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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番外一狼行记(2)

  事后论功行赏,自然以妖太子最为功大。只是他灭火的方式,实在是轻巧到了妖异的地步。整个皇城之中,上自瑞成帝,下至奴婢杂役,说起他的本事,倒都赞叹的少,畏惧的多,感激的少,厌憎的多。于是这无人可及大功,最后也就是草草赏了些金银了事。

  “刚才那狼一定就是斐休变的。”斐腾正色道,“他是狼,是狼妖转世!”

  “不要胡说。”瑞成帝不耐道,“无稽之谈。”

  斐腾咧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一下。有的时候,他常常觉得瑞成帝对斐休的态度,颇为暧昧:有时候,他恨他、怕它、把他打入冷宫,好像恨不得与他永世不再相见;可是有时候,他又好像很维护他。

  “父皇果然英明神武。”

  他们父子交谈,另一边的侍卫范清鸣却捡起了那巨狼遗落的白绫。打眼一看,已“咦”了一声,道:“这是?”慌忙拿给瑞成帝,道,“陛下,这……这是霜妃娘娘的,”

  就他所指,只见那染血白绫的末端上,两个围棋子大小的墨点,赫然在目,正是霜妃用来做自己标记的“双扣”印。

  瑞成帝登时脸色大变,喝道:“摆驾月华宫!”

  其实从心底来说,斐腾是有些畏惧妖太子的。

  首先,他从来没见国寿王重耀那么认真的夸过谁--斐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其次,这怪胎也不知是命硬还是运气好,自从斐腾把他当成个对手,多年来,对他谋杀行刺,已有五次,可是次次都给他全身而退,简直邪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次禁宫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山东虎风营的覆灭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这有什么见鬼的“破军眼”?

  多少年来,每次想起妖太子,斐腾的一颗心,就会烦躁不安。瑞成帝总共九个儿子。这么些年,死了四个,还剩五个。老四、老五、老六、老八,全都是庸庸碌碌,难堪大任,对斐腾毫无威胁。只有这斐休,虽然早已被废,虽然早被传为妖孽,虽然一直半死不活,但却一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保护着,始终威胁着他的王位。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黑暗之中,那颗莹莹绿眼,一直在看着他。

  有的时候,他会看到,冥冥之中,一只独目狼妖,正在撕咬一只落单的红豺。

  欧阳博雅给他谋划了巨狼闯宫这个点子。完备细节,足足用了两个月,开始实施,白花花的银子又扔进去三万两。

  大费周章,倾尽人力物力。所求的,就是要借瑞成帝的手,正大光明的斩了这个对手。

  那月华宫距离鸿琮殿不远,乃是瑞成帝专为霜妃修建。他年纪大了,原本已对女色已不是十分入迷,近年来所宠爱的,也不过是霜妃一人而已。

  而如今那巨狼忽然口衔霜妃的衣饰而至,当然是她已经出了什么事。

  斐腾偷眼看到瑞成帝紧张的样子:双睛努出、鼻翼扇动、嘴角撇下,心里忽然就生出几分期待。

  这件事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在单纯的针对妖太子了。其实他还可以格外收获一些别的什么的,比如说这老不死的见到霜妃尸体时的精彩表情。

  月华宫中,一应宫女太监全没料到瑞成帝竟会冒雪而至。一个个手忙脚乱,前来迎驾。瑞成帝也不与她们罗嗦,只问道:“霜妃在哪里?”

  有宫女道:“这个时候,娘娘仍如常例,在山风阁里作画。”

  霜妃琴棋书画俱佳,月华宫中有她专门的画室,名为“山风”,乃是一间不很大的石屋。瑞成帝心中焦虑,大步流星来到屋外。伸手推门,那木门却是从内闩着的。

  瑞成帝心中稍安,拍门叫道:“霜妃,霜妃!”叫了两声,无人应答,鼻中却已隐隐闻到血腥气,不由又慌张起来。喝道:“寇毛飞,开门!”

  侍卫寇毛飞应声绕到瑞成帝身前,单手在门上一扶,内力到处,“砰”的一声,已将门闩震断。画室四壁上的烛光微一摇曳,霜妃的尸体,便清清楚楚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只见室内一片凌乱,宣纸、画轴扔了满地,桌翻几倒,笔墨狼藉。而在屋子的正中,霜妃仰面朝天,倒在血泊之中。

  她再也不能站起身来,向瑞成帝承欢索宠了;她再也不能一笑倾城,一舞倾国了。事实上,她现在这样子,别人还能认出她来,已算难能可贵: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爪痕、齿印,血浸透了她的全身;她那张原本美轮美奂的脸,倒没怎么受伤,不过乌珠努出眶外、脸色惨白如纸、樱口张如血盆的样子,却比她身上的任何一道伤口,都更吓人。

  瑞成帝身子一晃,脸上血色瞬去,身子摇晃,几乎摔倒。斐腾心花怒放,一把将他扶住,叫道:“父皇节哀,龙体为重!”瑞成帝圆瞪双目,猛地将他手臂摔开,叫道:“范清鸣带人检查山风阁!门锁着,凶手逃不了!”

  范清鸣大声应道:“是!”

  斐腾叫道:“不错!一定要抓住凶手,活祭霜妃!”

  他是真真酷爱这贼喊抓贼的正义感觉。明明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凶手早已逍遥遁去,这会儿应该正在自己的太子府里喝酒吹牛,可是他还是能表现得格外悲恸。他义愤填膺,虎目含泪,欢欣鼓舞的看着范清鸣率领其他侍卫,像群没头苍蝇似的,在这一眼望得到底的石屋里上下搜索。

  他耐心等待,等待这群笨蛋、大笨蛋、老笨蛋们帮他得出他想要的结论。

  瑞成帝来到霜妃的尸体前。那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上,血尤未凝透,而在微微发黑的血泊中,那些短而粗的黑线是--狼毛?

  一根根,一簇簇刚硬的狼毛沾在血里。刚才那头巨狼,果然是先袭击了霜妃,然后才又到了鸿琮殿。瑞成帝眼角微跳,眼睛都红了。

  --你恨那畜生吧?

  --你恨不得亲手将那畜生,剥皮拆骨吧?

  --你会为霜妃报仇的吧?

  斐腾努力揣摩父皇撕心裂肺的伤恸,心里甜得像是吃了蜜。他不喜欢瑞成帝,正如瑞成帝不喜欢他一样。这个所谓的“父亲”,占据王位长达五十载,其中至少有十年,本来是可以属于他斐腾的。

  策划此事的时候,斐腾专门把目标定为霜妃。瑞成帝夺走了他的时间和王位,那么他就要夺走瑞成帝的爱人与尊严。

  现在看到他难过,斐腾真的很开心。

  而另一边,范清鸣的搜索,已得出了结论:

  “陛下,山风阁在我们进来之前,除了霜妃之外,并无他人!”

  “当然没人!”瑞成帝手捻狼毛,冷笑道,“当然没人……”

  “可是……也不是狼……”范清鸣冷汗直冒,道:“如果是狼,它怎么出去?门窗都是从内闩好了的,墙壁没有夹层,地上没有密道,房顶没有破洞,这么个环境,大罗金仙也不可能出得去啊!”

  瑞成帝整个呆住了。

  为了防止风吹画纸,山风阁的窗户一向是关着时多,开着时少。入冬后,霜妃甚至还在亲自将之闩上,用红丝线打了结。整个山风阁换气,凭的全是房顶上的九个拳头大的换气口。那样的孔洞,别说是那巨狼了,就是只小狗,恐怕也钻不出去。

  斐腾耸起鼻子,鼻梁上三道棱纹。就差一点,瑞成帝就要得出他想要的答案了。

  “难道……难道……”瑞成帝忽的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猛啐一口,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有的时候,瑞成帝是一个下手无情,毫不犹豫的人。

  比如镇压国寿王,并将之彻底摧毁的那一次。其雷霆手段,扫荡朝野,迄今想起,仍能激发斐腾对他少之又少的敬意。

  而有的时候,他又像是一个妇人之仁,当断不断的废物。

  比如现在,面对如山铁证,仍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陛下!”山风阁外,带人追狼的石勇恰好赶至,跪倒在地,叫道,“臣死罪!”

  瑞成帝猛地有了新的目标,他回过头来,恨道:“那畜生呢?”

  石勇满面羞愧,道:“臣无能,未能击杀那巨狼……它……它跑了!”

  “跑了?跑到哪去了!”

  “冷宫!”石勇眼珠转动,看到山风阁内情形,已猜到七八分,吞了口唾沫,道,“我们追它追到冷宫西墙。可是它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原来方才他率领侍卫们奋力追狼,可是那巨狼似乎对宫中路径极为熟稔,穿廊过院,尽走捷径。石勇的轻功虽然不弱,却始终与它差了三五步。

  追了片刻,巨狼的去向渐渐明晰,石勇却不由心中打鼓。再往前走,就是冷宫,冷宫之中的斐休太子向有“狼妖”之称,这巨狼来得突兀,去得蹊跷,莫不成真有什么邪门?不由得脚下稍慢。一众追兵追又不敢追,放又不能放,就只能是隔了十来丈的距离,远远的缀着。

  雪下得极大。冷宫地处禁宫东北角上,平时就人迹罕至,这时宫墙外的空地上,积雪如同滴墨未染的宣纸,洁白平整的铺开。那头巨狼笔直的跑了上去,身后梅花点点,狼蹄印极致清晰。

  冷宫西墙长达里许,巨狼到此,显然已入绝境。

  石勇瞪大眼睛,努力拨开眼前,好像凝固在了空中一般的片片雪花。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仔细再看,却顿时吓出了他一身冷汗--

  那头巨狼消失了!

  就在大家的眼前,那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的巨狼,突然间消失了!

  “消失了?”瑞成帝喝道,“什么叫消失了?它是跳墙进了冷宫?挖洞逃出了你们的包围?”

  “不!”石勇道,声音干涩。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冷宫西墙外。雪花飞舞,他刚才就站在那,接过后边人递过的灯笼,努力向前探身照明,想要重新发现那畜生的踪迹……

  “陛下,冷宫宫墙墙高三丈,便是武林高手,也难一跃而上,何况是一只没有助跑余地的畜生?那片雪地上也没有刨坑打洞的痕迹,唯有两串清晰干净的狼蹄印,一直延至冷宫宫墙--那狼没有回头重走,没有徘徊逡巡,没有跳起,没有刨洞……它……它就是消失了!”

  瑞成帝响亮的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胡子抖动,看起来简直像是嘴里在嚼着什么。

  斐腾耐心的等了一会,他的鼻子耸起,后背发烫。

  睚眦的咆哮,在他的脑袋里“轰轰”作响。

  “父皇,要不然,我们去冷宫看看?”

  冷宫,厚重的大门紧紧闭合,门前的雪地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人迹,生锈的狮头锁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父皇,如果那头狼真的是大哥……”

  瑞成帝的脸,冷得已如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听到斐腾的挑衅,却全无反应。

  他们绕到冷宫西墙,方圆十丈的雪地上,果然只有一串蹄印直抵宫墙墙角。此前石勇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制止了侍卫再向前进,因此将现场保护得极好。寇毛飞蹲在地上,手指在狼蹄印的边缘滑过。

  “蹄印没错,与鸿琮殿前的血蹄印大小、形状都一致。”

  “那围墙上,有暗门吗?”瑞成帝问道。

  斐腾太子拔出佩剑,倒持剑柄,用剑柄去敲狼蹄印消失处的冷宫围墙。“噔噔噔”,声音坚实,并没有任何机关。

  “嗖”的一声,范清鸣跳上围墙,张目向下一望,道:“围墙里面没有蹄印!”旋身跃下,道,“可是却有人的脚印--只有一串,直达游廊,然后就消失了。”

  石勇嘎声道:“它……它真的变成人了……”

  寇毛飞却道:“那未必是狼。武林之中,尽有可以踏雪无痕的高手。若是有人披着狼皮,手脚撑着狼蹄状的木跷,假冒巨狼,行至此处,再施展轻功跳过围墙,是不是可以留下这种痕迹?”

  斐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是瞎的吗?鸿琮殿前四个太监、两个侍卫的尸体,山风阁里香消玉殒的霜妃娘娘……你没看见?那般爪牙撕咬,稀巴烂的伤痕,能是假的?”

  石勇也道:“那巨狼是真的,我们许多兄弟都看得清楚。人膝在前,狗膝在后,我在追赶它的时候,看得清楚,它的小腿,是向前弯折的。”

  --没错!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堵死了。

  斐腾的眼角微微跳动,道:“父皇,事到如今,你还能忍?”他抬起左手来,将铜睚眦举到眼前,重重在上边哈了口气,又用袖子擦了擦,道,“斐休化身为狼,杀了霜妃,大闹禁宫。霜妃是你最喜欢的女人,禁宫本该是一国之内,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现在呢?他都骑到你头上拉屎了,你要还是心软,对他下不了手--就交给我。”

  范清鸣与寇毛飞面面相觑,虽是一向不信鬼神,这时却也动摇了,道:“陛下,也许……也许真的是斐休太子?”

  瑞成帝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的狼蹄印发呆。仿佛看见了风雪之中,那头巨狼一跃穿过冷宫宫墙,然后在落地前,便成斐休的样子。

  寒风“嗖嗖”刮过,卷起地上雪尘。狼蹄印渐渐模糊,恐怕再过一会儿,就会被积雪重新填平了。

  “斐休……”瑞成帝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再深深的吸入一口冷得发干的空气,“斐休!”顿了顿,道,“开冷宫,招斐休,我今天就彻底除了这个孽障!”

  斐腾心花怒放。

  这一刻,两个多月,三万多两银子!

  三、刑罚与背叛

  --两个多月!

  --三万多两银子!

  --一片雪痂!

  斐腾恶狠狠的啃下手上羊脸子上的一块大肉,把他当作妖太子,将之嚼成碎尸万段,吃个渣滓不剩!

  他有一口好牙,又细又整,根基坚实,枚枚锋利。乍一看,简直像是镶在口中的两排钢锯;他咬力惊人,什么骨头核桃铁莲子,尽可以一口咬碎,真要吃妖太子的话,即使是生啃,也绝没问题!

  现在距离瑞成帝召见妖太子,已过去了快三个时辰。可是那一股邪火,却始终在他脑中燃烧,越烧越旺,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得他心疼胃胀,烧得他的一双眼,都要炸开了。

  --因为他输了!

  --两个月的准备,三万多两银子的投入,最后居然输给了妖太子鞋底子上的一片雪痂!

  他还记得,冷宫打开,妖太子刚来觐见瑞成帝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按计划走的:妖太子跪下,瑞成帝嘴里骂着“孽障”,一脚将之踹倒,他及时递上宝剑,瑞成帝接剑后顺手劈向妖太子……

  只要再多劈下去半尺,就可以把那个妖物的脑袋劈成两半了!

  可是那老糊涂却停了手,并没事找事的问那妖物是否认罪。妖太子当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于是老糊涂居然就又给他历数一番。

  --他杀了你的女人,你还和他罗嗦什么?他是狼变的,你还和他说什么人话?他已经束手等死,你干吗不一下子给他个痛快!

  --然后呢?

  然后妖太子居然就厚颜无耻的要求,即使瑞成帝要杀他,也请让他至少看一眼冷宫内外的蹄痕脚印。然后瑞成帝居然就没心没肺的答应了,然后妖太子就连滚带爬的去看了,然后那个王八蛋居然就活下来了!

  “我们一般人走在雪上,脚印里必然会留下这种薄薄的坚硬的雪痂。因为其实那些脚印里的雪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我们压扁、压实了而已。可是在西墙里的脚印里,没有这种雪痂。脚印里的积雪的松的、软的。”他还记得,妖太子再回转时,那只狼眼绿得宛如镶在眼眶里的翡翠,“没有人在那走过,只不过是那的雪刚好少了一层罢了。

  “有人在下雪之前,或刚开始下雪的时候,就那儿洒了盐。”妖太子平静的说,他很虚弱,站在那儿都需要有太监扶着,可是他的思路,却非常清楚,“事先用我的靴子印好脚印。然后在脚印里撒盐。雪遇盐则化,则该处自然现出我的脚印。冷宫之中,有人要害我。他们要把狼妖的罪名,全栽在我的身上。”

  --这是多么混蛋的说辞!

  虽然那已经是事实真相:他的几个轻功最好的手下,实在都另有安排,抽不出身来,因此冷宫里的那一串脚印,真的是他买通冷宫的一个小太监做出来的。

  一着错,满盘输。斐腾怒气冲冲,看着手里的羊头。羊脸子已经被他啃得乱七八糟了,但那两只瓷丸一般的羊眼,还很完整的长在上边。

  没有表情,没有焦点,透着邪门,让人恶心……就像妖太子那只狗眼!

  “父皇,请暂恕儿臣待罪之身,赐我几天自由,许我出入冷宫,彻查此事。”

  斐腾猛地伸手,食中二指插入羊的眼眶,用力一剜,“咕”的一声,抠下羊头的左眼。白瓷丸在他手中滑溜溜的打转,他把它一把丢入口中,痛快的咬成两半。

  --不仅没能置他死地,反而令他走出冷宫。难道那废物的狼眼,真的有“破军”之力?真有一眼扫过,便破万马千军;一字出口,可解天下谜团的本事?

  斐腾忽然觉得,口中那只羊眼又腥又臭,此前吞下的那些食物,忽然变成了石头,沉甸甸的塞在他的肚子里,坠得他喘不上气来,又撑得他快要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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