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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繁华落(2)

  短暂的沉默后,霍少枫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毕竟是我哥哥,这一生,我和他父亲欠他太多……他只是,没有我这么好命……若是当日我不把他从火场中救出,恐怕下半辈子,我都将活在自己良心的牢笼里。”

  他端起酒坛痛饮一口,语气坚定了几分,“若是日后他重振魔教,站到我的对立面上,我定将举整个中原武林之力,再一次将他的野心粉碎。”

  对上霍少枫坚定不移的目光,锋突然笑了笑,“师弟,你变了。”

  闻言霍少枫也是哈哈一笑,“你又何尝不是。”

  楼外又倏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舞龙舞狮的队伍从巷子里一闷头窜出来,周围都是停下步子拍手叫好的路人,场面好不热闹。

  楼上锋的表情却忽然严肃起来,他似有深意地看向霍少枫,面色诚恳,“师弟,实不相瞒,今日一聚我有一事相求。”

  霍少枫一愣,赶忙将手中的酒坛放下,正了正神色道:“师兄说笑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患难之交已经不足以形容你我。有事直说就好,师弟万死不辞。”

  “呵呵,没那么严重。”说着锋从身侧拾起一物,手臂一扬,向对面酒案的霍少枫掷去。

  看清来物,霍少枫面色一变,右手一抬将来物接住。脱口道:“师兄,你这是……”

  笑红尘藏于鞘中,只露出漆黑如墨的剑柄。此刻它静静躺在霍少枫的手中,已然看不出往昔经历过的风霜雨雪,岁月峥嵘。这曾是一柄无上的杀器,如今,附于其上的血腥味已被回忆中酝酿的暗香消磨干净,化作锋心中永恒的祭奠。

  “师弟,这柄剑今日便赠与你,算是你我二人离别的礼物。日后若是遇到合适的传人,就授他无锋剑法,再将这柄笑红尘传给他。”

  霍少枫略一犹豫,问道:“可是……为何要我来为它寻找传人?”

  锋眼神一黯,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红衣如火的影子。他的声音很小,像是怕触动到脑海中那根柔软的弦。

  “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收徒弟了……”

  霍少枫呼吸一滞,立马换了话题,“当年师父的师弟把这柄剑托付给师父,师父传给了师兄你,如今你又把他给了我。宿命如此不堪,天道循环,当真是个走不出的结么……”

  梅香满楼后面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了,粉白的花瓣为这里的景致平添一抹亮色。

  故事到了这里,人们大多关心故事中的另一位女主人公艾笙歌又该何去何从。所以霍少枫将笑红尘放到一旁,对锋说道:“师兄,我亦有一个不情之请。”

  锋微微一愣,随即释然地笑道:“尽管说来。”

  “带笙歌离开剑雨楼,离开这个纷扰的江湖,去天涯海角,越远越好。若是日后我真的与渊开战,笙歌是我们的妹妹,她夹身其中,你让我该如何面对。有你在她身边,总会有她的容身之所。”

  又是良久的沉默,锋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难以掩饰的苦涩,“小昶离开后的这些日子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可我发现,自己始终无法爱上仇人的女儿。”

  霍少枫诧异地看向锋,“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放下不等于忘记。或许我只是放下了仇恨,可我还无法完全忘记过去。但若这是师弟你的请求,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她一辈子。”说最后一句话时,锋已经将脸别过,不忍再看霍少枫。

  寂寥的酒香载着霍少枫一声悠长的叹息从对面的酒案传了过来,“唉,随你吧,反正她如今不知人世,物我两忘。除了你,已经谁都记不得了……”

  锋愕然抬头。

  原来惊鸿阁之战前一日顾剑生激艾笙歌服下的毒药并不是与小昶所服之毒相同的断肠草,而是令江湖中人闻之无不唏嘘的忘忧砂。毕竟血浓于水,纵然是绝情如顾剑生,在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不忍毒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忘忧砂,性微寒,无嗅无味,色泽晶莹,溶于水中犹如亿万星辰坠落,能让人忘却尘世间一切苦乐。

  艾笙歌的母亲艾翩然当年为顾剑生生下的两个孩子被顾剑生秘密送往西域魔教后,艾翩然曾发了疯似的要顾剑生说出她两个儿子的下落,甚至不惜以死相逼。顾剑生怕生出是非,为绝后患,便骗自己的夫人服下了这为人洗尽尘缘的忘忧砂,使她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过往。

  事隔十几年,直到霍少枫为洗脱自身冤屈,只身前往剑雨楼的那次巧遇艾笙歌,当时遮身于内院的艾翩然暗中窥见霍少枫的脸,身为人母的直觉让她蓦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后来向自己的丈夫问及此事,顾剑生听了只是冷笑,竟对当年事情的真相直言不讳,不再做半点儿隐瞒。

  艾翩然得知真相后悲痛欲绝,不日以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己的闺房中,至今都不知安葬在何处。当然,时至今日这些过往的真相随着顾剑生之死全都随风而逝,再也无从知晓。

  艾翩然出身于白帝城艾家,名门之后。她的一生中除了顾剑生,再没有倾心过别的男人。可惜这个苦情的女子,偏偏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半个月前,剑雨楼惊鸿阁。

  一袭紫衣的艾笙歌立于火后重建的惊鸿阁上凭栏远望,眼底尽是茫然陌生的景色。她望着天空中日落归山的白鹭淡淡出神,隐约觉得自己即将与什么重要的东西错过一生。

  身后的霍少枫看着她孤单落寞的背影心中隐隐作痛,他吩咐屋内的侍女把晚膳搁在桌上。待侍女们退下,忍不住上前关切道:“妹妹,你已经滴水未进在栏边站了整整一天了,快吃些东西好好休息吧,这样下去身子要垮的。”

  艾笙歌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依然望着天空发呆,许久才回了他一句话,“我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会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不必再等了,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不,我要等。若等不来,是我的错,不是他的。”

  她取出竹笛,面向远空轻轻吹奏,笛声悠远空灵。

  听着酒案对面的霍少枫向自己诉说期间种种,锋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中。两人相顾再无言,只是喝酒,“梅花三酿”的坛子一次次被抬起、放下。无须酒盏,交错的酒坛代替了觥筹,直喝到酒楼白日里的喧嚣逐渐离二人远去,脑海中的一幕幕往昔化作遥远触不可及的幻影。

  楼内梅香依旧,酒香依旧。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几日之后,锋与霍少枫起程回了尘缘谷一趟。

  尘缘谷入口处四季常青的竹林让人很难感受到这里时节的变化,可这次回来时,他们惊奇地发现,那片早已在他们回忆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的紫竹林,竟然开花了……

  不了道人与夫人韶晓音的墓碑旁已经长出了杂草,两人共同为师父师娘扫了墓,各上了三炷香。面对云雾般缭绕的香火,两人在师父师娘的墓碑前约定,每隔三年师父师娘的忌日那天,无论彼此身在何方,都要回到这里来为二位老人家扫墓上香。

  离开时,霍少枫最后看了一眼丛林掩映中的紫竹小筑——小筑外是高高堆起的木柴,围着篱笆的园子,还有竹扉上悬空挂着的烛台,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他仰头望向天空,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锋记得自己在前往玉丘山埋葬小昶和娘亲的骨灰后又回过秣陵的浮灵寺一趟,那时无方师叔还待在寺里没有离开。在那里,他把师父师娘的死讯告诉给无方师叔,无方听了也只是沉默。

  那时锋问他,若是之前把师父师娘被杀的消息告诉于他,他会不会随同自己一起前往剑雨楼为他们二人报仇。

  良久的静寂后,无方忽然神秘地一笑,最终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两个字——

  你猜?

  锋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但觉得无方师叔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原以为即使无方师叔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会是肯定的答案,可当他看到无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时,他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了。

  冬日将尽,春日未至,微风斜起,拂起残梅万千,在落日的余晖中翻转起舞,历经璀璨的一生,演绎最后的繁华。

  风停,花落,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来年便是花又开,却再也无法经历同一载春秋。

  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红尘中,永远有说不清的羁绊,诉不完的痴缠,可这个偌大的江湖,仅凭儿女情长是填不满的。

  最后,锋想起诗人沧月曾说过的一句话——

  这个江湖寂寞如雪,所有的少年在出生时便已苍老。

  人世间没有不老的青春,不朽的年华。

  十年一剑,恍然如梦。

  繁华落尽,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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