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繁华落(1)

　　流云漫天，在空中舒卷出万千姿态。这个季节的天空，总是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白，沉闷压抑的调子就像是在为整个世界默哀。

　　流云下的长安依旧繁华如许，可中原武林的局势如今又一次陷入了动荡。

　　惊鸿阁之战后过了三日，之前被顾剑生派出长安的楼内弟子陆续赶回剑雨楼，面对碧山最高处在大火中化为废墟的惊鸿阁，全都难掩心中的震撼。剑雨楼楼主顾剑生被西域魔教修罗场掌权人所杀，“白风剑客”霍少枫及时赶到，力挽狂澜，拯救中原武林于危难的消息也是在那时传出来的。消息传出，立马轰动整个中原武林，各剑派掌门弹冠相庆，奔走相告，余波久久不能平息。

　　剑雨楼几十年来作为中原武林公认的正道领袖，如今楼主陨落，令人唏嘘之余又难免担忧日后江湖格局的变迁。让人心中更为不安的是，据消息称修罗场掌权人尚未伏诛，一个偌大的剑雨楼，总要有人出来坐镇，带领江湖群雄与中原以外的势力相抗衡。

　　这些年，抛开几近灭亡的西域魔教不谈，南疆十万大山亦早已对中原虎视眈眈。人在江湖，就难免脱离不开这些势力的纷争。

　　就在武林中人人为推选谁为剑雨楼下一任楼主犯愁的时候，之前因身受重伤一直闭关清修，在门中静养不出的峨眉剑派掌门绝谷师太忽然站出头来，一意力挺“白风剑客”霍少枫担任剑雨楼楼主，并极力怂恿他揽下这个担子。

　　暂不提霍少枫年纪太轻，资历尚浅，他与绝谷师太非亲非故，前些日子更是传出当日在长安郊外设伏，重伤绝谷师太的就是他本人。绝谷师太此举，着实让各大门派有些看不透。

　　可西域一战，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菁英死伤殆尽，连掌门人都搭进去好几位。如今还活着的，峨眉剑派的绝谷师太列位其中可算是泰斗般的存在，再加上那几位已成为武林神话的老前辈们不愿为此事出头，在她的大力支持下，虽有些小门派对于霍少枫接任剑雨楼楼主一事还心存异议一时间也被压了下去。

　　霍少枫对绝谷师太此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当他想起死去的师父师娘时，亦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背负起这个沉重的担子。

　　江湖中关于绝谷师太为何有如此动作的说法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绝谷师太闭关养伤期间峨眉剑派创派祖师清眉真人托梦于她，告诉她霍少枫就是他日武林中的不二领袖。也有人说当日惊鸿阁上演惊天大战时，绝谷师太也在场，她被霍少枫的大义所感染，才会如此看重他。更有人说是绝谷师太入派前的老相好有一日来峨眉剑派寻她，两人秘密地见了面，那人告诉绝谷师太霍少枫就是她出家前留于俗世中的亲生儿子……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终归当不得真。

　　就任楼主的霍少枫，开始着手于重建惊鸿阁和清理顾剑生留在剑雨楼内的密党势力以及安插在中原各处的耳目，这花了他很长时间。

　　有一日，被肩上事物压得颇感疲倦的霍少枫到碧山后山散步，无意中在树林掩映的幽静之地发现一处孤坟，上面刻着的是夏梦娴的名字。

　　十九年前的那个雪夜，顾剑生在葬剑阁亲手杀掉锋的娘亲后，并没有任她曝尸荒野，而是将她火化，后来寻得机会把她的骨灰秘密安葬在碧山后山。自始至终，他都深爱着那个令他为之伤心了一生的女人。因为自己的野心却无法得到真爱，对于顾剑生这样的男人来说，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哀。

　　霍少枫将夏梦娴的骨灰连同在剑雨楼藏兵阁找到的蝶羽剑一同交还给了锋，即便他知道这样做其实挽救不了什么。

　　小昶的死，无疑将是埋藏在那位师兄心中一生的伤痕。他只是，尽人事以换得内心深处的一点宽慰罢了，毕竟顾剑生，是他的生父……

　　后来，锋又去了一趟玉丘山。在玉丘山山脚下，他把小昶和娘亲的骨灰安葬在一起，就在父亲长孙默离安葬的地方旁边又起了一座新坟。那柄通体流光的蝶羽剑也一同埋了进去，就当是给小昶做个伴儿。

　　锋右手一撒，为这座新坟添上最后一抔土。整个过程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他的泪水，早在小昶死去的那一夜就已经流干了——

　　那一夜，碧山山脚下晚归的农夫看到一个浑身布满伤痕的男子在自己家门前经过，怀中抱着个一动不动的红衣女孩儿。

　　那一夜，锋哭得声嘶力竭，大颗的泪水打散在田边的石子路上，凄厉而绝望的哭泣声传遍乡野，那是用再多言语都无法描绘的悲伤。各农家的家畜和小孩都被那哭声被吓得无法入眠，但没人敢打开房门看看外面的情况，生怕惊动了游走在屋外的鬼神。

　　那一夜，雪一直在下，锋漫无目的地走在雪中，觉得整个世界是如此模糊与疏远，眼前看不到丁点光亮，映入眼帘的都是斑斑点点的白。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直到怀里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红衣女子身上传来的温度……

　　回忆起小昶的音容笑貌，觉得那个鬼灵精怪的丫头，就好像永远都长不大一般。锋傻傻一笑，胸口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他在原来的墓碑旁又立了一块新碑，上面刻着小昶之墓。锋想了想，又在小昶上面添了南宫两个字。他不知道这个姓氏于她来说意味着些什么，但锋觉得，这个姓氏至少意味着一段自己无法给予的时光，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所拥有的一段纯净而美好的童年。

　　他从怀中摸出一串冰糖葫芦，那是他出关前特意在路边买的。把冰糖葫芦安放在小昶的墓碑前，动作轻盈地就好似在安放一片静止的光阴。

　　冰糖葫芦反射出粉红可口的色彩，锋看向小昶的墓碑，声音很轻很柔。

　　“妹妹，日后若是能碰上轩辕父子，明年来看望你的时候一定带一串更红更大的来……”

　　离开的时候，他又望了一眼昆仑的方向。巍峨的雪山在阳光下仍旧显得缤纷壮丽，那里是整个故事开始的地方，而如今，已是终章了。

　　回去的路上，锋想了很多事。他不知若是当时师娘的师父侯冷晴在场的话能否救活小昶，只是后来他听闻那位曾经名震江湖的神医，早在几年前就因心疾郁郁而终了……

　　两个月后，江陵梅香满楼。

　　江陵大大小小的巷子洋溢着辞旧迎新的喜气氛围，鞭炮声与孩子们的欢笑声响成一片，不绝于耳。

　　爆竹声中一岁除，当大红色的炮仗纸纷纷扬扬撒满街道的时候，也意味着锋距第一次辞别恩师不了道人离开尘缘谷已然走过了整整十个年头。

　　走进梅香满楼，发现不知何时这家全江陵最大酒楼的老板已经换了人。上前招呼的店小二倒还是张熟悉面孔，经一打听才知道，贾掌柜在去年入秋的时候纳了新妾，据说是江南一带的名妓，从良后说是厌倦了城里的生活硬是要寻一处景致好的乡村过下半辈子。贾掌柜拗不过她可又对她甚是偏爱，上个月携着娇妻美妾回老家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舍得搁置下江陵城里这么大的一处产业，回归到乡间质朴的农家日子去。

　　白日里，梅香满楼内宾客满堂，人人举杯相庆，与新年的喜气氛围融为一体。往来喧嚣，正如同这个纷扰红尘的缩影。

　　梅香满楼楼上，有一块位置凭栏远眺景致极好。旁边分列着两张酒案，各摆着三四坛“梅花三酿”，色尤清冽，香气宜人。

　　青衫的锋与白衣的霍少枫相对而坐，酒多于话，让人不禁担心这样喝下去两人很快就会醉得不省人事。

　　酒过数巡，锋放下手中的酒坛，酒劲儿上涌，帮他抵御空气中的寒冷。他沉沉地开口道：“师弟，你该知道放他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以他的心性，谁也不能保证他日后就不会成为第二个‘顾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