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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翻外三驯悍记(7)

  骆九风抬起眼来,他心中难过,想要说话,可是喉头哽住,直令他几欲窒息。他绝望的看着南宫巧,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灰心--有什么好说?说了又有什么用?与其让人耻笑,何不潇洒一点离开?

  南宫巧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我配不上你给你丢人了?难道我家不值得狄帮主劳动大驾?我一个女子,跟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我怎样?”

  她只是一味强逼,骆九风又羞又急,又愧又恼,厌烦起来,拔牙一咬,道:“是我的错。”将梗住自己的那一口气咽下,慢慢道,“我不可能让……狄天惊来提亲。我……我忍了他三年了,我真的不能再欠他任何人情了!”

  南宫巧整个都惊呆了,实在想不明白骆九风又在和自己的师父斗什么气。骆九风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忽觉一阵灰心。

  “对不住了!”把话说绝,他转身就走。

  南宫巧叫道:“骆九风,骆九风!”

  骆九风不理,摔门而去。身后房门“咚”的一声大响,也不知南宫巧扔了什么东西砸上来。

  六、血与明天

  “骆九风杀闫五处!”三丈长的白布,从苏州城中心的酣然阁酒楼三楼垂下,白布上七个淋漓飞扬的墨字,不屑轻蔑,远逼全城。

  骆九风伏倒在白布后的窗栏边,蓬头污衣,长剑放在桌上乱七八糟的酒壶菜肴中间。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最初只是想激出闫五,完成对唐璜的承诺,可是反正也是等着,他便开始喝酒。两天之中,只要想到南宫巧和狄天惊,他都恨不得把自己醉死在酒壶里。

  过去的很多事,一幕一幕的在他眼前闪现。

  狄天惊,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狄叔叔,一直倾心照顾他们母子,教他习文练武的大善人,也正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骆九风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只十三岁,顿时暴跳如雷,想去找狄天惊拼命,却被母亲死拉活拉的拽住了。

  原来父亲已留了遗书的,说自己早有逆反狄家的私心,也早就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母亲与他哭诉一宿。父亲受狄家之恩,是早就把命卖给了狄家的,这才在最后,选择以死激发狄天惊。对他来说,这乃是求仁得仁;而他死后,狄天惊照顾她们孤儿寡母,尽心竭力,也确实是说得过去了。因此骆九风的母亲,便只希望自己的孩儿好好长大,为骆家延续香火,再能有点出息,那就知足了。

  骆九风小小年纪,被这其中的恩怨抉择彻底搞晕了。

  骆小佛从小教他有恩必报,狄天惊一直教他有仇必报,可是现在一个人对他又有仇又有恩,却该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和人,为什么就不能是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呢?狄天惊是这样,唐璜也是这样,就连他和南宫巧的感情,也要牵连上世家的面子、帮派间的势力。丝丝连连、黏黏糊糊,难道这世界其实从来都不存在痛痛快快的恨,轰轰烈烈的爱吗?

  骆九风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区分恩仇:对狄天惊,他的想法是,学艺到十八岁,本事大成之后,帮狄天惊干成一件两件的大事报恩之后,再与他决一死战;对唐璜,他的想法是,帮他杀了闫五之后,还了他的人情,再和他算这总账;可是对南宫巧、南宫家,他却真的择不开、理不顺了。

  即便他有绝顶的功夫,发自肺腑的真情,可是在狄天惊这个关节上卡死了,也就什么也做不了。

  唐璜说什么努力就像蚂蚁,可是当连个方向都看不见的时候,努力又从何谈起?而他所说的奇迹,更是从来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狄天惊,狄天惊!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好好的去爱!

  骆九风抬起头来,醉眼乜斜。那个闫五怎么还不来?自己当着苏州所有的人来羞辱他,他也不肯现身?自己醉成这样,卖给他这么大的破绽,他也不心动?如果他够厉害的话,是不是能在自己杀他的时候,和自己拼个同归于尽?

  --若是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对自己来说,倒可算是最好的一个解脱。

  骆九风站起身来。喝得过多,他不由想要方便了。

  酣然阁三楼之上零零落落的坐了七八个人。

  昨天早上他初挂起那幅白布时,中午根本没有人敢这里来吃饭。过了这么一天之后,终究还是口腹之欲,战胜了对危险的畏惧……人便永远都是这么世俗、愚昧、得寸进尺……

  骆九风在满桌的碗碟酒菜之中抓了两把,油乎乎的抓出长剑。他踉踉跄跄的往楼梯处走去,忽然却在旁边一桌上,响起一声炸雷--

  “……狄天惊死了!”

  骆九风摇晃了一下,站住了身形。他茫然抬起头来,望着房顶椽檩,怀疑自己喝得神志不清了。

  “狄天惊死了,那金龙帮不是完了?”

  那边的话,却源源不绝的传来。

  “狄天惊死了,李响真是个灾星!”

  骆九风猛地回头,说话的是正坐在他左方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人。他跌跌撞撞的走过去,右手在桌沿上一拄,左手在其中一人肩膀上一扳,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疼得反手扣住骆九风的手腕,回过头来,叫道:“狄天惊死了!被李响杀了!”

  这不是幻觉!

  一瞬间,骆九风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狄天惊死了?他怎么会死的?

  突然,骆九风腹上剧痛。多年来的练功练出的反应,令他的身体在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已经向后跃出!

  --可是不行!

  --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拉住了!

  骆九风脚尖点地,化后纵之力为上跃之势。整个人以双腕为轴,“唰”的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子。“腾”的一声,他屈膝落在那两人吃饭的桌子上,双臂一振,便将那两人摔出七八步开外。

  他的腹上鲜血淋漓,方才那两人各出一手,将他双手扣住之后,下边便是另一只手握着短剑刺来。骆九风虽然以空翻避开了破腹开膛之祸,但是小腹上却还是被划出两条深深的伤口。

  “哗”的一声,整个三楼上的所有食客,一起站起身来,寒光闪处,长剑出鞘,其中一人手指骆九风,喝道:“狄天惊就这么一个徒弟,杀了他!”

  骆九风方才一惊的冷汗已然湿透重衣,酒意稍消。

  他环目四顾,在他眼前,八个各持利刃的杀手,慢慢向他包围而来。其中那喊话青年,高高瘦瘦,骆九风看见他时,似乎有点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骆九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

  “你们要杀我?”他锵然拔剑,“原来你们是骗我的,只不过是想分我的神。”

  那眼熟的青年,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喝道:“狄天惊死在李响之手,这消息不日便会传遍江湖!骆九风,你死心吧!你的靠山塌了!”

  --塌了?

  骆九风瞪大眼睛,眼前寒光闪动,武当单剑、太湖重剑、衡山细剑、崆峒短剑,各露峥嵘,向他咬来。可是他虽然看得清,心里却乱得定不下神,手脚也都沉得动不了。

  “轰”的一声,骆九风胡乱挥剑,勉强格挡,受七人攻势一撞,整个人倒飞而起,扎手扎脚摔出三丈开外,摔倒在一片倒桌翻凳之间。他的身体木然不知疼痛,又像轻得会随时飘走,他的脑袋里翻来覆去的便只有一句话:

  --狄天惊死了!

  那个谈笑杀人、喜怒无常、武艺高绝、特立独行、智谋深沉、四绝技五神通一十三杀招、三万六千羽翼、一统北九省武林、刚杀了关魔儿、才祭起拆骨会、教了他好多年的狄天惊……死了?

  那个总是挡在自己前面、总逼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总被自己暗暗诅咒、总让自己私下不齿的狄天惊……死了?

  甚至……甚至在自己杀他之前……他就死了……

  骆九风在一大片碎裂的桌椅板凳中翻滚爬行,毫无章法的长剑挡开了敌人四成的攻势,狼狈不堪的身法避开了敌人四成的攻势。剩下的两成,落在他的手脚上,一丝一丝的疼痛,终于传到了他的心里。

  --痛!

  骆九风突然大叫一声,喝道:“我不相信!”

  他猛地跳起来,剑光一现,“嗤”的一声,已将一人刺倒在地。

  “你们说谎!”

  骆九风斜举着他的剑,动作僵硬而执拗,全然没有了“九翼九风”的迅捷与潇洒,反倒是被巨大的悲伤牵绊,以至于沉滞呆板。

  就像鹤失其侣,燕丧其伴,他的人虽然还活着,但剑却已透出浓浓的死意。

  他如此失魂落魄,竟然还能反击伤人,刺客不由都觉意外。

  其中为首之人大惊之下,接他两剑,已知不好,叫道:“稳住阵脚,他跑不了!”

  “腾腾”连声,七个刺客一起跳开,围一个圈子,将骆九风与那受伤的刺客困住。

  骆九风呼呼喘息,血、汗涂了满身。他根本不去管他们,只伸脚将那地上扑倒的刺客一挑。刺客翻身向上,露出脸来,正是那骆九风看着面熟的青年。

  “你……”骆九风咬牙道,“你骗我……你到底是谁?”

  那青年面目抽搐,恨道:“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了!半个月前,我还是金龙帮龙吼堂鲁皖交界的暗桩,你在我家吃着住着,拿着用着,可是你却根本不记得我!”

  原来这人正是当日曾留宿骆九风一晚的那对父子之中的儿子。

  骆九风瞪大眼睛,虽然努力想要看清这叛徒尊容,但眼前景物竟似是活的一般,晃动不已,直令他头晕目眩。只问道:“为什么……”竟不敢问他“为什么造谣狄天惊之死”,只问道,“为什么暗算我!”

  那青年叫道:“我现在是铮剑盟弟子,誓杀骆九风!”叫道,“敖旗主,杀了他!”

  那刺客之中,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人挥手道:“杀!”

  七个刺客得以喘息,已各自收拾好了败势,这时各自挥剑,彼此配合,剑阵威力登时一涨。

  骆九风单手握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双足柔软,似已陷入没顶泥潭。只觉彻骨寒冷之中,一种沛然莫当的悲痛悔恨,已自心底涌起。他环目四顾,冷笑道:“你们是用剑的?”

  “叮!”的一声,刺客已挥剑杀来。

  “你们是用剑的!”

  骆九风大叫道。九翼九风剑法如同黄河决口,“隼刺式”、“鹤抱式”、“蝠挂式”不绝使出。每一剑的招式都和以前一样,可是每一剑的意境却又与以前大不相同!

  若说他以前的剑势是嗜血的雏鹰,那么现在,他的剑势就已经变成了独舞的老鹤。

  --剑不再是鬼魅一般的快捷凌厉,转而变成的,却是远出刺客预料的笨拙悲怆。

  那是骆九风从未达到过的境界:每一剑刺出,他都因巨大的不安和愤怒而忽略了剑本身的存在。他要尽快把这些人都打发掉,他必须彻查狄天惊现在的凶吉,他不相信狄天惊会死,而如果他死了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瞪视着每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心乱如麻,以往练了十年,一招一式从无误差的剑招,因为心思的狂奔,而变得跳脱佚失。

  可是他的剑却因此而更可怕了。没有起承转和的过渡,只有一剑刺出的结果,招式的变化全然被省略掉,长剑的攻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的视线落在哪,剑尖就几乎同时刺到哪里。

  他身上的累累重伤,可是于出剑竟全无窒碍,但见血光飞溅,惨叫声中,有六名刺客竟连抵挡都来不及,便被他在一瞬间里,一一杀死。只剩那敖姓首领,手中长剑一柄丹锋剑,拼命舞得泼水不透,方挡住了他三剑。

  骆九风皱起眉来,对这人的厌恶又增三分。长剑一递,“蝠挂式”如羚羊挂角,一剑冲入对方的剑网,“叮叮”声响,两剑一瞬间也不知交击多少下,可是蝙蝠夜行,无所不至,骆九风腕上感觉几近通灵,两剑绞缠之下,仍能借力化力,长剑在丹锋剑的纠缠之下,几乎毫不停顿,仍是笔直前进--

  “噗”的一声,剑入敖方洋的咽喉一寸,一挑而出。敖方洋颈血如喷,拼命去捂,却终于是倒地而死。

  那叛变金龙帮的青年,都已被吓呆了。

  “你,”骆九风满身血污,回过头来,“现在告诉我,你在说谎!”

  “少帮主饶命!”那青年被他一个眼神终于吓破了胆,叫道,“狄帮主仙逝是真的!我和我爹亲眼看见的!”

  原来当日骆九风离去,他们父子俩不久就发现了为他所弃的土产和资料。父子二人报帮无门,灰心之余,终于决定冒险上义贞村觐见帮主,以图翻身。

  --不料就在他们的眼前,狄天惊为李响一指戳死。

  这父子俩也算“宦海浮沉”过的,义气是有,但着实有限。一见狄天惊惨死,他们立时便推知金龙帮大势已去。两人心思也算转得快,居然连日离了义贞,往南方投奔铮剑盟去也,面见萧冷剑之后,又卖出了骆九风现身江南的消息。

  狄天惊身死,骆九风便成金龙帮继任之选。若能除之,则金龙帮必然四分五裂。萧冷剑封锁狄天惊死讯之余,派了所有认识骆九风的人分赴江南各地,准备一举阻杀他。

  刚好这位儿子被分到苏皖的飞鹰旗旗下。飞鹰旗旗主敖方洋本来正为向南宫家提亲一事准备,得知这消息,初时只打算派人出去找找,应付一下就算了。不料骆九风居然于此刻在苏州城内悍然挂旗挑衅,成了送上门来的猎物。更给他们先乱了心,后伤了体。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料不到骆九风的剑法竟已高明若此,更在听闻狄天惊的死讯后,悲痛不足,懊恨有余,终于改了以往顾忌重重的毛病,在“分心”之下,终于打出平生最为“专心”的一战,将九翼九风剑法发挥到了极致,一举将八名飞鹰旗好手,打了个七死一伤。

  骆九风一阵恍惚。

  突然间,无数个狄天惊涌入了他的头脑之中:慈祥的、风趣的、睿智的、潇洒的、勇武的、和蔼的、喋喋不休的、沉默微笑的、像高山一样巍巍伫立的、像烈烈阳光热情洋溢的……

  骆九风哀号一声,他惊恐的发现,“死亡”这一事实,竟似是轻而易举的把他的记忆筛了一回。现在自己竟然再也想不出狄天惊的坏处了。狄天惊于他,忽然变回十三岁之前的形象:最可敬的老师,最可亲的父亲,最向往的偶像,和最信任的朋友。

  --可是,他现在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个人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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