得变态,而且锋的师父好像认识为首的那人……怎么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眼前的情况容不得小昶多想,她在逃跑前看到了不了道人的眼神,她竟在那双向来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中感受到了危险和绝望的气息。执拗的她被不了道人声色俱厉地逼走前,只听到他说了一个字——“逃!”语气严肃而决绝。

  尘缘谷后山的山路上铺满了红叶,小昶一路踩着枫叶疲于奔命,仿若踏火而行。两侧是飞速流过的红,像一首祭奠秋的长诗,干爽的蓝天下闻不见一丝风声。

  突然,小昶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枫叶林里传出了细微的“沙沙”声。她心中一紧,秋高气爽,山间安静得只剩下她奔跑的声音。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正在追她,而且……很快!

  她本就不熟悉尘缘谷的地形,慌神间,竟搞错了下山的路。

  又是一个起落,小昶绕过几棵尤为粗壮的枫树,发觉地势转然向上,坡度陡得厉害起来,耳侧隆隆水声渐为清晰。

  这里是……不好!

  不多时,她发现前方突然没了去路。脚下一条凛凛生威的水龙俯冲而下,重重撞在峭壁下的深潭和岩石上,雷鸣般的声响传遍八方。

  悬龙瀑布,糟了!

  慌乱中她跑到了尘缘谷后山的悬龙瀑布上面,回身顾盼,四周再没有别的去路。怀中的小黑不断扭动着脑袋,发出不安的叫声。

  身后不远处的枫树后面,无声地步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身着灰衫的老者,皱纹微布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朝着小昶一步步走来,动作缓慢而平稳,仿佛两人间并不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眼前只不过是多年未曾相互问候过的老友之间一次偶然的邂逅。

  然而小昶知道他腰间的佩剑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柄染血的剑,虽然此刻藏于鞘中,小昶仍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离自己远去。她一步步后退,几步后就退到了悬崖边上,背后就是悬龙瀑布。她不是锋,这样的高度,身法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跳下去,九死一生。小黑怒目瞪向坡下的人,叫声越发尖锐。

  终于下定决心,小昶迅疾地转过身,朝着崖下纵身一跃,宛如一阵燃烧的旋风。

  不远处的灰衫老者目睹这一幕,眼角划过一抹狡黠之色。不待看清他的动作其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原地,十丈的上坡路一闪即过。小昶的半个身子方方探到半空中,双手还保持着怀抱小黑的动作,那一刹那她突觉身子一沉,然后就被整个人按倒在悬崖边上,倒地的瞬间下意识将小黑护于身下。

  下方传来隆隆水声,那只苍老的手上不见筋骨,却无声无息地将小昶牢牢按在地上。感觉到背上传来的力道,小昶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她吃力地转过半张侧脸,灰尘沾满了她翘长的睫毛。察觉到那人嘴角残忍笑意的同时,心底也闪过一丝带着恨意的决绝。

  “你为什么要抓我?”小昶突然问道。说话同时压于身下的一只手偷偷从才另一只手的里袖撕下一条白布。

  “你带了这么多高手来这里,恐怕是早有预谋的吧?”见那人不答,小昶故意提高音调,欲借此分散对方的注意。她右手摸到地上锋利的石子,一咬牙,将自己食指指尖割破,鲜红跳跃的血珠沾上了黑黄的沙土。

  她身下的小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尽管被压得骨肉欲裂,身子仍很是配合地一动不动,乌黑的鹰羽被隐藏在阴影中。

  “你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而且韶师娘她,那么好的人……”她凭着感觉,用指尖流出的鲜血在白布条上快速写下了“速回尘缘谷”五个字,将其绑在小黑的爪子上。期间她一直假意扭动身体,试图让自己在做这一切时看起来更为自然。

  灰衫老者看出了她的小把戏,却只是嘴角噙着讥诮的冷笑,默然不语。

  “你做了那样的事……锋他……一定会杀了你!”断断续续的话语,哽咽的抽泣,话到末尾,小昶竟然哭了出来——

  小黑,你本应是一只翱翔天际的苍鹰,看到吗?那片湛蓝的天空,蓝天的彼岸才是你的家。

  去吧!振翅高飞吧!把锋带回来!

  那一次,小昶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她用两只手肘支撑住自己的上半身,双手将身下的小黑往前一送,奋力将它抛下了悬崖。

  小黑,对不起……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小黑是一只不会飞的苍鹰。但在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个信念关乎奇迹。

  “去吧小黑!那个方向,把锋带回家,让他为我们报仇!”不顾吸入地上的尘土,向着随湍急的瀑布一同飞速下坠的小黑大声呼喊,一只手伸出悬崖,拼命指着秣陵的方向。

  霍少枫不在谷中,此刻能出谷去报信的,就只有你了!

  似是读懂了小昶的心意,下坠中的小黑开始拼命扇动翅膀,然而双翅产生的气流只能微微阻滞身体的落势。它强忍身上擦伤的疼痛,再一次用力振翅,还不待振翅完全,急速下坠的小黑重重撞在一块从瀑布中凸出的岩石上,岩石尖锐的棱角在它的右翅上划出一道深而长的伤痕,扯断几根残破的鹰羽。小黑痛得一声尖啸。

  被再一次按倒在悬崖上的小昶努力看向崖下,仅眨眼的工夫下坠的苍鹰就消失在悬龙瀑布升腾的水雾间。听得这声凄厉的鹰啸小昶几乎哭出声来。

  小黑……都是我不好,我没能照顾好你……你不要怪我……

  小昶突然觉得心里又空了一块,那种空荡荡彷如行尸走肉般的空虚感,今天,她已经感受过不止一次了……

  “嗷!”一声长啸霍然划破天际。

  小昶泛着泪光的双眸猛然抬起。她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瀑布底端冲天而起。黑色的鹰羽在阳光下显得油亮,犹如被镶上了金边。它每一次振翅都挟带着赫赫风声,每一次啸声都响彻天际。

  小黑在即将与深潭中凸出的岩石相撞的瞬间,终于以一次驾驭风雷的振翅止住了身体的去势,它的双翅瞬间充血,骨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再一次振翅,它扶摇而上,直冲天际。

  那是曾无数次出现过在它梦中的场景——

  御风而驰,凌空而舞,俯瞰山河大地。一只苍鹰,在重新历经幼年的苦痛后终于破茧重生,羽化成蝶。翱翔在尘缘谷后山红色枫叶海的上方,它是小黑,亦是一只苍鹰,它是风的儿子。

  看着盘旋在自己头顶上空的小黑,小昶喜极而泣,奔涌而出的泪水流入她的口中,一生尝尽这种酸咸苦涩后的小昶在这一刻浑然颤栗,已经激动地不能言语。

  小黑在悬崖上方盘旋了两圈后,又是一声嘹亮的长啸,调转身体,朝着秣陵的方向飞去。不多时,便消失在蓝天的尽头……

  青影如风,卷起层层叠叠的细长竹叶,画面每一次跳转,这道青色的影子总是立马出现在画面首尾相接的尽头。

  锋所穿的步履上沾满了泥土,再轻盈的身法都阻挡不了脚下归乡的风尘。他从不觉得尘缘谷的山路像今次这般漫长,茂密的紫竹林交相掩映,好似永远都看不到尽头。锋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条染血的白布,上面五个鲜红夺目的字如同被施了咒的皮鞭疯狂地催促着他向前。

  小黑飞翔在林海上空,像是在为离家多年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引路。

  从紫竹林奔到枫叶林,由绿到红的转变就像是从夏至秋季节的更替,枫叶林间狂奔的锋带起强劲的气流,更多的枫叶飘落,宛如一朵朵在半空中舞动的火苗。

  秋天到了,家,到了。对于锋来说,每年只有当看到尘缘谷的枫叶红了的时候,这一年的秋天才算真正来了。对于九年前为报血仇离开尘缘谷的锋来说,这九年的时光中,都不曾有过秋天。

  漫山流丹,层林尽染。可是唯独今日,他对于眼前的美景没有丝毫留恋,两侧的枫叶林化作模糊的红影,水一般飞速向身后流逝。

  他恨不得绕过下一棵枫树时,紫竹小筑就立马出现在自己眼前,师父、师娘、小昶、霍少枫、艾笙歌站在屋前一一向自己打过招呼,哪怕寒暄一些有的没的,手中的布条只是小昶因为顽皮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不知又狂奔了多久,锋陡然顿住自己的步伐,急速刹住的右脚踢起一小堆火红的落叶。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曾作为杀人剑客的他对于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锋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像一只敏感的豹子——

  血腥味从不远处飘来,凝而不散,有人死了……

  不祥的预感在锋的心底闪过。他再一次发足狂奔,比起之前更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几次迅疾的转弯都险些撞到树干上。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烈,他的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儿。

  跃出最后一棵枫树时,笑红尘铮然出鞘,锋持剑落地,紫竹小筑出现在眼前——

  他记得那是一个萧瑟的傍晚,整个尘缘谷山头笼罩着暖黄色的光。逐渐聚拢的云层使阳光看上去不那么刺眼,斜阳在紫竹小筑的一面投射出边缘错落有致的阴影。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不到一丝风,空气中尽是肃杀。

  紫竹小筑竹扉前的空地上,七零八落地倒着些尸体。其中有一位银发的老人,仰面而倒,宛在血中央,面无血色的脸上仍夹带着生前的几缕烟火气。

  那是不了道人,锋的师父。

  锋静静地走过去,十几丈的距离于他来说就像是踏过一场破碎的梦。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场梦的开端,胸口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不管如何大口吸气都无法将之填满。那种感觉,是一生都永远地错过了些什么。他踉跄地走过那十几丈距离,只来得及赶上这场梦的落幕。

  除了不了道人外,地面上还倒着七具尸体,粗一经眼,隐隐发觉倒下的七人布成一个玄妙的剑阵。当师父毫无生气的脸再次出现在自己眼中时,他双膝一软,深深地跪了下去。笑红尘被扔在一边,不见流光的黑色剑身如同逝者的故人,似在哀悼,又似在缅怀。

  不了道人死状极惨,整条右臂被齐肩斩下,丈许外的断臂还握着一把平日里砍柴用的柴刀,刀刃上已满是缺口。其心口的剑伤乃是致命伤,伤痕极薄,锋几乎能想象出是怎样隐秘的一剑才能夺取师父这样已隐世多年的传奇剑客的性命。

  不了道人的双眼没有阖上,但并不显得狰狞恐怖,反倒透着一股安详。

  锋仿佛在师父睁开的双眼中看到一抹异样的亮光,他突然掩面而泣,因为他明白,那是师父临死时还有心愿未了。他老人家道号“不了”,对世间总还留有一丝未完的眷恋。锋用颤抖的手将师父的双眼阖上,喉头忍不住地滚动。

  当时锋内心的感受很难用语言来描绘,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首先将他充满的是深深的懊悔。师父死去的时间并不长,如果他没有私自决意去玉丘山,如果他没有上天行坛,如果他回来时没有经过秣陵,直奔尘缘谷,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

  懊悔随之被无尽的怨恨与怒火所取代,那种纯粹的恨,丝毫不亚于当年葬剑阁被屠后立志报仇时的心情。

  是谁!是谁杀了师父,我要将他碎尸万段!是谁!是谁,是谁……

  仇恨的怒火湮没了他的胸口,以至于他几乎忘记去探查其他人的情况。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突然从背后传来,锋野兽般转过头,眼白中布满赤红的血丝,状若疯狂。

  云层渐厚,天空转而阴翳,血腥味在粘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转过头,他看到竹扉边的地面上还趴倒着一人,那人的手轻轻动了动,拨动地上的落叶发出声响。

  刚才注意力完全被死去的师父所吸引,竟没发现周围还有一个活人!

  看清那人时,锋身子一震,野兽般的目光瞬间溃散,眼中的血丝也在慢慢褪去。

  “师娘……”

  韶晓音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一个呼吸间,锋的身影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出现在韶晓音身侧。他轻轻将韶师娘的身子翻了过来,帮助她靠坐在旁边一棵枫树的树干上,这才看到她腹部的伤口——

  那是一处很深的剑伤,几乎从后腰透出来,趴倒时压住的那块地面早已被鲜血浸透,落在地面上的枫叶被鲜血浸染后红得更加妖艳。

  韶晓音伤得很重,后背靠上树干的同时就咳出一口血沫,呼吸微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撒手人世。锋大惊,觉得这样还不稳妥,又用自己的右臂将她搀扶住,在师娘身侧坐下,惶惶不知所措。

  “锋儿……你附耳过来。”好在韶晓音的神志还算清醒,气息稍微平伏了一下后,终于开口道。

  “师娘,你别说话,你的伤太重了。”锋阻拦道:“在这儿等着,我去你的房间里帮你拿药。你说需要什么样的,告诉我,我去拿……算了,我都给拿来,你再告诉我怎么做。”说着就欲起身,语气颤颤巍巍的竟比重伤的韶晓音更显得有气无力。

  “太晚了。”韶晓音微笑摇头,“锋儿,我失血太多,是凭着偷偷服下的龟息丹吊着气才能撑到你回来。那一剑的剑气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毁了,都说为医者,不自医,况且我现在已是医无可医。而且……”她微微偏过头,看向不远处自己丈夫的尸体。

  “不会的,师娘,您是神医弟子,妙手回春,一定不会就这么死的,不会的……不会的……”锋听到师娘的话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敢相信自己一日之内就要接连失去两位至亲之人。

  “而且……叶秋已经去了,这个尘世中,我已经没了眷恋。叶秋他,还在天的那边等我吧……咳咳……”说着又猛咳了两声。

  锋强自含着泪,咬牙道:“师娘您别说了,我这就去给您拿药。”

  “不!”韶晓音拉住锋的衣袖,语气决绝,“锋儿你别走……咳……咳咳……我告诉你些话,说完了,就能安心随叶秋去了。”

  阳光被乌云遮住了,收束起西沉的光彩,好一会儿都没露出头来,山林间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短暂的沉寂后,锋妥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没见师娘露出过那样的眼神——超然物外,看破生死,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他将耳朵靠近韶晓音已经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唇,然后听到了他一生中所知晓的最为石破天惊的一个秘密——

  “顾剑生……就是当年西域魔教教主魔尊……”

  什么?

  传入耳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可锋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不敢打断师娘,生怕自己接下来听到的每一句话就真的成了师娘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曾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杀人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害怕面对死亡了?

  “虽然我不了解当年的情况,但从叶秋和那人的对话中我还是知道了一些东西。今日来谷里的那人就是现如今剑雨楼楼主顾剑生,死掉的那几个是他的心腹,也是从剑雨楼来的,好像是叫做什么‘剑雨七剑’。他们来得很突然,最早发现他们的是小昶姑娘。”

  “动起手来的时候叶秋很是震惊,他认出了顾剑生的剑法路数,虽然对方改换用左手持剑,但当年叶秋他师弟同魔尊那一战带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不多时就识破了对方的身份,正是早在十九年前便传闻因魔教内乱被诛杀在魔教总坛的魔教教主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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