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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人

  1.

  你见过如此浩瀚的樱花雨吗,风明明轻柔,无声无息,枝头绵密的花瓣却汹涌飘落,连行车都需要打开雨刮器,空气里弥漫了幽幽的糯甜。林孝珍拖一只巨大的旅行箱坐在空荡的校车,远处的操场有棒球社的男生在练习,抬腿,转身,低肩侧投,一颗球不偏不倚掷中林孝珍落坐的那扇窗。

  他追着球跑过来,朝司机说抱歉,朝她说抱歉。林孝珍跳下车:“请问九号楼在哪里?”他很热心呢,又跑回去跟同学说抱歉,然后说:“我带你去吧。”他拖着她的箱子:“好重。”他踉跄着差点跌倒。林孝珍过来帮他:“全都是书。”

  九号是旧楼,在樱树深处,他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满头大汗地拖着箱子。她跟在后面,很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真的很谢谢你。”“我叫孔政民,你呢?”他在宿舍门上的名单上找她的名字:“你住的这间很好啊,正对着水果湖,我住湖对面。”

  湖对面是七号楼,教工宿舍,孔政民家住四楼,侧对着湖,刚好可以看见林孝珍的阳台。孔政民吃饭,喝水,打游戏,讲电话,好象做任何事都会忍不住看过去。梅雨季节,烟雨迷蒙,他再没见过她,只有她白色的长裙,晾在屋顶,被风鼓起思念。

  2.

  水果湖在美术学院的最中央,它的形状像是一只橘子,林孝珍坐在湖心亭吃一杯冰淇淋,像是坐在一只橘子里面,甜蜜的感觉。孔政民抓着一把铅笔朝她挥手:“喂,是我,我在画你。”他很快在速写簿勾画出底稿,在空白处写上水彩颜色的标号。

  林孝珍长发长裙,站在一棵花树下,清瘦的下巴抵着低垂的花簇,笑得粲然,身后是橘子形状的一面湖,飘满灼灼花瓣,涓涓潺潺。孔政民调好所有的颜色,粉蓝,郁绿,黛紫,青灰,画笔却突然涩在了画布上,一笔胭脂就这样轻轻浅浅晕开,仿佛一段爱情,措手不及。

  那晚的月光,清冽,缠绵,却又迷藏一般时隐时现。远处,有女生在练琴,细细拙拙的声音,先是《小夜曲》,接着是《爱情万岁》。两个人坐在湖心亭的长椅,孔政民的手指跟着节奏在栏杆轻轻跳跃,徘徊,落在林孝珍的手背。林孝珍低头看她画的自己,装做不经意,翻转掌心。

  林孝珍的掌心有一颗淡淡红色的痣,不偏不倚,刚好长在爱情线的开始。孔政民以为是一滴油彩,用指尖轻轻擦。林孝珍幽幽地说:“要是油彩到好了,可以洗掉,鸡鸣寺的僧人占卜,这是一个劫。”孔政民在自己的掌心也点一滴红色的油彩:“现在,我和你有一个同样的劫了。”

  3.

  从水果湖到七号楼,有一段昏暗仄仄的旧街,街边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似樱花,花瓣却又繁复,似海棠,花香又更馥郁。林孝珍和孔政民,总爱站在那颗树下聊天,说很多很多的话,当然,现在想来,都不记得说了什么。

  那一次,林孝珍是说林夕的一句歌词吧:明明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她没有哼完,孔政民的吻便落下来,很轻,很凉,蜻蜓点水,一闪而过。远处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孔政民低垂着脑袋,侧过身,让他走过。那人走过之后,却又回头:“谈女朋友,回家谈,不要在街上。”林孝珍怔怔地站着,孔政民小声说:“他是我爸。”

  孔政民带林孝珍回家,孔政民的爸爸是美术学院的体育老师,穿黑色唐袄,粗框眼睛,不爱说话,看人的目光永远冷漠,闪烁不定。每逢有客人来,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表演茶道,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收藏杯具。

  4.

  孔政民参加棒球社的练习课,林孝珍坐在街边的花树下等他。孔政民的爸爸路过,明明已经走过去了,却又折回头,他好象总是这样,欲言又止:“到家里坐吧。”

  林孝珍坐在客厅的沙发翻开孔政民的家庭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他小时候的,大概八岁的样子,戴一只很大的棒球手套,远处一个小女孩儿,好奇地朝他张望。那时候的他,比现在要胖许多,笑没了眼睛。

  清泉初沸,孔政民的爸爸温热茶盏,是苏州五月的茉莉,一小朵一小朵在紫砂杯里轻轻舒展,茶香盈漾。林孝珍才喝一口,他就过来摸她的脸,她想躲,可是没有力气,身体瘫软了。然后……整个过程林孝珍无比清醒,她看见杯子里的茉莉一朵一朵下坠,却无能为力,锥心的痛。

  孔政民回来的时候,林孝珍还在看那本相册,她指着那张褪色泛黄的老照片说:“你知道吗,原来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站在远处朝你看的那个小女孩儿就是我。”

  林孝珍走去窗前,看见孔政民的爸爸一个人坐在湖心亭的长椅抽烟。她突然一阵恶心,水果湖变成了一只长了虫的橘子。孔政民还在研究那张照片,他也肯定照片里的小女孩儿就是林孝珍:“原来我们是青梅竹马啊。”

  林孝珍依然看窗外:“我们分开吧。”孔政民手里的相册轰然坠地,从小到大的照片散落一地,仿佛整个人生都破碎,青梅入泥,木马成灰。他捉住她的手,她挣脱,一路跌跌撞撞冲下楼去。他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旧街的尽头。

  5.

  孔政民一直站在廊檐尽头,初夏的阳光已经浓烈,掩没了他的侧影。林孝珍从阶梯教室出来,先是看见他手里的速写簿,然后才看见他被光影模糊了的笑,想要转身,已经来不及,他追上来,小声而急切地喊:“林孝珍。”

  已经侧过身,被他一叫,一刹那到不知道该转身,还是停留。他上前一步,再次喊:“林孝珍。”他努力微笑,声音却已哽咽:“你是在躲我吗?”林孝珍站定,深呼吸,想要说话,却又不敢张嘴,害怕一颗心会生生地蹦出来。

  孔政民打开速写簿:“这是我昨天的素描作业,我怎么会觉得陶罐是斜的。”林孝珍摊开速写簿:“炭笔应该轻一些,让暗影不那么暗,这样物体便会有存在感。”阳光把他们当做静物雕塑了吗,林孝珍已经站到了阶梯教室的台阶,光影明明灭灭,还是将她笼罩,有风吹过,树影婆娑,碎了一地的阳光,像是眼泪。

  孔政民又问:“那能不能让我的暗影不那么暗,让我也有一点存在感?”林孝珍沉默,合上速写簿,递给孔政民。孔政民不接,他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一颗一颗掉下来。林孝珍把速写簿搁在矮墙上,转身回了阶梯教室。

  林孝珍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模样,攒紧眉,沉郁而疲惫。本来,今天他是铁了心来求答案的,一刹那,却又茫然,只是喃喃自语:“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细弱的声音,像是气若游丝的弥留之人,真的是死了一回。

  6.

  晚上吃饭的时候,又遇见孔政民,林孝珍进去的时候,是他离开的时候,林孝珍坐他坐过的位置,吃一份扬州炒饭,一口一口,味同嚼蜡,她把脸埋进盘子,眼泪一颗一颗掉进去。

  孔政民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看见她满脸青豆,鸡粒,虾仁,热泪漫进眼中:“我想问你,那天你说的那句林夕的歌词,到底是‘明明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还是‘明明过得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林孝珍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哭到抽搐。孔政民用力掰她的手掌,仿佛那里有他想知道的答案:“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那颗淡淡红色的痣,在掌心,爱情线的开始。

  孔政民离开的时候,是三月,风明明轻柔,无声无息,枝头绵密的花瓣却汹涌飘落,他坐在空荡的校车,雨刮器来来回回,空气里弥漫了幽幽的糯甜。远处的操场,林孝珍一个人,握着棒球,对着一面墙,学着他的模样,抬腿,转身,低肩侧投……

  许多年后,林孝珍收到孔政民从台北寄来的礼物,粉白盒子,哑金缎带,打开,是一幅装裱精致的画轴,那晚他画的她,长发长裙,站在一棵花树下,清瘦的下巴抵着低垂的花簇,笑得粲然……画的留白,印一方小小的私章,斯文的小篆,“素描时光”。

  循着地址,林孝珍给孔政民回了一封信,这封信凌乱而潦草,是许多年前那个慌乱又锥心的下午便写好的,泛黄信笺,墨般心事:带我离开,到一个被遗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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