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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另一种离开

  1.

  十九岁,初夏,建筑选修课,我习惯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低头砌模型,忽然窗外跌跌撞撞飘过来一只蓝色风筝,挂在旁边的杉树上。我往下看,学校旁边的山坡上,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男生,仰着头,倒退着,调整着绳子的角度,想要把风筝拽下来。我站起来,想要过去帮忙,可是他太粗鲁,扯得绳子断了,风筝孤单地挂在树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再低头看回去,他颓唐地坐在草坪,很难过的样子。

  下午,去图书馆查资料,路过东教楼后面的胡同,遇见一只好可爱的猫,刚刚出生没多久吧,拳头大小,跑起来,像一只滚来滚去的毛线团,我蹲下来逗它,它折起尾巴,警觉地看着我。就是这时候,上午放风筝的那个男生从胡同的另一头走过来,我认识他的白毛衣。他叫了一声阿咪,小家伙就朝着他跑过去。胡同很窄,他们一前一后与我擦肩而过,路过我旁边的时候,他好象对我笑了一下。

  晚上,系里组织看德育电影,看到一半,觉得无聊,便走出黑暗的放映室,然后就又看见他了,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依然穿着白天的那件毛衣,挽起袖子,靠着窗台,静静地抽一支烟。他好象没有看见我,只是漫无目的地看向远方,很失神,许多心事的样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班驳的东教楼,一盏生锈的路灯被茂密杉树林遮掩,晚风吹过,满墙的爬山虎被吹得翻翻腾腾,寂寞的声响。他终于抽完了一支烟,扭头对我笑:“先进去了哦。”

  我也想点头朝他笑,可是他已经转身进去了,他走路很大步。我走过去他刚刚站过的地方,看他看过的远方,觉得今天真的奇怪,一天里,居然三次遇见他。他的眼睛很漂亮,看向人的时候,总是在笑,清浅从容,很温暖。又过了一会儿,电影结束了,他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走出来,走了两步,又停来,背着风点烟。我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不要脸地跑过去:“你是在等我吗?”他还是笑:“你一直站在走廊里吗,我以为你在等我。”

  我们并肩走在暗黑的林荫路,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脚步声变得很突兀。他停下来,把挂在脖子上的耳塞,放一粒在我的耳朵里,轻声说:“听。”是孙燕姿的《遇见》: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有讨厌的男生的路过,踹一脚我们旁边的冬青树,又怪笑着跑开,昨天晚上下过的雨,积在树冠,哗啦啦落下来,他本能地探出手臂护着我。不小心,我钻在了他的怀抱。他叫孔政民,有一双爱笑的桃花眼。

  2.

  我在水房洗衣服,同屋的女生“蹬蹬蹬”撞门进来:“喂喂喂,清绘,楼下有个帅得不得了的帅哥找你哦,了不得咧,你哪里拐来的?”我趴在窗口看,是孔政民,笑笑站在女生宿舍的院子外面,连舍管阿姨都变得殷勤,笑眯眯地围着他说着什么。同屋的女生比我还激动,推着我:“快去快去,衣服我帮你洗。”越慌越忙,越忙越慌,我在宿舍里转来转去,我该穿那一件外套呢?

  我戴着眼镜,抱着几本书,施施然下楼,同屋的大姐头说:“这些看起来知性一样,因为你走不了性感路线,也走不了可爱路线。”此刻她们一群人肯定正猫在窗帘后面笑成一团。孔政民也笑了:“你的外套小一号了。”他看我笑得尴尬,又解释说:“你刚入学的时候我就看过你,总是穿一件大一号的男版工装外套,拿着工具在建筑系东教楼跑来跑去,你很不讲究呢。”我问:“你怎么会注意到我?”他说:“因为听说你是钟教授的女儿,所以就多看了一眼。”

  晚上,同屋的女生喊我去吃饭,我统统推掉:“姐妹们,我要减肥啦。”我问大姐头:“我以前很不讲究吗?”我很难过,被孔政民看见不美好的那一面。大姐头安慰我:“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大姐头又担心:“他怎么会看上你呢,难道他是你爸爸的学生,想要色诱你,要知道现在论文超难过。”我推她一把:“什么叫怎么会看上我,我很差吗?他不是我爸爸的学生,他不念建筑系。”

  隔天,同屋的女生约好一起爬山,我邀了孔政民一起去。一路上,他很照顾我,细心又体贴。其他女生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离我们远远地,窃窃私语。下山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我们在半山亭躲雨,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冲进大雨里,找到崖边的禅智寺,我只想求一支签。我虔诚地匍地磕头如捣蒜,求来的签诗写“别后相思隔烟水”。寺里的僧人微笑不语。“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他:“是我和他要离别吗?”

  僧人点点头:“也许吧,不过,余秋雨曾说,由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种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则是一种忧伤,所以,两隔烟水,也是缘分。”孔政民看了签诗,笑出声来:“和尚不读经书,改读余秋雨,真是与时俱进。”雨已经停了,我们跑跑跳跳地追逐着下山,那段时间天空总是这样,刚刚还暴雨滂沱,风一吹,又蓝得透明,淡橙的微光,有洁白的航迹云,蜿蜒着朝向关山重隔的远方。

  3.

  初秋,我和孔政民一起去农学院的小礼堂看“冰力先锋”选拔赛,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抱一把很大的吉他,唱孙燕姿的《遇见》,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吉他声很轻,轻得让人不敢呼吸,女孩子的声音懒散又无所谓: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回过去看孔政民,刚好遇见他的目光,笑笑的,他也在看我。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是来不及思考的。孔政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看完比赛,我们沿着农学院长满梧桐树的林荫路一路骑回来,初秋的夜,微微的凉,有风拂过树稍,三三两两的叶子落下来,清脆的声响。路过孔政民住的地方,他问我:“要不要上去坐一下?”我点点头。是一栋老旧的出租楼,站在窗口,可以看见不远的瓜洲渡口,星星点点的渔火,远处灯塔有昏黄的光。他从背后抱着我。他吻了我。我喜欢他,我迎合他,可是我又很笨拙,这是我的第一次。

  那以后,很久都不见他,在QQ里看见他,明明刚刚还在,一见我,便隐身。有一次,我看见他的签名写:我是真的哭过。可是隔了一会儿,又删掉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也许同屋的大姐头说得对,这样一个温良如玉,谦逊有礼,笑容可掬的绝世美男,他怎么会看上我呢?

  住在东教楼后面胡同里的阿咪已经长大了,胖胖的,抱着很温暖。难过的时候,我会去抱抱它。那天,它挣脱我的怀抱跑出去,我追过去,是孔政民。他还是从前的样子,连毛衣都是当初的那一件,挽着袖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一刹那沉默,时光好象一下子就退回到了最起初遇见的那一晚。

  我问:“为什么?”孔政民不说话。我摇着他的手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可怜:“你告诉我啊,到底为什么?”就是这时候,从胡同后面冲出来一个女孩子,把手袋狠狠砸在我的脸上,她咆哮着:“为什么?回去问问你白天教授晚上禽兽的爸爸吧。”我认出她来,是爸爸带过的研究生。突然间,我明白了一切,全都是故意,全都是报复。他站在旁边,不说一句话,任她捶打我,辱骂我。我突然悲从中来,猛地推开她,声嘶力竭地吼:“去你妈的,你报复我?跟我使美人计?告诉你,老娘是将计就计,让你赔了帅哥折了自己,你觉得是报复,老娘觉得是福利。”

  女孩子还想说什么,孔政民拉着她的衣袖,不让她再说。他们侧着身体,从我旁边走过,阿咪看了我一眼,也跟着他们跑远了。我抱着膝盖蹲在黑暗里,哭得越来越小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有什么错,我大风大雨大姨妈,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只为到禅智寺为你求一支签……”我知道孔政民再也听不到,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后来,听说他回了老家,三峡附近的青石小镇,这让我觉得不那么难过了,因为签语有解:两隔烟水,也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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