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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女瀑男瀑(2)

  “真是难以理解!女人太难理解了!”武藏现在已经无心去体味少女清纯内心的可爱之处。在他看来,即使女人如白珍珠一般娇贵,多愁善感,怕被人触碰,但这仅限于女人一生中的特定时段。有人将此看作是女人的最美之处,最值得尊重之处,甚至是最可爱之处,但武藏此刻一点也不这样觉得。

  他趴在地上,嗅着大地的气息,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他猛地站起来,眼中的血丝已经退去,脸色却变得更加苍白。

  他将阿通的香袋踩在脚下,低着头,好像在倾听大山的声音。“对了!”他径直朝瀑布的方向走去,浓黑的眉毛紧锁,那神态和赴下松之战时一样。

  鸟儿的叫声尖锐,划破苍穹,然后振翅高飞而去。风将瀑布的轰鸣声送入耳内。一束阳光透过白云,轻轻地洒了下来。阿通只是跑出去了二十多步远,她倚靠着白桦树,一直凝视着武藏。她清楚地看到了武藏痛苦的表情,现在非常希望武藏能够扑到自己身边。她在犹豫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向他道歉,但是她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四

  阿通停止了哭泣,但她的眼神却比哭泣时更充满惊恐、迷惑和悲伤。眼前这个男人——她一直信赖的武藏,却和自己内心中幻想的那个武藏完全不同。

  阿通幻想中的武藏是完美的,但当一个真实的武藏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阿通却发现他和自己的幻想不一样。阿通非常惊愕,心中难免涌起万千悲伤。

  但是,在惊恐和痛苦中,阿通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其实蕴藏着不可思议的矛盾。

  如果刚才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不是武藏,而是其他的男人,那她绝对不会只跑出去二三十步。

  为什么只跑了二十多步就停下来了呢?是心中还有牵挂吗?应该不只是因此。阿通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武藏刚才的所作所为和那些臭男人还是不同的。

  “……你生气了吗?别生气了!我不是讨厌你!不要生气了!”

  阿通觉得自己宛如一个人站在了疾风骤雨之中,心中只是一味的道歉——武藏也充满了自责,内心非常苦闷。其实,阿通并不觉得武藏刚才强烈的举动下流,也不觉得他同其他男人那般浅薄。

  阿通问自己:

  “我这是怎么了?”她觉得刚才的惊恐完全没有必要。武藏扑上来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内心也是热血沸腾,宛如升空绽放的焰火一般,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眷恋。

  “……喂,你在哪里啊……武藏。”不知何时,武藏已经走了。阿通立刻觉得武藏会不会是弃自己而去了呢?

  “他肯定生气了……没错,一定是生气了……啊!我该怎么办呢?”她惴惴不安地走回小屋,却没有发现武藏的身影。瀑布从高空落下,激起大片的水花儿。瀑布下方的水潭中升起阵阵雾气,在山风的吹拂下,将满山的树木弥漫在其中。瀑布震耳欲聋的轰响声充斥着耳膜,激起的水珠冷冷地拍打着阿通的面颊。

  这时,从高处传来城太郎的喊声:“啊!不得了了!师父要跳潭了——阿通姐,快来啊!”城太郎站在溪流对面的半山腰,本来在欣赏男瀑下方的深潭,可是没承想看到了正准备跳潭的武藏。城太郎大惊失色,赶紧大声向阿通报告。瀑布的响声完全遮住了城太郎的喊声。阿通顺着城太郎指的方向看去,她也发现了武藏,立即惊得面无血色——她在雾气中,踩着湿滑的山苔,艰难地爬到瀑布下方。

  城太郎也像猴子一样,从对面的山崖,抓着藤蔓,荡到了瀑布底下。

  五

  阿通看到了。城太郎也发现了。

  ——武藏正站在瀑布下方的深潭中。在瀑布的冲击下,潭中的水沫横飞,弥漫着一层白白的雾气,一开始根本分辨不出站在其中的究竟是石头还是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武藏,他双手合十,正低头站在五丈多高的瀑布底下。

  阿通是在悬崖峭壁的中途,而城太郎则是在对岸的深潭旁边,二人同时目睹了这一情景,都禁不住忘我地喊道:

  “啊!师父!师父啊!”“武藏——”

  两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呼喊,但是武藏耳中除了那轰鸣的瀑布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苍黑色的潭水已经漫过了武藏的胸口。瀑布化作千百条银龙,正在啃噬着他的面颊和肩膀。水潭中仿佛映出千万只水怪的眼睛,正在紧紧地拽着武藏的双脚,打算把他引入死亡的深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果武藏一不小心,哪怕精神稍有松弛,都有可能从青苔上滑落到水潭中,然后被激流裹挟到冥界,永远不能复生。激荡的瀑布从武藏头顶上方压来,似有数千斤的重量,使得武藏的肺腑犹如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即使是承受着如此大的冲击,但武藏心中依然难以舍去阿通的身影。俗话说,情关最难过,就连志贺寺的高僧也曾为了自己喜爱的女子而心潮澎湃,法然大师的高徒亲鸾也曾被感情所困扰。自古以来,越是建功立业的人,越是气势恢宏的人,越要经历更多的感情磨炼。

  武藏十七岁时,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单枪匹马赴关原之战。后来也是凭着这腔热血,为泽庵的教诲而感动,为法情的慈悲而落泪,他幡然醒悟,立志重新做人。依然是凭着这腔热血,他靠一把孤剑,打破了柳生城的传统,逼石舟斋陷入绝境……在下松一战中,武藏还是凭着这腔热血,于敌人的万千兵刃,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

  但是这腔热血在碰到阿通之后,却幻化成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这种本能充满了狂乱的野性,任凭他多年积累起的修行和定力都难以驾驭。

  碰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现实中的敌人是外在的,有形的。而心中的“敌人”则是潜藏于自己的内心,无形的,让人捉摸不定。

  武藏现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陷入心中的那个巨大旋涡。

  感情真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没有的时候烦恼,当有了的时候也烦恼。阿通点燃了武藏心中的激情,而武藏如今却不知如何处理好了。这让武藏有些抓狂,于是他想跳到冰凉的潭水中,让自己冷静一些。城太郎看到武藏跳潭,还以为他要自杀,这可把他给吓坏了,他赶紧通知阿通,并大声地哭喊着:

  “……师父啊……师父啊!你可别寻死啊!你千万别想不开啊!”城太郎也双手合十,似乎也在忍受着瀑布的冲击。他一直在大声地呼喊,喊叫声和瀑布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城太郎抬头向绝壁看去,发现悲伤不已的阿通已经不见了。

  六

  “啊!不好……阿通姐呢?”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城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望着泛着白沫的水流,慌得在原地团团打转。

  他猜测,武藏可能因为什么,所以选择跳入潭中,打死也不上来,而阿通姐见此情形,也跳到潭中,去陪武藏了。

  很快,城太郎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武藏依然牢牢地伫立在水潭中,虽然在承受着瀑布的冲击,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这和站在蹴鞠场上,只求一死的志贺寺的高僧的状态完全不同。城太郎终于领悟到,武藏是想用大自然的力量来洗尽自己心中的尘埃,让自己坚定生存的信念,更好地去面对人生。

  武藏的声音终于从潭中传来,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却不是那么清晰,他貌似是在诵经,又似是在怒骂自己。

  夕阳从峰顶射过来,照亮了水潭的一角,同时也在武藏的肩膀上映出无数小小的彩虹。此外,一条最大的彩虹正横贯在瀑布与天空之间。

  “阿通姐!”城太郎像鲇鱼般一跃而起,踩着一块一块的岩石,渡过奔涌冲撞的激流,来到对面的绝壁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阿通姐能够放下心,那我就不需要担心了,因为只有阿通姐最了解武藏师父的心思。”城太郎攀上绝壁,来到先前观赏瀑布的小屋旁。他解开拴牛的绳子,牵在手中,任由牛啃着周边的青草。城太郎瞥了一眼小屋,忽然发现阿通正背对着他,蹲在屋檐下——她在做什么呢?城太郎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想一探究竟。阿通没有意识到城太郎的靠近,她正抱着武藏脱落的衣服和长刀、短刀,蹲在那里低声哭泣。

  “……?”看来,这也是一个让人理解不了的女人。城太郎用手抵住嘴唇,呆呆地站在那里。阿通抱着一堆衣物在那儿哭泣,这令城太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阿通这次独自哭泣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城太郎虽然年少,但还是感觉到了。城太郎默不作声,赶紧悄悄地回到母牛旁边。

  那头母牛正躺在一片开满白花的草丛中,在夕阳的照耀下,那眼角的眼屎也格外显眼。

  “……这两人究竟怎么了啊?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江户啊?”城太郎毫无办法,于是就依偎在母牛旁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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