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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乳

  一

  沿着大四明峰的山脊一路向下,直接可以抵达位于滋贺的三井寺的后身。“……哎哟!……哎哟!”

  阿杉婆趴在牛背上,体内不时会传来阵阵剧痛,使得她禁不住发出呻吟之声。

  武藏在前面牵着牛,安慰她说:“阿杉婆,很疼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也不急着赶路。”“……”阿杉婆趴在牛背上,一言不发。阿杉婆的性格素来刚强,现在却要受自己仇人的照料,这让她非常羞愧。她把自己的头埋得很低。武藏越是殷勤,阿杉婆越是憎恶,越是招致她更强烈的反感。阿杉婆狠狠地对武藏说:“小样儿!别以为可怜我,我就会原谅你,我这老太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忘记仇恨的……”阿杉婆貌似是为了诅咒武藏而存在。就是对这样一个老太婆,武藏却没有丝毫的怨恨和仇视。论力气,阿杉婆太过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对手。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武藏不止一次中过这老太婆的奸计,并且伤害武藏最深的也是这个没什么力气,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是,不管怎么样,武藏在心中就是无法恨这个老太婆。

  虽然武藏丝毫没有把阿杉婆的劣迹放在心上,但还是会想起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故乡时,因为她的缘故,自己遭人冷眼;在清水寺时,也因为她的挑唆,自己遭到众人的唾弃和谩骂。因为这老奸巨猾的老太婆从中作梗,武藏屡次被扯后腿,从而坏了自己的好事。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武藏都会问自己:

  “我该怎么处置她呢?”武藏的心中愤恨难平,即使把这老太婆大卸八块都不足以解其怒气,但每次他都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就像这次,他差点被这老太婆抹了脖子,但他也只是在心底咒骂了一句:

  “死老太婆!”他根本没有打算去扭断她那布满皱纹的脖子。

  阿杉婆身体一直欠安,再加上这次又受了摔打,浑身异常疼痛,现在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了,没有气力再去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武藏见此情景,又禁不住悲天悯人起来,心中希望阿杉婆的身体早日康复。“阿杉婆,趴在牛背上辛苦您了!这也是没办法啊!等到了大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您再忍耐一会儿……您早上都没吃饭,肚子饿不饿呢?……要不要喝点水呢?什么?……不要啊……那怎么能行呢?”

  沿着大四明峰的山脊环顾四周,不仅北陆的连绵群山和琵琶湖清晰可见,就连伊吹和濑田的“唐崎八景”都可以尽收眼底。

  “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吧!阿杉婆,我抱您下来,在这草丛上躺一会儿,如何?”

  武藏将牛拴在树上,然后抱阿杉婆下来。

  二

  “啊!好痛!好痛!”阿杉婆皱着眉头,但还是把武藏的手拨开,趴在了草丛上。阿杉婆的皮肤泛着土色,头发也蓬乱不堪,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可能很快就会断气。

  “阿杉婆,要不要喝点水……要不您也吃点东西?”武藏拍抚着她的背,再三地询问。阿杉婆却非常顽固,把头拧到一边,说自己既不需要水,也不需要吃东西。“这样您身子会更弱的啊!”武藏已毫无办法。

  “阿杉婆,您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本来打算给您煮点药,可这一路上没碰见一户人家……您一定累坏了吧!……快把我这半份便当吃了吧。”

  “脏死了!”“什么?您说它脏?”

  “我即使被抛尸荒野,哪怕成为鸟兽的盘中餐,也不会吃仇人的东西。浑蛋——你给我闭嘴啊!”

  阿杉婆甩开武藏为她抚背的手,又趴在了草地上。“哦!”

  武藏没有生气,反而很理解阿杉婆此时的心情。武藏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要想解除阿杉婆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误解,就必须让她了解自己的心情,但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武藏非常有耐心,他就像照顾自己患病的母亲一样,无论阿杉婆说什么,他都甘心接受,也愿意去原谅阿杉婆的无理取闹。

  “阿杉婆,如果您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很遗憾?您就没法看到又八出人头地了……”

  “你,你说什么?”

  阿杉婆咬着牙,似乎想把武藏撕碎一般:

  “就那点事,即使没有你的帮忙,又八也很快可以出人头地!”“我也这么认为,因此您更应该早点好起来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激励他!”

  “武藏,你真是个伪君子!你以为那说些甜言蜜语就能骗我忘掉仇恨。别做梦了!……别说那些废话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阿杉婆表情冷漠,谈话无法继续进行下去。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如果再说下去也会招致阿杉婆更强的反感,还是不说好了。武藏默默地站起来,留下阿杉婆和母牛,径自走到阿杉婆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便当。

  虽说是便当,但其实就是一个用百叶包着的饭团,中间夹着一点黑味噌。对武藏而言,这饭团实在是太美味了。他舍不得全吃完,还是想留一半给阿杉婆吃!于是,他把剩下的半块饭团重新用百叶包好,放入怀中。

  这时,从阿杉婆的方向传来了说话声。武藏从岩石后转头往回看,发现是一位过路的乡下妇女。她身穿山裤,貌似一名走街串巷卖货的商贩,头发没有打理,也没有擦油,简单地束成了一个把儿,搭在肩上。

  那女人的声音洪亮:

  “阿婆,我们家有一位病人,现在已经基本上康复了!不过我觉得病人要是喝了牛奶会好得更快,我能不能用这只壶挤点牛奶呢?”

  阿杉婆抬起头,那眼神和面对武藏时完全不一样,她问道:

  “我确实听说牛奶对病人有好处,不过你看那母牛,能挤出牛奶来吗?”

  乡下妇女在和阿杉婆交谈的同时,已经钻到了牛肚子底下,拼命地往怀中的壶中挤牛奶。

  三

  “真的太感谢您了,阿婆!”

  那名妇女从牛肚皮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地抱着装满牛奶的壶,行了一个礼后,立刻转身走了。

  “啊!别走啊!”阿杉婆慌忙举手招呼住了她。

  然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武藏的影子,这才放下心来。“妹子……能不能让我喝点牛奶?哪怕一口也可以!”阿杉婆的嗓子干得冒火,连声音也颤抖起来。那妇女同意了,将奶壶递到阿杉婆嘴边。阿杉婆抱起奶壶,闭上眼睛,畅饮起来。几滴牛奶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滑过她的胸前,滴入草丛中。阿杉婆喝了个饱,她的身体禁不住抖了一下,胃里的牛奶往上撞,使她露出了要吐的表情。

  “哎!什么怪味啊?不过喝了牛奶之后,我的身体或许也能好起来。”“阿婆,您哪里不舒服?”“没什么大事,就是点伤风感冒,再加上摔了一跤,伤了手!”阿杉婆边说边自己站起来,刚才趴在牛背上哼哼唧唧的病态这时一点也看不到了。

  “妹子……”她压低声音,走近那名妇女,然后又瞥了一眼四周,以防武藏听见:“沿着这山路一直走,可以通到哪里啊?”“大概通到三井寺的上面吧!”“三井寺?那不是到大津了吗?还有没有别的小路?”“有倒是有,不过阿婆究竟想到哪里去呢?”“到哪里都行,我被一个坏人给抓了,现在逃不开,所以想找条小路逃脱他的魔爪。”“您直着往前走四五百米,那里有一条下山的小道,沿着那条小道一直走,您就可以到大津和坂本之间了。”“是吗?……”阿杉婆惴惴不安地说:

  “要是有人追上来,无论他问你什么,你都推说不知道!”阿杉婆说完,就赶到那名妇女前面,脸上露出一股怪异的神情,像一只受伤的螳螂一样,一瘸一拐地匆忙离去。“……”

  这一切,武藏都看在了眼里。他苦笑着,从岩石背后静静走出。他看到那名妇女正走在前面,于是就叫住了她。妇女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一副无论你问她什么,她都一概不知的表情。而武藏却没有问她阿杉婆的事儿,而是和她唠起了家常。“老板娘,你是这附近的居民,还是樵夫呢?”“我是这里的居民,山顶的那家茶馆就是我家!”“半山腰的那间茶馆啊?”

  “是啊!”“那太好了,我付你路费,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京都?”“去倒是没问题,不过我家里还有一个病人。”

  “我帮你把牛奶送回去,然后在你家等你回来。如果你现在就走的话,不用到天黑就可以回来了。”

  “可我不认识你啊……”“别担心,我不是坏人。看到刚才那位阿婆那么硬朗地走了,我也就不担心了,由她去好了。我这就写封信,麻烦你把它送到京都的乌丸家,我在茶馆等你回来!”

  四武藏从随身带的文具盒中抽出一支笔,给阿通写了一封信。在无动寺疗养的那几日,他一直想给阿通写封信。

  “拜托了!”武藏将信递到那名妇女手中,然后跨上牛背,随着牛的步伐,慢悠悠地走了半里地。

  刚才写的那封信实在是匆忙,武藏幻想起阿通从那名妇女手中接过信,然后阅读起来的样子,不禁感叹道:

  “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还能再见面。”武藏的脸上露出笑容,犹如那天空中明亮的白云。他的笑容比等待夏日来临的万物更充满朝气,也比装饰晚春蓝天的云彩更加灿烂。

  “这段时间,阿通一直病病歪歪的,现在可能还躺在病床上呢!等她看了信,也许会‘呼’地爬起来,和城太郎一起追过来呢!”

  母牛不时停下来,嗅嗅草丛。绿色的草地点缀着白色的小花,在武藏眼中,就宛如繁星点缀晴空一般。

  现在武藏脑海里萦绕的尽是快乐的事情,但他突然想到了离去的阿杉婆:“阿杉婆?……”

  他向山谷里打望——“她一个人独行,而且又受了伤,一定很艰难吧!”武藏开始担心起阿杉婆。武藏现在的状态比较放松,也正是这种清闲,才使他有闲心去关心阿杉婆的感受。武藏在给阿通的信中写了一首小诗,现在想来,要是让别人看见了,那可真是羞死人了。

  那一次你在花田桥上等我良久这一次换我在唐桥上静静等你我会先你一步到大津牵着牛儿在濑田唐桥上等候你的到来心中有无尽的话儿想对你诉说他骑在牛背上,将这首诗默诵了好几遍,甚至开始想象跟阿通见面之后,要聊些什么话题呢。在山顶上,有一个插着幌子的茶馆。武藏心想:

  “就是这里了!”他走近茶馆,从牛背上一跃而下,手里拎着牛奶壶,一屁股就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在土灶边烧火的阿婆马上端来温茶,向他客套道:“招待不周,对不起了!”武藏向阿婆仔细诉说了自己遇见老板娘,并请她送信的经过。他说完之后,将牛奶壶递给了她。“是!是!”

  那位阿婆边听边不住点头,但可能是耳背的缘故,她没完全听懂武藏说了些什么。当武藏把牛奶壶递给她时,阿婆又一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啊?”武藏指着身边的母牛对阿婆解释说:“这是老板娘从母牛身上挤下来的奶,说你们家有一位客人病了,老板娘想把这牛奶给那位客人喝,让那位客人恢复得更快。”阿婆似懂非懂地回应说:“嗯?……是牛奶吗?……哦?”她两手拿着瓶子,不知如何是好。她往狭小的屋子内看了一眼,大声叫道:“客官!里面的那位客官!你快来啊,看看怎么处理这牛奶好呢?”

  五但是,客官并不在屋内。从后门处传来一声回应:“噢!”

  不久,从茶馆的旁边探出了一个男人的脑袋:“阿婆,什么事啊?”

  阿婆立即将奶壶递到了那名男子的手中。可是,那名男子只是抱着奶壶,既没有听阿婆说话,也没有看奶壶中的牛奶。

  那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武藏,武藏也愣在了那里。“……啊,啊!”

  两人同时发出惊异之声,相互走向前去,盯着对方仔细端详。武藏大叫:“这不是又八吗?”

  那男子正是本位田又八。听到昔日旧友的声音,又八也禁不住喊道:“呀!阿武,真的是你啊?”他大声地喊着对武藏的昵称。武藏向他伸出手,他也赶紧伸出手,可是手中的奶壶却“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奶壶碎了,白色的牛奶溅到了衣服的下摆上。

  “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啊?”

  “关原之战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这么算来——”“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也二十二岁了。”“是啊!我们是同岁啊!”

  两人拥抱在一起,牛奶的清香也蕴聚于空气中,二人都在回忆幼时的时光。

  “阿武,你变强了!现在还称呼你为阿武,总感觉怪怪的,我还是称呼你为武藏好了。你在下松路口的表现,以及之前的事迹,我可都有所耳闻啊!”

  “没有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还差得很远,无非就是一个世间的小混混儿而已,什么都不行的。又八,难不成老板娘说的客官就是你啊?”

  “嗯,就是我……我本来打算去江户的,但是到京都后,因为有点事,就耽误了十天。”

  “那病人是谁啊?”“病人?”

  又八疑惑地问道,然后恍然大悟:

  “啊!病人呀!那是我带来的一个人。”

  “哦!那就好!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高兴了。不久前,我从大和路去奈良时,城太郎向我转交了你的信件。”“……”

  又八突然低下头来。他想起了自己在书信中的豪言壮语,可到现在一件也没有落实。又八备感羞愧,觉得在武藏面前实在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武藏将手搭在又八肩上。回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

  他一点也没想过自己和又八在这五年间产生的差异,只是期盼能够有机会和老友开怀畅谈。

  “又八,那个病人是谁呢?”“啊……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不过……”“哦!我们到外面聊吧,我们在这里聊天会打扰到阿婆的!”“好吧!走!”又八也希望到别处去聊,于是二人快步走出了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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