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手拉小手

　　1．

　　知道我和谢特是指腹为婚的那年我十七岁，我坐在四合院的天井中央哭得昏天暗地，谢特的爸爸为谢特请的那个声乐老师激动得跑出来，拉着我的手像是拣到了一块宝，他说：“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声乐，还没遇见过这样的音乐天才，随便一哭，就能哭出这么漂亮的海豚音。”大院里的邻居全都围上来，我哭得更响了，声乐老师又说：“你们听，这孩子的声音多像是海洋公园里的海豚从嗓子深处发出来的叫声，这样的声音是我们东方人所没有的，只有欧美人才哭得出来，不，才唱得出来。”

　　大院里的邻居每个人都尖起嗓子哭了一下，又把自己的小孩都叫出来哭了一下，哭不出来的还给了一巴掌，但真的没有人能哭出我这样嘹亮的声音。我爸爸妈妈也很惊喜，求那个声乐老师千万要收我做学生，那个声乐老师勉强了半天才说：“好吧，以后每天我给谢特上课你就过来听着，二十块钱一个小时。”后来大院里又有好几个家长把小孩子送过来，因为有人发现自己的孩子哭的时候，声音很沉闷，也许适合唱低音呢，声乐老师也欣喜地告诉他，那是连西方人都唱不出来的北极熊音。

　　从此以后，只要声乐老师一来，我们那个大院就成了一个动物园，什么叫声都有。谢特是所有的学生里面最笨的，唱歌基本靠吼，跳舞基本靠抖。声乐老师就说：“颖欣，以后下课有时间的时候，你要多帮助谢特同学。”于是那以后，一下课，我走到哪里，谢特就跟到哪里。大院里的孩子都唱：“猪八戒背媳妇儿……”我真的很难过，为什么我会哭出那么高亢的海豚音，害得大院里的孩子全都知道我和谢特指腹为婚的事情了。

　　2．

　　那个讨厌的声乐老师居然偷看了我写的日记卡，我夹在琴谱里忘记拿出来了。我在日记里写，我永远也不要和谢特那个死胖子结婚，这样的婚姻是封建迷信的……声乐老师心疼地摸摸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我就特别想哭，那个声乐老师又走过来，轻轻地抱抱我，拍拍我的背。

　　那以后，声乐老师就老是会把我留下来，单独给我上课，我写的日记也都会给他看。有时候我会想，任盈盈教令狐冲弹琴，后来她喜欢上了令狐冲，岳灵珊教林平之武功，后来她喜欢上了林平之，小龙女教杨过武功，后来她喜欢上了杨过，老顽童教瑛姑武功，后来他喜欢上了瑛姑，会不会声乐老师也喜欢我呢。声乐老师多好看呀，高高瘦瘦的，像是韩剧里面的那个宋承宪，想想自己的运气真的不好呢，指腹为婚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子，可是谢特为什么长得像孙楠而不像宋承宪呢，所以，我就更讨厌谢特，每天都在日记里骂他，死胖子，买个豆包摔在地上踩一脚都比他好看。

　　看得出谢特也很难过，总是远远地躲着我。我还看见他书桌的玻璃下面写着：破釜沉舟，减肥到底。我觉得他真该破釜沉舟呢，砸了锅不吃饭，少乘船多游泳。

　　3．

　　从来都没有觉得谢特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直到那次英语课，老师讲到shit这个单词的时候，全班哄堂大笑，老师吼了几次，笑声都停不住，后来好不容易停住了，老师自己倒忍不住笑出来了。谢特先是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哭出来，哭到停不住，全班都安静得像是时间停止了，只有他的声音在教室里凄厉地回响，我才发现，原来他也有着漂亮的海豚音。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去车棚拿车，有讨厌的男生问我：“小马桶，你的谢特呢？”我拿车锁砸他，没好气地说：“你烦不烦啊，在WC呢。”我刚说完，就看见谢特推着车从车棚里面出来了，低着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也没有看我。那个男生又追着他喊了半天shit。我看见他越骑越快，越骑越快，然后在拐弯的地方啪的就摔倒了，他爬起来扶起车继续骑，那么仓皇。

　　第二天谢特没有来上课，我才知道他的腿摔坏了，住进了医院。我想他一定摔得很严重，因为他的病假请了三个月那么长。可是他摔倒之后却能爬起来继续逃，我便知道，他的心痛胜过骨折。

　　谢特的功课掉了很多，他的爸爸便让我帮他补一下。有一次，也是讲英语单词的时候，我问他lovely的中文是什么？他想了半天，然后从医院的床头柜上拿了一面镜子递给我。同病房的那些病友全都笑坏了。谢特又说：“你脸红的时候更lovely。”

　　4．

　　大院里的家长慢慢都醒悟了，知道自己的孩子并不是音乐天才，所以就剩我和谢特两个人还跟在那个老师后面学声乐了，现在谢特住院，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老师每天都骑着他的那辆破摩托车背着风琴来给我上课，他问我：“最近为什么没有写日记？”我说：“最近功课太多就没有写。”其实我写了呢，只是不想被他看见，所以没有夹在琴谱里，全都夹在课业本里了。

　　有一次谢特的爸爸带我的笔记去给谢特看，我忘记夹在里面的日记卡了，其实那些都是我以前写的，谢特受伤之后我就再没写过骂他的日记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谢特正在吃饭，我说：“笔记看完了吗？”他笑笑的说：“看完了。”还拿给我看，他抄的字很漂亮，整整齐齐的。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日记卡还夹在原先的那一页，我就特别开心，还好没有被谢特看见。

　　第二天，我帮他温单词，又讲到lovely，我就笑，谢特便说：“其实你笑的时候很lovely呢。”我说：“你摔伤之后瘦掉了，也很lovely呀。”谢特又说：“怎么会，豆包摔在地上踩一脚都比我lovely。”我笑，原来他看见了我的日记卡，只是装做不知道而已。看我不说话，谢特又说：“没关系的，我不会难过，我很坚强的，谁不是一边勇敢一边受伤呢。”他这样说的时候，原来的小豆眼好象一下子大起来，闪着光。我说：“还好啦，你丑，但是丑得很特别。”谢特笑坏了：“你说我特别的丑就行啦。”整个病室的人全都跟着笑，可是那一刻我的心底真的没有觉得谢特特别的丑，而是觉得他特别。

　　5．

　　谢特出院之后，他的爸爸就决定不再让他学声乐了，而是让他参加学校的游泳队。好象破釜沉舟真的很有效果呢，因为他已经不用再穿面口袋仔裤和胖胖的球鞋了。我也想去参加游泳队，因为我发现老是不运动，我的肚子上已经长出了天然的游泳圈，谢特也老是游说我，说你每天套在游泳圈在陆地上跑来跑去干嘛呀，既然是海豚就应该到水里去，海豚的特长的游泳，而不是唱歌。

　　真的好奇怪呢，谢特一天比一天瘦了，而我却越来越胖了，好象他身上的脂肪全跑到了我的身上一样。我的小细腿仔裤小船鞋全都穿不下了。爸爸终于决定让我也跟着谢特去学游泳，声乐老师走的那天，又过来轻轻地抱着我，我感觉到他在努力地伸长双臂。

　　我抱着游泳圈去谢特家里找他，他爸爸说他去球场打球了，我又追到球场，远远地看见他左冲右突的身影。有男生在起哄说：“谢特，你指腹为婚的小媳妇儿来了。”可是他却没有回头，继续打他的篮球。我就跑过去说：“谢特，你带我去游泳好不好？”我问了好几遍他都没有理我，和他一起打球的男生全都停下来看着我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胖了，破釜沉舟也减不掉，医院的医生也查不出为什么，翻到从前骂谢特的那些日记卡，我就会很难过，也许是报应吧，现在的我才真的像是被踩了一脚的豆包。

　　6．

　　还是在学校的车棚，我等到谢特了，我拦在他的前面，他跨在车上不看我。我说：“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他还是不说话，我们就那样僵持在甬道旁边，楼上围了许多同学在看热闹，有讨厌的男生在喊：“小马桶，你的谢特不要你啦。”我丢下谢特，拿着车锁冲过去打那个男生，那个男生一躲，我就摔在了车棚的护栏上，血顺着额角流下来，模糊了眼睛，人群一下子围上来，我看见谢特骑着车在拐弯的地方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在医院的缝针的时候，那些医生和护士都认识我了，他们问我：“你的那个小对象呢，就是上次摔坏腿在这里住院的那个男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未语泪先流，医生吓坏了，问我是不是很疼。我是很疼呢，是心疼。

　　谢特的爸爸逼着他来医院给我补拉下的课，他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我又问他：“谢特，你到底为什么不理我。”谢特打开英语课本，书页的角落还有我写的中文注解，lovely，可爱。他说：“因为你变胖了，不再lovely。”我说：“我可以减肥呀，我可以去游泳，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已经很讨厌我自己了。”谢特指着我的肚子说：“游泳？你的身材怎么穿游泳衣呀，这么大的肚子，都可以去指腹为婚了。”谢特说完就跑开了，我躺在病床上难过地哭出来，凄厉而高亢的海豚音。

　　我出院之后，就再没见过谢特，他爸爸工作调动，他家搬走了。妈妈每次提起他总是很愤怒，我家囡囡还没有嫌他胖呢，他到嫌我家囡囡胖了。我只是笑笑，而心里却从来都没有恨过谢特，我自己都讨厌胖子，又怎么能要求别人不讨厌胖子呢。很多年之后，在同学录里看见谢特的照片，他又变胖了，比小时候还胖，听说他长大之后真的做了shit，在上（S）海（H）做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