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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破坏王(1)

  【下部】

  楔子

  地上有血。

  一小摊与泥土混成黑红色的血渍中,泡着一颗黄白色的牙齿。绿头蝇嗡嗡叫着盘旋其上,发出喧闹的声音,隐隐令人不安。

  二百多个乡民瞪着眼睛,默默围成一个半圈。正午的阳光下,他们的眉毛上凝出一粒粒汗滴,而他们半张开的嘴却干燥爆皮,没有一点儿水分。他们肤色黝黑,眼白惨青,看着丁家门楼上吊着的两个人,被悲愤重重压住。

  那两人也与他们一样,黑而瘦,臂上的肌肉又长又硬,手上青筋暴起,老茧横生,看得出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子。这时,两人被浸水的麻绳吊起至半空,神志不清,身体微微摆动,赤裸的上身鞭痕纵横,血水浸湿了裤腰,已不知挨了多少打。

  “你们这群讨打的贱货,”丁大少用手乱指,“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你们种我家的地,吃我家的饭,注定就是我丁家的奴才!在我的面前没有你们说‘不’的份儿。”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门楼旁、槐树下的太师椅上,一左一右陪坐的是他的两个护院武师--冯师傅、贾师傅。

  槐树枝叶茂密,冠盖如伞,遮下浩大的一片阴凉。丁大少穿一身雪白的长袍,一边呸呸呸地吐着茶末子,一边挑衅地望着人群。两个下人服侍左右,左边的一手打伞,一手打扇。右边的单手托一个托盘,盘里有冰块、茶壶、鼻烟、手帕。丁大少喝一口凉茶,右手托杯一转,右边的下人便伸手接过空茶杯,利落地再递上一块手帕。

  丁大少拈起帕子,摁一摁嘴角道:“别以为我年轻,就想糊弄我!怎么了?老爷子不在了,你们的事儿就多起来了!年景不好?没饭吃?减租?他妈的你们要吃饭我就不吃饭么?胆大包天敢来和我谈条件,好,那我就和你们好好谈一谈!”言罢,他信手把帕子一抛,“再打!”

  洁白的帕子飘落在地上,一滚,滚出了树阴,被阳光一晃,白得耀眼。青衣的家丁答应一声,从水桶里拎出浸得韧硬的牛皮鞭,上下打量已失去意识的两人,寻找下鞭的所在,手中将皮鞭折了几折,拉得“啪啪”直响。人群顿时惊慌地发出一阵意义模糊的骚动。

  “今天,我就把这两个带头闹事的打死在这儿--怎么样?”丁大少抬起眼来,目中凶光四射,森然喝道,“--全都给我跪下!”

  围观的佃户们咬着牙,纷纷侧过头去。皮鞭打在那两个出头请命的代表身上,同时也打在了他们的心里。再打下去,那两人就算不死,也都废了啊……终于,第一个人跪了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丁大少的命令由近而远地得到执行,人们像镰刀砍过的庄稼,矮了一截。

  丁大少不由放声大笑:“不谈了?不减租了?认命了?再告诉你们一遍,在丁家集,有我在一天,你们就一天别想翻身!没有钱,就拿粮来顶,没有粮,就拿东西来顶,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卖儿卖女、倾家荡产吧!实在什么都没有,老子就当花钱打了水漂儿,打死你们过过手瘾!”

  正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旋风般由远而近,打断了丁大少的训话。七匹如风快骑瞬间出现,见到槐树下的这场戏,一起勒住缰绳。

  “看什么看,滚蛋!”对这些外乡人,丁大少从来都不屑客气。

  马匹烦躁地喷着鼻息,原地兜转。骑手们沉默着勒紧缰绳。他们在太阳底下,面目被白亮的阳光晃得都有些模糊了,可是单看穿着,也知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

  冯师傅站起来,拱手道:“几位朋友,家务事,不劳费心。”

  骑手们仍然没人说话。丁大少的威吓和冯师傅递来的梯子,他们好像全然不放在眼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最当先的那一骑身上。

  那人轻轻跳下地来。他又瘦又高,像一根竹子--一根弯曲的竹子--他的腿细而长,严重的八字脚一前一后,大叉着撇开,生着一条水蛇腰,整个上半身都向前探出,而他的脖子又在此基础上,再次伸出。他的肩膀向后拢去,两条长臂都是上臂贴紧身侧,而前臂却微微叉着。这个怪异的姿势使他看起来有点像正在冲向对手的斗鸡。

  “站住!”家奴们凶神恶煞的吼叫着。

  那个人停了一下,不耐烦地转了转脖子,又继续向前。

  操鞭的家丁正打得卖力,鞭子挂定风声,雨点似的落在那两个佃户代表的身上。跪着的佃户们一阵骚动,有人哀求住手,有人低声啜泣。而那个像斗鸡的人,则大步穿过人群,来到丁大少的面前。

  “抓住他!”冯师傅伸手拦去,手推在那人肩膀上,森然道,“朋友……”可是突然间,他身子一震,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老冯!”贾师傅大吃一惊,刚想站起来,一抬头,却迎上了那人的视线。

  “咔”的一声,贾师傅重重坐回竹椅,竹椅崩碎。他整个人顿时摔倒在地,身上被竹篾刺伤,也浑然不觉。

  那人抬起一条长腿,一脚蹬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整个上半身伏下来,几乎是鼻子贴鼻子地瞪着丁大少。

  他的头发乌哑哑的,没有一点光,也没有结髻,大部分垂在颈后绾成一束,而两个鬓角却打出两条小指粗细的麻花小辫,看上去怪异非常。

  刀条脸,鹰钩鼻,几乎深不见底的眼窝,两点鬼火似的眸子,薄成一线、几无血色的嘴唇--丁大少被他整个堵在太师椅里,动弹不得,不禁毛骨悚然,结巴道:“你……你干什么?”

  “没用。”

  “什……什么……”

  “你这么打没用的!”那怪人阴惨惨地说,“你到底是在吓他们,还是在激发他们的怒气?这种只伤不死的打法,他们今天一时顺从了你,明天只会加倍地反抗!”

  “什……什……”

  “要想立威,要想让人真的怕你,”那怪人露齿一笑,“要想让人再也不敢反抗你,除非你一举把他们彻底打垮!”他伸手点指,“这两个人,打什么打,直接杀掉!”他的手指离开那两个代表,开始在人群中乱点,“这个、这个、这个,什么都不用问,直接杀掉!

  “杀了五个人之后,你再问这些人服是不服。他们一定答‘服’。别信,再杀五人。再问服不服。他们一定气疯了,叫‘不服’。太好了,再杀十人!服也杀不服也杀!这个时候他们一定都吓傻了,不用问他们服不服,直接让他们再推选出五个来挨刀。杀了二十五人之后,直接散了,各回各家。我保管你在世一日,再也没人敢在你面前说个‘不’字。”

  丁大少完全傻了。那怪人则撤回腿来,慢慢向后退去。

  “要想立威,必须得狠到底!”他摊开两手,有点陶醉似的得意,“反骨是种大毒草,发现了第一株,一定要连根拔起,烧成灰,扬在风里!”

  他“嘎嘎”笑着,回过身来,往远处摇摇摆摆地走去。走着走着,伸出一只右手,翻掌向天,伸个懒腰。

  丁大少和佃户们沉默对视,一时间无人说话。

  一、缘尽了

  义贞牌坊下,李响面色惨白,眼中一点喜怒也无,只是静静地望着高天。唐璜原本低着头,这时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叶杏要与万人敌成亲?这丫头是疯了么?他望向叶杏,女孩脸色惨白,倒是颇为平静,两眼平平望向前方,可是明显什么也没在看。

  她与万人敌一早召集七杀,来找李响,说是有要事宣布--万人敌发现舒展、甄猛不告而别,还怒气冲冲了一回--真没想到,他们要宣布的,居然是这么惊人的消息!

  李响仰天躺着,四肢摊开,整个人几乎要陷入到地下。他两眼大睁,瓦蓝的天色映在他的眼上,绝望空洞,竟让唐璜不忍再看。

  怀恨瞪起牛眼道:“小叶子,你喝醉了?”叶杏微微一笑,摇摇头。

  常自在皱眉道:“那李响……”叶杏截口道:“我们将在七日后举行婚礼,只盼李响那时能够走出心魔,喝我这一杯喜酒。”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不错!若不是李响召集七杀,恐怕茫茫人海,朕也无法与杏儿相识相知,错失此生所爱。因此李响甚至可算是朕与杏儿的大媒。这一杯喜酒,别人可以不喝,你李响却是不能少的!”

  “叮叮”碎响,却是大媒人李响虽然正勉强控制着身体,但那禁不住的颤抖却传到了颈中的铁链上去了。

  吴妍来到李响身边,伸足踢了踢他道:“说话。”

  李响喜欢叶杏,便是瞎子也早就看出来了。虽然叶杏从来没点头,但李响终日价在她旁边绕来绕去,好像不知不觉间已在叶杏的头上插了个牌子:此人我有。大家也就都不由自主地把二人当成了早早晚晚的一对。这下突然冒出个万人敌来横刀夺爱,真真没义气、不要脸,实在已经让大家都觉得被欺负到了自己的头上一般。

  只见李响随着她的脚踢,一团没筋没骨的烂肉似的晃了晃,良久方道:“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他的声音“嘶嘶”作响,像是窗户纸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被股股冷风灌入了一般。

  万人敌拉着叶杏的手道:“朕当然要让杏儿风风光光地嫁过来,不受半点委屈。义贞虽然荒僻,但既然成为朕的福地,那么行礼当日,便是陆地行舟,扪参历井,也要热闹个沸反盈天,天下皆知,才配得上朕和杏儿的身份。”人逢喜事,他这时春风满面,神采奕奕,哪里还看得出昨日重伤得奄奄一息模样,“如此一来,多少要花些时间准备,所以就定在了七日之后。”

  眼望常自在等人,他又笑道:“朕原本打算要以你们七杀为基石,尽快重建魔教。但既有这样天大的喜事,放一放倒也不妨事。你们几人,这几天就帮朕置办彩礼吧……”

  常自在掀起眼皮,看了李响一眼道:“没干过。”他天性好斗,万人敌一举阻杀魔教,原本他是七杀中与之最为投契的一个,可是这时张口便拒绝,可真是干净利落。

  万人敌怫然不悦道:“没干过,就去给朕学!”自从击败了桑天子,十几年隐忍一朝吐气扬眉,他那一身的杀气霸气,早已是压不住藏不下,这时稍微一瞪眼,登时如浊浪排空。虽以常自在的没心没肺,也不由为这气势所慑,后退一步。

  几人又气又怒,正要翻脸,却听李响慢慢道:“好,七天之后,即使我未能解开心结,不能亲自观礼,也一定让唐妈帮我准备个大大的红包,恭祝二位白头偕老。”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端的是字字血泪。

  李响生性狂傲,从不肯向人示弱。叶杏和万人敌离奇宣布婚事,他在惊讶伤心之余,却更有一股怒气从心中蓬勃而起--叶杏啊叶杏,你是要成心气我?我喜欢你,你偏嫁给别人,你想看我疯么?想看我死么?那我就偏要笑给你看!--你不看重我,我也不把你当回事!

  “砰”的一声,却是吴妍实在无法忍受这人的口是心非,重重踢了他一脚之后,退到了一边。

  这一脚乃是吴妍在气头上踢出的,发声沉闷,实在是极重的一下。可李响只是面皮微微抽动一下,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唐妈心思细腻,见多识广,最适合采买部署,统筹全局;吴妍少妇新婚,对媒聘规矩再熟悉不过,闲下来时,又能与叶杏谈心说话,排忧解难;常自在与怀恨除了力大之外,一无是处,有什么粗重活找他们便是,但是什么银钱细软,还是别过他们的手为好。除了在场几人,萧晨你可不能浪费。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有地面上的捕头给你招呼,很多事会容易得多。”

  说到后来,他越说越快,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声如枭啼:“再怎么说,咱们和叶杏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就当是嫁妹妹,也得嫁得圆满不是?”他一咬牙,“都说七杀只知破坏,不能成事,这回咱们就把这喜事操办得漂漂亮亮,倒看看还有谁敢胡说!”

  叶杏脸色惨白,万人敌则大喜道:“是了是了,正该如此!”他轻轻抚摸叶杏的手掌,微微叹道,“其实从当初朕与李响破庙相遇,到咱们一道阻杀桑天子、清理五明子,七杀与朕,实已是生死与共、血肉相融的兄弟了。等到将来重整魔教,你们就更是朕不可或缺的肱骨手足。得友若此,得妻若此,朕再想詈天骂命,甚至都有些不忍了呢!”

  --这人的笑容一片赤诚,字字句句推心置腹。七杀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真就不知道李响与叶杏的情意,没感觉到众人对他的敌意?

  李响单手掩住双眼,哽咽道:“是啊,你赶紧烧高香去吧。”

  叶杏心烦意乱,知道也许和李响的误会此生也难解开,不由心生逃避,便道:“老万,喜事也说过了,媒人也请着了。婚姻大事不同儿戏,咱们是不是还得回去拉个单子,看看都要备点什么?”万人敌春风得意道:“不错!不错!”这便与叶杏携手告辞。

  唐璜等人东张西望,根本不理他们,只有吴妍直定定看着叶杏,拱手道:“恭喜。”叶杏茫茫然回礼:“姐姐……谢谢姐姐……”

  叶杏与万人敌渐行渐远。李响这才低低抽噎一声,伸手掩脸,掌心慢慢抹过额头、眉眼、鼻子、嘴。他用力咬住自己的虎口,好险才没有让心里那翻腾膨胀的嫉妒失望喷将出来。五内俱沸,酸苦之气混杂血腥,硬梆梆地塞满他的心,胀得他的心口剧痛。

  他眼前发黑,全身无力,可是偏偏又好像有抑制不住的力气要使,当手终于从他的下巴滑落时,终于猛地一把拉住了颈中的铁链。

  “锵锵!”铁链猛地被崩得笔直,血从他的拳眼中滴滴答答淌下来。

  那铁链自李响颈后崩紧,他又用力向后仰去,自己与自己拔河,一张惨白的脸逐渐就涨得通红。

  怀恨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掰他的手指,叫道:“别把脖子扯断了!”李响咬紧牙关,一只手僵如枯木,哪里松得开!怀恨“咦”了一声,好奇心起,将李响单手抱在怀里,认认真真来对付他那五根手指。

  李响正自沉浸,偏偏被怀恨坏了情绪,不由又羞又气,口中喘息道:“放手……你放手……”怀恨一根筋,兀自兴致勃勃。李响奋力挣扎,越挣越怒,“轰”的一声,压抑许久的火气终于炸开,空着的一手猛地挥拳击出,“啪”的一声,正中怀恨的耳门。

  怀恨吃痛,手一松,终于放开了李响,整个人跪倒在地。李响血灌瞳仁,上面一拳之后,下面双腿蜷起一夹,正中怀恨脖颈,用力一剪,以怀恨的体格居然也承受不住,“呼”的一声凌空一个筋斗,飞了出去。

  李响一骨碌坐起来,完全失了理智,骂道:“操你妈的!让你别管,让你别管的!你他妈的聋了!”他一向最喜欢怀恨的憨厚,可是这时翻脸,只见两眉倒竖,一双眼红得像要流出血来,骂人时唾沫星喷得老远。

  怀恨被他吓着,捂着耳朵爬起,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妍看不过眼,嘲讽道:“孬种。”话音未落,“刷”的一声,李响已劈面一只臭鞋打来。吴妍身形晃动,瞬间闪开,下边一脚早起,“啪”地将李响蹬翻,骂道:“出息!”

  她虽是最后一个加入七杀,可是身为女子,其实对于一个“情”字,却看得最重。李响明明对叶杏有意,偏偏缩手缩脚,只顾着自暴自弃,爱赌气、好面子,幼稚自私,令人心寒,因此她动上手来,毫不客气。

  李响在地上爬起,疯了似的又来打吴妍,可是铁链太短,他根本只能直行两步,遑论追打?反而是身边的唐璜、常自在冲来,两人各架着李响的一臂,一绊一压,李响登时又再躺倒。

  唐璜急道:“你冷静点!”李响奋力乱挣,勉力抬头,看着前边的吴妍,口中呼呼低吼,直想咬她几口泄愤。可是唐璜、常自在都加了小心,上边摁着他的肩膀,下边顶着他的腰眼,让他一点力都使不出来。李响挣扎半晌,不能脱身,眼圈都红了。

  一群男人,全不知道温言细语,本来是想留下来安慰李响的,不料却劝了个拳脚相加,急赤白脸。

  吴妍实在看不过眼,过来一推常自在:“放开!”常自在犹豫道:“可是……”吴妍皱眉道:“没事。”朝李响勾勾手指,轻蔑道,“你来!”

  李响气炸心肺,可是唐、常二人手如铁钳,他也实在挣脱不开,一口气到底是泄了,慢慢瘫下来。唐璜两人试探着把手放开,李响最后甩了一下胳膊,将二人的手甩开了。

  唐璜叫道:“李响!李响!”李响掩面泣道:“让我死算了!”

  吴妍看他一眼,道:“吹呗。”竟不屑再与他纠缠,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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