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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翻外三驯悍记(8)

  --他是无数次想要杀掉的人,可是真的失去了,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恨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而爱却因死亡的拂拭而放射出刺眼得令人无地自容的光亮。

  唐璜曾经说,活着什么都有可能,而死了,就只剩了后悔。

  骆九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大张开嘴巴,一声哽咽之后,滚烫的泪水滚滚而下。

  --为什么,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想起师父对自己的好呢?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的混蛋,把早已化解的仇恨牢牢记在心里,却对师父每天对自己的关爱、栽培全然视而不见。他只想着顶撞,只想着算计,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快意恩仇,可是自始自终,他却都在夸大愁恚,贬低恩情。

  以后再也没有人来管他、帮他、唠叨他了。

  骆九风委顿在地。那金龙帮的叛徒奓着胆子爬起身来,见骆九风恍惚,本待上前偷袭,可是稍一犹豫,却终究没有这个胆子,从骆九风身边逃走。骆九风泪眼婆娑,根本不去搭理他。

  他其实并不想杀人,甚至连敖方洋这些死人,也并不是他非杀不可的。

  此刻在他的心中,他不恨刺客。不恨叛徒。不恨铮剑盟。甚至不恨唐璜。不恨七杀。不恨李响。

  他恨的,其实只是他自己而已。

  --一个一直辜负师父,误会师父,欺骗师父的小人。

  --一个他永远都不能原谅的罪人。

  骆九风牢牢攥紧剑柄,陷入到了对自己的深深厌恶之中。

  突然间,“咔”的一声,有人匆匆从酣然阁的窗子跳了进来,乃是一身红衣的南宫巧。

  她看着屋中的狼藉,叫道:“九风……”哽咽一下,道,“我……我来晚了……”便一步步向他走来。

  骆九风身子一震,低着头,把剑握得更紧了。

  --在铮剑盟的人来刺杀之前,他居然一直在恨师父。那恨意强烈,已是几年来少见,追究这恨的源头,就在于这个女人!

  南宫巧道:“我……我听说了你师父的事……”

  --为了这个女人,他在心里骂了师父多少遍?是不是就是那些诅咒,改变了师父的命运呢?

  南宫巧道:“你节哀吧,我想狄帮主……”

  --就是这个女人,才让自己做出了这样残忍的事情!

  忽然间电光一闪,骆九风起身出剑。对自己的自责,令他这一剑全无留手!

  “唰”的一声,长剑刺入南宫巧的心窝,直至没柄。南宫巧挂在他的剑上,脸色惨白,双目瞪大,好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便已没了气息,身子软软委倒之下,带着骆九风的长剑,一起扑落尘埃之中。

  “我……”骆九风哽咽道,“我恨你!”

  --可是他其实是爱着她的啊。

  骆九风哈哈大笑,一种濒临崩溃的解脱感,让他整个人都疯了。在这世界上,他最珍惜的两个人都已死了,一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一个到死都不相信,自己会出手杀她。

  --哈哈,这就是他啦:一个最自私、最卑劣、最孬种、最虚伪,又最没用的小人!

  “骆九风!”忽然楼梯震动,一个人登上酣然阁三层,看见满地狼藉尸体,先吓了一跳,再看见南宫巧的尸体,更惊得脸色大变,待看到南宫巧尸体上骆九风的佩剑,不由又气又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骆九风回头来看,那是唐璜。一身烧灼痕迹,眉鬓皆焦的唐璜。

  “唐……璜!”

  “你……”唐璜恨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杀了我吧!”骆九风满面泪痕,大笑道,“我们约好了要决斗的,你来杀我吧!”

  “我……我来是跟你说,”唐璜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个布袋子,往骆九风面前一扔,“我已经采到蚁灵芝了!”

  骆九风一愣。

  “我昨天在铁匠铺打了一副铁管高跷,一副铁管长钳。今天早上踩跷上了灵岩寺。高跷里一直烧着炭火,蚂蚁们爬不上来。到了塔前,我用也烧着炭火的长钳采下了灵芝。”唐璜黯然道,“我下山时,蚂蚁倾巢出动,追我一直追到一箭河。河岸边方圆五里,我昨天叫人在浮土下铺了炭屑。蚂蚁到来之后,四面用火一围,地下的炭屑阴燃,已经把灵岩寺的蚁患平了。”

  唐璜苦笑:“我知道你和南宫姑娘谈崩了。你和狄天惊有仇嘛!你觉得你和南宫姑娘不可能在一起了嘛!”他的眼眶蓦地一热,自己也落下泪来,“我用两天时间拿下蚁灵芝,就是想要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你和南宫姑娘还有机会……可……可是……”

  --可是现在南宫巧死了,除了绝望,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骆九风笑不出来,只是跪在那里抽噎,道:“师……师父死了!”

  “狄天惊?”唐璜一愣,“死了?”

  “我没脸再活了。”骆九风伸手去拔南宫巧身上的剑,手一僵,却又慢慢缩回,“你行行好,杀了我。”

  “……活下去。”

  “杀呀!给我个痛快!杀呀!”骆九风声嘶力竭,颈中青筋暴起。

  唐璜看着他,看着他。然后慢慢从背后解下一个大包袱,解开来,里边是那特制的铁钳铁跷。

  他拿起铁钳,问道:“你真的想死?”

  那铁钳钳长五尺,扁头圆身,上面黑焦焦的,也不知沾过几百几千只蚂蚁的焦尸。

  骆九风吞了口唾沫,道:“给我解脱!”

  “好!”唐璜大喝一声,一甩手,铁钳携风雷之势,猛向骆九风飞来。

  骆九风把眼一闭,心里骤然一轻。

  可是“锵”的一声,铁钳却偏过了骆九风的面门,狠狠扎入他耳侧的木柱。

  “你,”骆九风浑身发软,道,“你居然打偏了。”

  “你真的要死吗?”唐璜站在楼梯口上,问道,“你觉得,狄天惊看你早死,会欣慰吗?”

  骆九风闭上眼睛,并不说话。

  “金龙帮再怎样为害一方,狄天惊却把你教得重诺守信。那一夜你在我面前坐下等死,我突然就觉得,这样一个不耍赖、不推诿、视死如归的少年,其实是绝对可以变成一个英雄的。”

  他看着骆九风:“狄天惊,是把你当成英雄来培养的。你这样死了,对得起他?”

  骆九风身子一震,泪水又模糊了眼睛。

  --师父!师父!

  “狄天惊有没有别的亲人,他死了,他们怎么办?狄天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遗愿,他死了,是不是就只能抱憾终生?你是狄天惊的弟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传人。他为你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只是想让你在他死后,和他一起去死么?”

  --师父,他说得对吗?

  “我没有退路!”骆九风大叫道,“我杀了南宫姑娘了!”

  唐璜一字一顿道:“可是我不杀你!”

  “啊--”骆九风气得大叫一声,重重跪在南宫巧的身旁,他一手拄地,一手握住南宫巧心窝上的剑柄--只要把剑拔出来,他就可以自我了断,可是他还怎么忍心,再碰一下她的身体?

  “我要看着你活着后悔。”唐璜道,“我告诉过你的,你杀人可以,但是千万别后悔。”

  骆九风打个冷战。是的,不能后悔,因为人已经死了。不管他以前多喜欢她,现在又多想挽回,南宫巧都不能复活了。

  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冲击着骆九风的心房。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因为他真的想要活下去了。

  “你后悔了么?”唐璜冷冰冰的声音,道,“后悔杀死南宫姑娘,后悔放弃与她的感情,后悔这满手的杀孽了吗?”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自己没有刺出那一剑。

  --任何代价。

  “傻子!”忽然,有一只手抚上骆九风的头顶,温柔、温暖。

  一个声音说道,“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那声音如此熟悉,骆九风吓得一下子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南宫巧桃花般的脸亦悲亦喜的对着他。

  骆九风又低回头,地上南宫巧的尸体还插着他的剑。

  “你杀了,”南宫巧哽咽一下,伸手到尸体耳后一撕,“嚓”的一声,扯下一张人皮面具,破涕为笑,道,“闫五。”

  面具下的脸原来是一个清秀得略带奸邪的男子。原来这采花贼终于是来应骆九风的挑战了。

  骆九风瞪大眼,南宫巧近在咫尺的秀丽容颜,竟在他的眼里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坐倒在地,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

  他看了一回南宫巧,又看了一回唐璜。笑了笑,突然心里一松,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九风!”

  骆九风扬起一只手,制住了要来扶他的两个人。他的手抓向虚空,在手臂的极尽处,狠狠握成拳头。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幸运?

  --是老天爷给了这么一个机会?

  --还是师父用自己命,给自己换来一次重生?

  七、尾声

  沉重的木门缓缓地打开,久未通风蕴积的霉气扑面而来。

  南宫思对骆九风一行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皱着眉,快步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骆九风将脊背挺直。酣然阁之战,已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现在他沐浴更衣,是来南宫家提亲的。

  他的手背微有触感,反手一握,便将南宫巧伸来的素手握住。

  唐璜朝他无声的做出嘴型,道:“镇定。”

  --他很镇定,他完全知道自己这一趟来是要干什么的,他一定会带南宫巧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后面的是南宫思,前面的老者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灰布长衫,蓬头垢面,神情恍惚,来到外边,被黄昏的阳光一照,都有点撑不住了似的,摇摇欲坠。

  南宫巧偷偷挣开骆九风的手,叫道:“爹。”那正是南宫世家真正的家长南宫瑾。

  南宫瑾皱眉道:“我正闭关到紧要关头,你这丫头偏得来给我捣乱。”他又望向骆九风,“就是你杀了闫五和敖方洋?”

  骆九风脖子发硬,道:“是。”

  南宫瑾只手扶额,捏了捏两边太阳,叹息一声,抬头道:“铮剑盟要拉南宫世家入伙,图谋已久。这回趁着我闭关,明里向巧儿提亲,暗里买通闫五坏我名声,恩威并施,就是要让我出关之后,没有退路。呵,你倒好,把这恩威全给我一剑削平了。”

  原来闫五之事,还有这样的内情。骆九风出乎意料之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听说狄天惊也死了?”南宫瑾叹道,“可惜,也是一代枭雄。可是这么一来,铮剑盟一定会要杀你,你想怎么办?”

  “我要娶南宫巧!”

  南宫思气得“哼”了一声。南宫瑾皱眉道:“你的意思,就是要让南宫世家和铮剑盟明着干了?”

  “我带南宫巧走。”骆九风补充道,“马上就走!”

  “那你就是要让我的女儿,和你一起遭受追杀了?”

  骆九风感到一阵羞愧,他回头看了一眼南宫巧,南宫巧的眼睛里正满是鼓励之意。

  --只要坚持,一定会有结果。

  “我会保护她!”

  “你会继承金龙帮吗?”

  “不。”

  “那么大的帮会都不要了。巧儿,”南宫瑾道,“你选的这人,除了招人恨之外,可以说一无所有了。”

  “可是,”南宫巧争辩道,“他是真的喜欢我。”

  “喜欢?”南宫瑾颇为不悦,“喜欢又不能当饭吃。”

  “我不会让她饿着,”骆九风道,“我会努力!”

  “听说你剑法不错,能干什么,做个杀手?”

  “其实江湖上赚钱的法子可多啦,”唐璜突然在一旁插嘴,“除了卖艺杀人之外,我的朋友中有人靠在茶馆里说江湖见闻,一个时辰,能赚两三两银子;也有人专编菜谱,把山西的卖给河南,把陕西的卖给山东,一路也能赚上小一二百两。有人专教临时徒弟,十几个孩子一起交,每招五十个钱,收成好的话,往往半天就有七八两银子……”

  听唐璜说得好没出息,南宫瑾大大瞪他一眼,对骆九风道:“你不会去干这种事吧?”

  骆九风口干舌燥,浑身是汗,南宫瑾的问话,竟比动手过招,更累人。

  --可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努力到一定的程度,才会有奇迹。

  “除了唐璜说的那些,我猜驱蚊驱蚁的活儿,我也能做。”

  “噗嗤”一声,南宫巧笑了出来;“嗤”的一声,乃是南宫思笑了半声,强行忍住了。

  南宫瑾瞪他二弟一眼。

  骆九风心中忽觉轻松,道:“我不爱杀人,以后绝不做什么杀手;我也不爱权术,因此不会去继承金龙。但是我的本事还在,力气还在,养活妻儿,总会有办法。”他开始微笑,“我打算今天就带南宫巧走,连夜往北方赶,先甩开铮剑盟的追兵。金龙帮现下必然大乱,但乱中取静,我们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到关外去。”

  “然后你就带着我的女儿终老边陲?”

  “南宫巧是水乡长大,一直在关外,我怕她受不了。过一两年,江湖局势稳了,或者我想明白我更该干什么了……我会带她回来。”

  南宫瑾听他说话,面无表情,转而去问南宫巧:“他这么安排,你满意?”

  南宫巧振奋道:“我想去看看大漠、羊群!”

  南宫瑾皱起眉来,问南宫思道:“老二,你怎么看?”

  南宫思面无表情,道:“你的女儿,你说了算。”

  南宫瑾气得直摇头,喃喃骂道:“好端端的闭关,却从天上掉下个女婿来。”

  骆九风一愣,南宫巧羞得满脸通红。

  唐璜笑道:“恭喜南宫庄主。”

  骆九风这才明白过来。

  南宫瑾骂道:“你的反应这样慢,将来要是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就赶紧回来。南宫世家保护个晚辈,还不在话下。”

  骆九风又喜又窘,南宫巧撒娇道:“爹!”

  “女大不中留。”南宫瑾挥手道,“既是你自己选的,你就自己去验证眼光吧。”

  一对有情人,就此携手离去。外面是风是雨,是良辰美景是荆棘密布,便只有他二人自己面对了。

  唐璜笑道:“南宫庄主开明。”

  南宫瑾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信骆九风,我信我女儿的眼光。”回头看一眼唐璜道,“据说你是他俩的媒人?”

  唐璜失笑道:“我算吗?”

  “唐门。唐璜。”南宫瑾道,“你是来求医的?”

  “是。”唐璜微笑道,“二先生给我开出三个条件,托骆九风的福,我已完成两个。”

  南宫瑾挥了挥手:“老二,给他治了吧。”

  南宫思道:“好。”

  唐璜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

  夕阳微风,南宫瑾站在石阶之上,奋力伸个懒腰,回头叫道:“老胡,老胡!反正也破关了,出来透口气吧!”

  “咚咚”声响,一个拄拐的大头老者,慢慢走出门来,道:“小心三个多月的功夫,全都白费。到时候,你可交待不了。”

  “不是已经琢磨得差不多了么。”南宫瑾笑道,“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唐璜唐大侠,乃是蜀中唐门数得着的高手,你的针法,其实颇可和他切磋一下。”又对唐璜道,“这老头你应该也听说过,黄山芙蓉谷,鲁华佗胡瓢就是了。”

  唐璜看着这老者,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

  “知道。”他笑道,“我当然知道。”

  原来这世界真的存在奇迹。而我们所要的做的,只是努力让它来得更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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