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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番外二真佛记(1)

  一、

  如来万象与大哭一场

  暮春时分,雨水一下多起来。

  眼下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绵绵细雨,从昨日黄昏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下过了夜,下过了晨,又下过了午……仍然没有一丝止歇的意思。

  天阴沉沉的。也不见什么了不得的乌云,也不见什么亮闪白电,便只是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蒙了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然后,不紧不慢的雨线,就从这样的天顶上,没完没了的织下来。

  沙沙沙沙,雨声初时如同蚕食桑叶。可是渐渐的,浸透了地面,浸透了殿阁,浸透了草木,于是又夹进了细碎清亮的水珠相撞的脆响。

  被雨淋得精湿的法坛,青色的经幡全都沉甸甸的贴在文竹的旗杆上,宛如蛇蜕;而法坛上铺的红毡,在吸饱了水后,则肥厚鲜艳得如同一条巨大的舌头。

  少林寺,千年古刹,禅宗祖庭,就在这样的细雨之中,洇花了轮廓,抹上了一层蒙蒙青色。

  一匹快马旋风般卷入寺来。马上的骑士,骑术高明,驭马穿过山门,绕过天王殿,绕过大雄宝殿,穿过法堂前的广场时,马蹄踏在水洼里,“豁啦”一声,溅起一大片泥浆。

  已经被雨打湿了肩膀的罗八公,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溅了满脸。

  马疾驰而去,马上穿蓑衣的骑士含糊的骂了一声,已消失在大雄殿后。罗八公闭着眼睛,微微弯下腰,先用身子挡住捧在小腹前的左手,然后才举起右手,接了点雨水,抹去脸上的污水。

  他白发萧疏,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可是被这样无礼的年轻人冒犯,倒并不生气。

  因为他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其实是不值得生气的。有的人无礼,那只是因为他不敬神明,沉沦于大恶之中。那些大恶,一直在折磨它们的主人。他罗八公作为大真佛的弟子,不仅不应该因这些人而生气,反而还更应该去同情他们,拯救他们。

  罗八公“嘿嘿”的笑着,右手先在裤子上蹭干,然后才又轻轻捂在小腹前的左手上。他手心里的触感又柔又暖,几乎要让人融化了。

  他弯着腰,往西禅堂左侧的檐廊下跑去。脚下的积水,被他踩出了大片大片的水花。这样跑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伸长脖子,于是露出了年老松弛的皮肤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紫色勒痕,像一把刺入他咽喉的铁钩。

  --那是他上吊留下的痕迹。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罗八公把自己吊死在了村口的歪脖枣树上。天寒地冻,等到第二天一早,村民发现他的时候,他吊在槐树上的尸体都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

  罗八公终于跑到那罗殿的游廊下面。他松了口气,耸起肩膀,用上臂的衣服蹭了蹭脸上的雨水,然后才把双手抬高,小心翼翼地移走右手。

  在他的左手手心里,一只黄嘴、黑眼的雏鸟,正一边惶恐地叽叽叫,一边毫无章法的拍打着翅膀。

  这是一只羽翼初丰的小喜鹊,家就在大雄宝殿前的银杏树上,却给刚才的一阵疾风,从巢里掀了出来。还不会飞,又摔伤了脚,若是罗八公再晚一点发现,只怕它就要活生生的淹死在树下的水洼里了。

  两只老鹊冒雨飞来,在游廊前的栏杆上停下,冲着罗八公啾啾鸣叫。

  “小可怜儿,小可怜儿。”罗八公笑着,下巴上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他把雏鹊捧在眼前,掏出自己的粗布大手绢,小心地为它擦去身上的泥水。雏鹊撅着屁股,缩着脖子,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一边发抖,一边躲闪。

  “别害怕。别害怕。”罗八公轻轻碰了碰雏鹊的伤脚,“我帮你绑一下,啊?”

  廊外千条万条雨丝,斜织密布。

  海棠手里托着一个纸包,无声无息的从他身后走过。

  海棠是一个高挑丰满的女人,现在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麻布长袍,走路的时候,长袍遮住脚面,像是滑行在水上一样。她的头发很黑,很长,松松地挽了个发髻,垂在脑后,她面如满月,目如吉星,唇角微微带着些笑意,目不斜视的向前走时,端庄肃穆,真的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

  --但她不是。

  长袍在海棠的腰部束紧,紧绷绷的勒出几条布纹。她的腰并不很细,可是却那样的饱满结实和充满热力,随着她的步伐,款款扭动,用一种令人无法忽略,又无法的描述的幅度放肆摇摆。那摇摆是最温柔的召唤,最火辣的鼓励,最柔弱的迎合,与最原始的诱惑。

  一摇,一摆,仿佛她的腰肢就是赤裸的。

  一扭,一送,仿佛她整个人都是赤裸的。

  第一眼去的时候,她是最受人膜拜、最不容侵犯的圣女;第二眼看去的时候,她又成了最下贱、最风骚的妓女。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女人,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充满犯罪感的魅力。

  这魅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千锤百炼的结果。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个笨拙的、不懂逢迎的妓女,而变成最美丽,最高贵的神女的?

  从她终于明白,男女欢爱,乃是天下间最真实,又最高尚的事的时候开始;从她真的相信,上天赐予了她这副独特的身体,不是要让她将之弃置变老的,而是要让她去帮助人,搭救人的时候开始。

  从她遇到大真佛的那一天起。

  数不清的男人,高矮胖瘦,黑白丑俊,来找海棠的时候,都是暴躁的,危险的,污浊的。海棠微笑着迎接他们,包容他们,帮助他们。于是这些男人从她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都变得平和、幸福,并且干净。

  她实在已将自己女性的身体运用到了极致。而大真佛也确实说过,她,就是佛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一等明证。

  遇到大真佛,并被他释放,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过去的二十七年,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像是一朵包得紧紧的花蕾,不露一点颜色,一点香气。现在,终于慢慢绽开,于是释放出无边的香气与春光。

  海棠微笑微笑着向前走去。廊外吹来湿漉漉的冷风,钻进她的长袍,滑过她的肌肤,像是最销魂的双手,一寸寸的摸上脚踝,小腿,膝盖……

  她沿着长廊绕了半个圈子,穿过东禅堂旁边的拱门,进入到东禅院中。

  在禅院屋檐下赏雨的几个和尚,一看见她,顿时如见妖魔。一个个逃进自己的禅房,大气不出。

  海棠笑了笑,不以为意。从左首数起第四间房,她站下身,敲了两下门,停了停,又敲了两下。

  木门“轧”的一声打开,门里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和尚。

  和尚看见她,微微一愣,脸色“唰”的阴了下来。

  海棠微笑道:“我奉大真佛的法旨,来给吠可那大师送药了。”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天色阴沉,屋里又没有点灯,黑乎乎的,像是一个野兽的洞穴。

  那个高大的和尚拦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向后一闪,放海棠进来。

  屋子的尽头,有一张光板的木床。床很大,上面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人也很大,像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古木,奄奄一息,枝叶散落一地。

  那是一个异域的僧人,头上包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头巾,脸上留着根本分不出根丝的蓬须,满面风尘,身上裹着一条破得条分缕析的黑袍,破袍上又是泥又是土,褶皱之中,竟长出了株株嫩绿草茎。

  他身材高大,长手长脚,蒲扇似的手和脚露在破氅的外面。

  他的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绷带。雪白的布条,在昏暗的房间里,白得刺眼。

  海棠笑道:“吠可那大师,有眼无珠的滋味,好受吗?”

  床上失目人的身子一动不动,可是那一双又瘦又黑的手,却已突然握紧,成了两只铁打一般的拳头。

  他是来自天竺的苦行僧吠可那,天竺国千年以来战事频仍,以致无数寺院、典籍都毁于战火。吠可那立志迎回天竺佛教已经失传的古经《大蜜罗番日经》,因此才孤身一人,历时十一载,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少林。

  可是就在昨天,他却用自己的手指,挖下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良久,吠可那的拳头才微微松开。

  “大真佛,派你来?”他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昨天辩禅输给大真佛的理由。

  “大真佛让我给你送来灵药。”

  “眼睛没用,已经挖了。”吠可那冷笑道,“药没用,快快扔掉。”

  海棠微笑着,手一翻,掌心里,就多了一枚小小的蓝瓷药瓶。

  “你现在有眼无珠,是因为你本来就‘有眼无珠’。”海棠笑道,“你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佛陀,不相信大真佛的力量,因此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胡说。”

  “你越是信仰大真佛,这瓶药的效果就越好。你要是全心全意信仰大真佛,你就能重见光明。”

  吠可那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缓缓坐起身来,盘膝合十,然后才把脸转向海棠,蒙在眼睛上的绷带,像是一只巨大的,愤怒的独目,瞪着海棠:“你胡说!”

  “这是真的。”海棠微笑着说,“大真佛能让我脱胎换骨,能让死透了的人重回阳世。让你这瞎子重见天日,又有什么难的。”

  那高大的和尚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突然喝道:“别听她的!”

  海棠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只是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在吠可那的身上。

  吠可那面无表情,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脸宛如粗粝的石雕。突然,他叹息一声,道:“你放下。”

  “药在我的手里。”海棠把手移得离他近了些,“在这里,你自己来拿。”

  “砰”的一声,却是那高大的和尚,忍无可忍,撞出了门去。

  客房外的雨,悉悉率率,下得稠密。那高大的和尚一头撞进院子里,就把脸仰起来,任那点点冷雨,淋遍耳目口鼻。忽然间大吼一声,两手一扒,又将身上僧袍撕裂两半。

  他赤裸半身,兀立于雨中。雨水落在他筋肉坚实的颈上、肩上、臂上。先是一点成珠,然后才连接成线,滚滚落下。

  他呼呼喘息,忽然间身子一挺,朝天踏地,排山运掌,黑虎伸腰,雁翼舒展……

  已一招一式,一丝不苟的打起了罗汉拳。

  少林寺专修武术禅。达摩老祖创出七十二项绝技,历代少林弟子只要能心技合一,便能明达通神,进入‘不动心’的境界。

  这和尚有一副天神般威猛的身体。峥嵘的骨架,柔软的肌肉,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紧绷的皮肤下勃勃律动。雨水从他的身上弹起,被粉碎成更细小的颗粒。他像一头丛林中的猛兽,一张拉得紧紧的硬弓,一条从水中跃出的白鱼。几十年少林武艺的磨练,早已让拥有了完美的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和无坚不摧力量。

  --可是心呢?

  他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元央,铜皮铁骨,万夫莫敌。可是现在,却陷入到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昨天大真佛在辩禅时,赢下普陀妙罗。妙罗当场羞愤欲绝,狼狈逃走,那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可是当时他心中的惶恐,却极少有人知道。

  冰冷的雨,把他的皮肤淋得像一块寒铁,却怎么也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烦躁。十八路罗汉拳打到最后,一拳一拳,竟将漫天的雨珠,全都震成水雾。元央收势停身,深深的吸气,然后才长长的吐出来。

  春雨寒冷,他体内燥热,呼气时,便带出缕缕白汽。他的气息绵长,这一口气吐出,绵绵不绝,白汽蒸腾而上,又被千万条雨水射穿,辗转翻滚,如同巨兽。

  俄而,那巨兽忽的一个转身,竟向元央本人咬来。

  元央哼了一声。闭口咬断巨兽的尾巴,迈开大步,走出了东禅院。

  元央看见大真佛的弟子罗八公正和怀能冒雨站在法堂前的银杏树下。

  怀能是少林寺“怀”字辈里的出色人物,聪明、刻苦,年仅二十,便已是达摩堂的带班弟子。只是这人心肠太软,又没有主见,往往就被人当枪使了。

  罗八公指点着树上的一个鸟巢,怀能捧着一顶草帽,不住点头。他一个禅宗弟子,居然对邪魔传人俯首帖耳,元央不由心中不快。刚想喝止,忽然怀能轻轻一个纵身,就跳上了银杏树。

  那鸟巢旁,两只喜鹊喳喳鸣叫。怀能单手捧着草帽,在树杈上蹲下,左手在草帽里一掏,已抓出一只雏鸟,轻轻放入鸟巢。

  元央不由愣了。

  怀能又把手里的草帽一翻,就别到了鸟巢上方,尺半之处的树杈间。那草帽极大,一下子便将淋入鸟巢的雨水,挡住了。

  那两只喜鹊飞上飞下,欢声鸣叫。

  罗八公在树下欢喜得笑着拍手,宛如孩童。

  --大真佛的弟子,总是带着这样白痴的、令人作呕的笑容。

  元央一边在檐廊下行走,一边看着这本不该交上朋友的两个人。一直看到脖子无法再扭过去,这才回过头来,绕过法堂,大步往前。

  他终于来到方丈室,推开那没有漆、没有锁、没有门槛的木门,那宽、深各一丈的陋室里,烛影微摇,少林方丈慧方,正与静流居士苏黄云激烈争辩。

  只见慧方肃容道:“……他昔日是个赌徒又怎样?岂不是恰恰证明,他慧根了得,更加不能小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你都忘了?”

  那苏黄云听他教训,气得别过头去。看见元央进来,索性便向他点了点头,打起招呼来。

  苏黄云长眉细目,白面墨髯,怒气冲冲。穿一身蓝袍,自膝以下,全然湿透,这时兀自往下滴水。在他身后的墙角,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还堆在地上。

  “方丈。”元央跪下施礼,问道,“请赐我心安。”

  慧方道:“你为何不安?”

  “正不胜邪,因此不安。”元央深深叩首,道,“昨日无遮大会,妙罗师兄为大真佛暗算。当时弟子一双戒刀在手,便施展八八六十四路荡魔刀,去砍那邪魔。想要扰他吓他,分他的心,给妙罗一个公平比试的机会。”

  慧方道:“大真佛以美色动摇妙罗的禅心,手段卑鄙。你拔刀相向,也不是什么错事。”

  苏黄云也冷笑道:“师兄当时就不应留情,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元央哽咽道:“开始时,弟子确曾手下留情,因此虽是刀刀不离他的头面,但亦有十足把握,不伤他一分一毫。可是等到妙罗师兄终于落败,弟子劈出最后一刀时,那一霎那,是真的动了杀机的。”

  慧方和苏黄云都是一惊。

  元央声音颤抖,道:“可是弟子的刀,却定在了距离大真佛的颅顶,不及半寸的地方。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劈落。”

  他的身体,抖得像外面风雨中的一片树叶。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样,颤抖着,却又没有一丝感情:“弟子无法操控自己手臂。弟子看着大真佛的眼睛,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假冒佛陀的骗子,立斩于刀下。”

  海棠将吠可那抛在身后,拉开禅房房门,走了出去。

  东禅院院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可是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一双双隐藏于木门后的少林和尚的眼睛。那些精壮男人的视线,带着刀、带着钩、带着火,藏也藏不住,遮也遮不住,争先恐后的射来,几乎就要把她的衣服扒光。

  --于是,她的腰,摆动得就更好看了。

  白衣穿过细雨,她走出东禅院。大真佛交托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可是她却不想急着去西禅堂回复,正如她一开始并不急着来给吠可那送药一样。在这慵懒的春雨时节,她不由想要多走两步,一个人静静。

  于是她便往少林寺更深的院落走去。

  少林寺此前禁止女眷入寺,但如今大真佛在无遮大会上连赢四场,反客为主。他的弟子再想在少林寺里走动,又有哪个和尚,还好意思来拦?

  七天前,少林寺召开三年一度的无遮辩佛大会。原本打算是由少林寺元生、清凉寺凡末、普陀山妙罗、天竺僧吠可那、居士苏黄云,这五人以七日为期,轮番讲法诘经,辩禅度人,可是却不料,才进行了两天,便被大真佛带领九十九位弟子,闯上山来,抢尽了风头。

  于是,就在大雄宝殿前的法坛上,大真佛开始了以一敌五的辩禅车轮战。

  第一日,大真佛赢了清凉寺凡末。凡末羞愧,当场下山而去。

  第二日,大真佛赢了普陀山妙罗。妙罗凡心既动,二十年修行毁于一旦。

  第三日,大真佛赢了居士苏黄云。苏黄云老羞成怒,不告而别。

  第四日,大真佛赢了天竺僧吠可那。吠可那悲愤交加,自残双目。

  四大上师,竟无一人能在与大真佛辩禅的过程中,稍占上风。本来今日就该举行第五场比试,本来禅宗就应该五战全输了,可是偏偏老天爷下雨,这才给了少林寺一个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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