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亡命徒(4)
叶杏低声道:“老万,过去种种,全是我的不对。与李响牵扯不清,尤其有欠考虑。不过你且放心,你我婚后,我自会断了此前的江湖联系,从此与你归隐魔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你一个。”
她说得动情,脸色绯红。万人敌抬目来看,铁石心肠也不由软了些。眼前这女子,原本是他从天而降的爱侣,是在他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将他救起的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虽然定情不过数日,但他真的爱她敬她,愿意为她去死,愿意为她多番忍辱,愿意为她抛却一切浮名虚华。
--可是,你真的能忘了李响?你骗鬼去吧!
微微一笑,低声道:“你说的话,朕都会相信。朕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朕要娶的杏儿,原本也就是个飒爽豪迈的人儿。过去的事,无论是什么,过去也就过去了。只要你们以后清白,甚至你们七杀老友再去胡闹玩乐,朕都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了。”
叶杏望着他,此前因为被他拆穿看透,而生出的恼怒、羞愤、畏惧一一闪现,却终于平静了下来:万人敌洞察人事,所说所述绝非无中生有。以后自己确是应当注意容止,与李响等男子保持距离。
一想到从此与李响断绝联系,心下一阵黯然之后,忽又生出几分振奋。李响于他,便如腿伤新愈之人的拐杖一般,若要放开,腿总是要疼一疼的;可若不放开,却有绝无法再健步如飞。这是终于下定决心之后,想到未来踏实幸福的日子,再看万人敌时,不由又多了些甜滋滋的期许。
下午申时,大队官兵终于源源而来,打头的济南府新派骑兵五百,并义贞镇整合的溃兵又五百余人,终于重新赶到,进驻义贞村。周宗法等人爬上四海客栈楼顶,凭高而望,只见村中以卜氏祠堂为圆心,官兵迅速架好拒马,挖开壕沟,弓箭手严阵以待。
有一名跨刀的将官来到祠堂前的空地上,过了一会儿,只见李响常自在挟持一人,大摇大摆的走出来,指天画地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气得那将官又蹦又跳,便又拖着人质回去了。
周宗法眼角抽搐,道:“那是钦差么?”
云申喃喃道:“太坏了,实在太坏了。”
村中常自在却没有跟着李响回去。往前走了两步,比比划划的,像是要和那将官动手。那将官怒气冲冲的想走,却被他拖住了。两人劈里啪啦的打了一气,那将官落荒而逃。官兵那边乱箭齐发,常自在才连滚带爬的跑回祠堂里去了。
霍守业恨道:“真有人狠起来,一箭先射杀钦差,其他人便将七杀乱刃分尸。到时候上峰问起,把杀人之事往死人身上一推,不是白得一件大功?”
云申听他说得恶毒,连忙口诵“无量”经,洗净双耳。
吴妍瞪他一眼,冷笑道:“真行。”
这一天又是忙碌不休,霍守业开始往出送帖子。万人敌好排场,义贞镇上下,稍有头脸的,都下了请柬。晚上回到四海酒楼,心中烦躁。不断升腾起来的,却是郁郁怒气。
万人敌问叶杏是否心有他属,问的是李响;叶杏回答说她心意专一,专门针对的也是李响。反反复复,便是否认,大家也只是在说李响和叶杏。却没有人记得,本来他才应是叶杏的丈夫。
他与叶杏相识最久,相知最深,虽然最后不能走到一起,但又岂是他们能够忽略的?
他气愤愤的回到自己房中,和衣躺到床上。此次与叶杏重逢,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意料。他过去以为自己已经原谅了叶杏,可是当他发现叶杏其实已经把他的牺牲淡忘了的时候,他又深深的为自己不平起来。
回想当初,他与叶杏并辔江湖,深深的为这洒脱犀利的女子吸引,凡事容忍,处处相让。把她当成朵一尘不染的鲜花呵护,当成个天真娇贵的妹妹爱护。她愿意玩乐,他便陪她四海冒险;她要安定,他便将她娶回家来。他原本想要用一生来让叶杏开心平安,叶杏自己放弃,他甚至还有三分歉意,以为到底是自己没用,不能达成叶杏的标准。
可是现在看来,叶杏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愤愤然想起叶杏逃婚之后,他被族中长辈斥责,同辈嘲弄,晚辈鄙薄的情形,当初发生时还觉得这一切能换来叶杏自由,绝对值得;可是现在想来,简直蠢得笑破他人肚皮,怎不让人无地自容。
更或者,若是他不去与叶杏荒唐游荡,专心练武从商,结交些有用的朋友……这会儿,他是不是也已经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了呢?
少年人总以为情之为物,大过皇天。一个梦中倩影,便值得赴汤蹈火不顾一切。等到知道后悔了,一事无成的人生,却是无法重新再来的。
他正暗自嗟叹,忽然房门一响。抬头看时,屋中灯火一暗,万人敌身如巨兽,俯身而入。
霍守业吃了一惊,欠身起来。万人敌掀袍坐下,大马金刀,道:“霍二公子,多谢你留下来帮朕和杏儿操持婚礼。”
霍守业被他捅到痛处,哼了一声,坐在床边,没站起来。
万人敌昂然道:“朕从不亏欠朋友。你对朕够意思,朕加倍报答。你要不要统帅金龙帮,从此顶替狄天惊的位置?”
--既然婚事已成儿戏,朕自然可以分出心来图谋大事了!
--即使整个世界都背叛了朕,朕也会把它踩在脚下!
霍守业吓了一跳。狄天惊暴毙,他初见时,震动之余,颇有趁势而起的念头。最终留下来,实在因为一半想看个叶杏的结局;一半害怕万人敌凶猛,自己中途走人,他真的翻脸。这时万人敌突然提起此事,却让他不知所措了。道:“啊?我……”
万人敌道:“狄天惊已死,这个消息,十天半个月的传不到金龙帮去。你是金龙帮西北分舵的舵主,金龙帮最早知道这消息的人。这是你的机会,要不要当这个帮主,全看你的选择。”
霍守业道:“我……我不行的!”
万人敌扬扬眉毛,道:“不行?这又从何说起?骆九风死了,你连个竞争之人都没有啊!”他轻轻点了点桌子,道,“你昔日与叶杏游侠江湖,挥金如土,豪迈慷慨。到后来继任金龙帮西北分舵舵主,虽在其位,却终日寄情山水,无为虚耗。人人都说你没有野心,是个最会享受的江湖异数。可实际上,论家事,你大哥精明强干,族中事务,原本就没你插手的份;论公事,你的武功一流往下二流往上,要想在金龙帮再有升迁,根本难有可能--你一直都没有机会,可是这次有朕率领魔教在后支持,你要夺位,说是易如反掌也不为过吧。”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什么“没有野心”,根本是“没有机会”的托词而已,现在朕这一直令你深深厌恶的老怪物愿意这样帮你,你兰州霍二又该如何选择?
霍守业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砸得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你要帮我?”
万人敌微微颔首,道:“杏儿过去任性江湖,多承你的照顾。这份恩情,别人能忘,朕却不能忘。你若想争这个位子,最好是尽快通知你西北分舵的弟兄,悄悄赶去洛阳金龙帮总堂。同时你亲自去召集帮众长老,宣知狄天惊已死之事。一方面假传帮主遗命,一方面有我魔教弟子助你弹压异己,那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位,便是唾手可得了。”
他在谈笑间便安排了此等大事,霍守业直听得目驰神移。问道:“你……你有什么条件?”
万人敌看他已是魂不守舍,只笑道:“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帮主之位。”
霍守业吞了口口水。当初叶杏逃婚,他也颇曾想要振作发奋,成就一番事业来着,只是后来几次试探失利,这才作罢。这时脑中走马灯似的闪现过去诸般细节,终于把心一横,嘎声道:“好,承蒙您老帮忙!”
--他同意了。即便是朕夺了他至爱的女子,只要有利可图,他也会尊朕一声“您老”!
万人敌笑着点了点头,半点不露心中鄙视,道:“这也不算什么。”自怀中掏出两封信,道,“这一封信我刚刚写好,你要走时,可以用得上:河南嵩山的后山,一直有两位魔教高手隐居。他们昔日孤高狂妄,挑衅于我。为我所败后,立下誓言,一生之中,可以听我三次命令。你去找他们,让其中之一助你夺权,其中之一授你‘魔门心法’。他们必不能有二话。”
霍守业越发激动,道:“好。”接过信来,手抖得将信都折了。
万人敌笑道:“你什么时候走?”
霍守业梗道:“我……我明日一早便走!”
万人敌微微一笑,道:“当断则断,好!”
--狄天惊身死,正是魔教重新崛起的大好机会。布下这条暗线,成,则日后霍守业把柄在手,金龙帮全然受制于魔教;不成,则霍守业必死,金龙帮内乱,为魔教重入中原,打下基础。
四、
树敌
万人敌送走霍守业,想到未来伟业,不由心情愉快。回到自己三楼的房中,洗手净面,听外边更鼓报时,已不早了,正待睡前调息,忽听房门叩响,有人请见。万人敌一愣,开门看时,原来便是云申。
万人敌微觉意外,又不愿让他多疑自己恼他忠于李响,便微笑道:“道长不去拦截那些围捕李响的高手,却来找朕作甚?”
云申稽首道:“万教主,贫道适才在镇外见霍守业匆匆离去。拦住问时,只见他支支吾吾,似有隐瞒。不知内中,可有别情?”
原来他为求周全,一直严密监视义贞周遭的大小通道。星夜之中,也就截住了霍守业。霍二图谋夺权,这般不得了的大事当然不能和他明说,搪塞两句便驰马而去。
万人敌最看不起宵小之辈背后告密的举动,冷冷道:“你是来向朕禀明此事的?”
云申一愣,道:“霍守业白日里还畏惧万教主,不敢擅离。到了晚上,却是打马扬鞭而走,并未刻意隐藏形迹。贫道深恐他是得了万教主的许可而走。”
万人敌一惊,想不到这道士竟能一语中的。坐直身体,沉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害怕是朕让他走的?”
云申犹豫一下,道:“狄天惊日间身死,金龙帮群龙失首。帮主之争,势不可免。霍守业身在帮中,坐拥西北,又亲历义贞之战,若论夺权,实是首选。可是他原本就被教主强留镇上,走动不得。这回能挣脱金锁,可是已经和万帮主做了什么交易了么?”
万人敌牢牢瞪住他,良久方咧嘴一笑:“没有交易,朕现在在无条件的帮他。只不过他若能成功,这过程里,把柄总是少不了落下的。”
云申声音微微颤抖,道:“这……这便是贫道担忧的了……”
--这道士平庸木讷,平素一向是别人的和声虫,深得泰山派“没主见”的真传。怎么今日起,先是力阻镇外高手,现在又识破了朕对霍守业的设计,而且居然还敢来和朕对峙?
万人敌蓦然仰天大笑,道:“你怕朕将来控制了金龙帮?你在担心中原武林将来的气数?”好奇心起,伸手一指床前梨木圆凳,道,“坐。”
云申不敢反抗,战战兢兢的坐下。万人敌好奇道:“你平素谨小慎微,绝不敢妄出风头。今天怎么敢来揭穿朕的图谋?”
云申两眼圆睁,想要望向万人敌,却怕得眼神涣散;想要笑一笑缓和气氛,一张脸却完全僵住,只颤声道:“我……我只是觉得万教主并非狂妄愚钝之人。若是能及时开解,也许武林可免浩劫。”
万人敌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云申话既出口,横下心来,倒也口齿清楚了,道:“因为据我所见,万教主在这几日里,救七杀、放李响、迎娶叶杏,实在是一个识英雄重英雄,心存善念之人。你毁灭魔教,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负你,而这几日不住提起的‘复兴魔教’,其实也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合格的魔教教主而已。”他的眼神终于凝聚,望向万人敌,道,“万教主,负气之争,何必牵连无辜?死伤之事,折寿降灾啊。”
--想不到,他倒是朕的知己!
万人敌怫然不悦,道:“什么无辜?这世上哪有人无辜!武林中人,哪个不是争名夺利,欺软怕硬;寻常百姓,个个都是见利忘义,麻木不仁!就是道士你,现在来朕这为武林请命,难道心中就没存了一分‘殉道救人’的沽名钓誉之想?”
云申脸色一红之后,转为惨白。万人敌见已言中,傲然道:“不错,朕正是要重建大魔教、控制金龙帮、摧毁铮剑盟,在武林中掀起一场空前绝后的腥风血雨。朕就是要死人,而且要多多的死人。不死人,不足以除害;不死人,不足以警世。这世界早就污浊不堪,正等着朕点这一把火,将它烧了,然后才能在这废墟上再起高楼。”
--那些看不起朕的人该死!
--那些辜负了朕的人该死!
--那些不理解朕的人该死!
他杀气腾腾,云申一个修道之人,一瞬间眼中所见,便已是魔王降世。道士只觉心头烦躁,口中苦臭,连忙清心敛神,挣扎道:“万帮主虽是善念,却又何必如此偏激?世人莫不是善恶并存,贤比圣人者,万中无一,难道都该死么?”
万人敌冷笑道:“你莫忘了朕的名号。万、人、敌!朕早已受够了这乌烟瘴气的人间,尔虞我诈、道貌岸然、弱肉强食、愚不可及……便是杀至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便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善’,朕也要让‘恶’,在这个世界上绝迹!”
云申大骇,心旌动摇。这一番口舌之争,虽不比刀剑,但直指人心,但论起凶险,却更有过之。一时间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万人敌见他尴尬,哈哈大笑,道:“你去吧!你心中虽有贪念,但勇敢仁慈,较之世人,已经好了太多。朕敬你是条好汉,暂恕你不智之过。”
云申愣了愣,起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回身,道:“万教主夸贫道是一条好汉?”
--本来胜负已分,乃是君子之战。偏偏去而复返,死缠烂打,好生令人讨厌!
万人敌大为不喜,却仍是道:“是。”
云申道:“我少年出家,在红尘之中,便已知趋利避害的道理。后来加入铮剑盟,勾心斗角,更添世故之心。一个月前,我是个蝇营狗苟的道士,一个月后,我是万教主口中的好汉!”
他说话饶了好大的一个弯,万人敌虽是微微笑着,心中的不耐烦,却更加难以遏止。
云申脸孔涨得通红,道:“七杀曾经震撼过我三次:第一次是在泰山之巅,他们坠崖而走,告诉我什么叫做自由;第二次是在泰山之腰,他们拒绝荣华富贵,告诉我什么叫做慈悲;第三次就是这次义贞拆骨,李响蹶而后振,告诉我什么叫做坚持。第一次我否定他们,认为他们不过是群亡命徒;第二次我逃避他们,认为他们刚极必辱,早晚落败;第三次我必须感激他们,是他们让我有勇气来劝万教主回头。”
--别再说了,再说朕就杀了你。
万人敌微垂双目,手指轻轻弹动,道:“原来,是七杀、是李响……激励了你。”
--又是李响、又是李响!
云申大声道:“所以人是可以被教化的!恶,可以变善;愚,可以变慧。杀人只是图你的一时痛快,根本谈不上什么涤荡天下!你从一开始就把全世界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帮人、救人?”
万人敌看着他,微笑道:“教化?”他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那是给小孩子的玩意儿,他爹妈该做的事。大人,什么事不懂?为什么还要等着别人教化?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的伎俩,还要玩几千年?小偷要被抓住,才知道后悔;你要看到七杀,才想起久违的正义。可是偷东西不对,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蝇营狗苟不对,这不该是每个正常人都明白的?为什么要别人提醒?”
--因为偷东西可以不劳而获,因为蝇营狗苟可以生活安逸。你们享受着罪恶带给你们的好处,早就是清清楚楚的做出了选择。事到临头,却责备没有人来“教化”你?
他的笑容不觉空洞了些,道:“朕从不教化人。从前在魔教的时候,朕就从不约束手下--朕全心对你,绝对信任你,把任何一个弟子都当手足、当兄弟。因为朕相信你们知道是非对错,所以你们偷懒、渎职、抗命、结党、谋反,朕都视而不见--只要你们别把朕逼上绝路。”
--为什么你们永远都只会让朕失望!
--想要尊重你们,把你们当成和朕一样的“人”来看,就那么难么?
云申毛骨悚然,道:“你这样,别人怎知你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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