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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春风一度,即别东西;若许负心郎,我必杀之

  尽管名为荷花三娘子,但聊斋里却花了大半的笔墨,来写引渡她来与书生宗湘若相识相爱的女狐。女狐与荷花三娘子,可谓完全相悖的个性。一个风骚妖娆,颇有山野妇人遗风,一个美艳绝伦,如闺中羞涩少女;一个初现时在山野桑田与男人私会,一个则着白绉纱在南湖莲叶中轻盈荡舟;一个在性爱上索取无度,有名妓风范,一个则如初嫁女子,懵懂不知,并无法长久胜任男欢女爱。可是这样的两个女子,却是爱上同一个男人,并各自陪他走了一程恩重情深的时光。所以不免会让人怀疑,之后出现的荷花三娘子,不过是无名女狐为求一段更长久的姻缘,而化身为这样个性迥异的女子,来吸引书生多一段的眷恋。

  所以此篇讲的是荷花三娘子,但却让无数读者更青睐这个带着山野之气的女狐。书生初见她时,她正在秋日茂密的田地中,与一陌生男人酣畅淋漓地做爱。做爱的男人愧疚,匆匆离去,书生心中矛盾,一边心里厌恶自己,一边却被女狐的美貌吸引着,留了下来,并犹豫不决地去亲近爱抚女狐。女狐当下笑他: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想想一个美貌女子,衣衫不整地在野地之中,斜睨着男人,耻笑他说:你可真是迂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试探磨叽干吗呢?!在书生问她名姓之时,又直接拒绝道: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这样狂野的言行举止,几乎称得上妓女风范。即便是在开放的今日,也当属狂放之语,不要说让男人们惊惧,怕是连女人自己,也会认为此举有失女性优雅含蓄的传统美德。

  但却恰恰是这女狐的此股泼辣魅惑之气,让人为之流连不舍。她对于性的直白表达和索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执拗地索要一块糖果或者棒冰,只要是她觉得甘甜,哪管什么大人的脸色和阻拦,拼了命,也是要得到的。所以这样的女人,有些危险,连被她诱惑的书生,也怀疑起她的身份,究竟是人是妖。书生日日与她缠绵,终于得病,并对她毫无节制的性爱的索要觉得厌烦,生出要用僧人之术降了她的私心。

  听起来有些像当下那些生性懦弱的男人,出了轨,有了艳遇,却又突然怕了那认真爱他的女人,怕这样强烈的爱会阻拦了自己的前程,并将自己绊倒在地,此后再无力气爱其他新鲜女人,所以便千方百计,想要摆脱,摆脱不掉,便只好生出谋害之心。

  还好,这个书生终究有怜悯之心,在女狐被符咒收入坛中的时候,看到她携来给他的满地滚落的金橘,追念旧情,怆然感动,遂命家人将之释放出坛。而正是这样的一份恋旧,让他救了女狐,也救了自己。

  女狐回报给书生的,远远不止拯救了他的性命,还给了他此后多年的幸福,以及另外一段铭心刻骨的情爱。所以由此观望,这份爱情,依然不够平等。男人的一时慈悲,不过是为了旧日那点情缘;而女人的报恩,则是倾其所有,甚至连一丝嫉妒也没有。或者,心里有痛,知道无法相守,但却因为遭遇那一场劫难,便不再眷恋尘世情爱,所以可以在与书生最后告别时,面对书生的挽留,毫不留情地厉色辞去。

  是到这里,才引出题目里的这个妙曼女郎荷花三娘子。她与女狐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她们是属于同类,还是一妖一狐,各自走路?文中并没有作详细的交代,但是却不能不让人猜测,这两个个性相差很远的女子之间,一定有一条隐秘且又明晰的道路,联通着彼此。这样的联结,几乎让人怀疑,她们是同一个女子,只不过悟道之后,突然变得温和,如此才能被上天恩宠,来尘世陪相爱的书生走上一程,待夙愿了结,恩情已报,再转身离去。

  荷花三娘子的娇媚与可人,即便是在当下,也属于男人喜欢并想要娶回家去的类型。用女狐的话说,她是一个“良妇”,可以满足书生生在尘世有美人相伴、有儿子相承、有金帛常满,又可长寿到老的世俗心愿。

  所以书生与女狐的相遇,其实才是命运最大的转折,没有此女,他此后如何修炼,怕也难以得到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如此完美的人生。不知道书生在南湖寻到那支红莲之时,心里有没有念及女狐的好?或者在荷花三娘子性爱上不能胜任时,会不会想到昔日女狐在床上的野性绽放?而在得到传宗接代的儿子时,又有无思及这是当年他俯身看到满地金橘时,心底一闪而过的那点恩情植下的善的种子?而当最后,当三娘子离去,他照她所说,怀拥那只鞋子化成的石燕,深情呼唤“三娘子”之时,他的心里,又会不会划过一丝女狐的影子?

  这样的追问,男人们大抵都不会去想,他们天生要比女人在情爱上,愚钝粗糙一层。问世间情为何物的,大多也都是女子。即便女狐修炼再深,不会留恋红尘情爱,她也应当会有这样不舍的追问。倘若女狐在仙界遇到偿满夙业的荷花三娘子,她会对她感激,还是会微微嫉妒?应该是二者兼而有之吧。三娘子是代她回报恩情的,所以她要感谢;而三娘子能比她更有缘分,陪书生走上六七载,与他两情相悦,爱意绵绵,她亦会心底微茫,想起前尘往事,犹如梦中。

  但女狐与三娘子又应是彼此懂得的,这样的懂得,甚至要比书生的给予,还要深上许多。男人会爱女人,可是只有女人自己,才最懂得与她同类的另外一个女子。所以我们宁愿相信,她们离开书生之后,是会在某片丛林小径中,温柔相遇的。

  这样的相遇,即便是没有言语,比之于她们对书生的那份爱情,也要更加地动人、温婉,且有无边的疼痛与忧伤。

  总怀疑这个窦氏是从关汉卿那里跑来的窦娥,冤情不解,便起毒誓。只不过窦娥是依靠做了官员的父亲平了冤,而生自贫寒之家无人可助的窦氏,则是做了女鬼,也要千里迢迢地赶来,一次次惩罚那个负了心的男人,一直到他终于被判了死刑,方才止住复仇的脚步。聊斋里的女子报恩报得刻骨铭心,报仇则同样是惊心动魄,直让人鬼附了身似的,脊背阴森森地升上来一股子冷气。

  所以天下负心的男人们若读了此篇,怕是会夜晚惊恐难眠,并将那放肆和不轨稍稍收敛,老老实实地做上一阵子好人。窦氏之冤,只要是男人这个物种不被消灭,那么就永远都会重复上演。世间有多少负心的男人,就有多少含恨的窦氏。只不过时代发展到今日,女人们因为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倚靠男人,所以便有了潇洒,生出淡定,用一个优雅转身的姿态,让那负心的男人在新欢的怀里,却生出淡淡的哀愁与不舍。

  但依然会有如窦氏一样的女子,放不下,又承受不起,于是轻生,或者用无休无止的骚扰与追逐,让那变心的男人,逃得更远。只是很多时候她们忘了,当初奔去的这个男人,假若自己将此人看得更清晰一些,或者自知一些,不去高攀,那么大约也不会有这样悲伤的遗弃。

  窦氏看上了南生,说起来也有些目的不纯。生于晋阳世家的南生,因为家世显赫,又在郊区建有别墅,便被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人威重,当然其中也包括窦氏的家人。南生不过是路过避雨,窦父便局促不安到将自己当成了客人,不只殷勤打扫,“泼蜜为茶”,“进酒烹雏,给奉周至”,甚至要听南生的指示才敢怯怯地坐下。而在门外露出半个身子窥探南生的窦氏,尽管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但却在那一窥里,就确定了南生的豪门身份,所以在之后南生频繁携带佳肴来访时,窦氏在他面前“不甚避忌”,还“低鬟微笑”,明显是对他有了意。而且,她也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门户的差距,否则,不会在南生要狎戏她时,即刻正色,表明自己虽贫,但也不会因为南生富贵而讨好委身于他。南生迫不及待,开口就说:倘获怜眷,定不他娶。而窦氏也即刻让他对天起誓,诺言无需纳税,南生当然随口就是海誓山盟,“指矢天日,以坚永约”,这才获得与窦氏时时缱绻的机会。

  看中了南生门第的窦氏,接下来当然是催促他快快成婚,怕夜长梦多,南生变了卦,自己白白欢喜一场。而且她对这场明显是高攀了的姻缘,看得透彻,知道南生“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所以只要南生答应,并尽快成婚,那么她嫁入豪门,便了无阻碍。

  相比于曾经有过一次婚姻的南生,窦氏还是单纯,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这一场好姻缘,以为南生的眷恋都是真的,却不知真的论起婚姻来,南生便不再觉得窦氏“端妙无比”,刚刚允诺下来,便“转念农家岂堪匹偶”,又恰逢有大户人家前来求婚,南生一听对方“貌美财丰”,“志遂决”,再也不理会窦氏的催促和昔日的诺言。甚至在听说窦氏有了身孕之后,立刻“绝迹不往”。

  但窦氏即便是生下了南生的儿子,又遭到父亲的打骂之后,依然不肯相信南生的无情和背弃,并在父亲面前解释说:南要我矣。这当然是她的一厢情愿,南生不只不会要她,而且坚决不承认与窦氏有过情爱的厮缠。到这里,这个男人的卑劣行径其实已经暴露无疑。假若窦氏明白,并不再抱有幻想,认为即使南生不挂念于她,至少会因怜惜自己的亲生儿子,而见上一面,或者传句话给她,那么大约就不会出现她抱儿哭死在南生家门口的悲剧了。

  但这样的悲剧对于南生来说,不过是在官员面前损失一点金钱而已。官司过去,他照例要热闹地娶大户女为妻。可是南生忘了,官司可挡,鬼魂难逃。冤屈而死的窦氏,变成了女鬼,依然不放过南生,托梦给大户人家,警告说: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户贪图南生的富贵,照例丰盛嫁女。也果然在几日后,新妇吊死在后园的桃树上,而房中那个终日不曾有欢容的女子,不过是附了身的窦氏。她在床帏之间,尽管可以与南生共享欢爱,却需要用别的女子的身体,方能抵达。枕席间的那些泪水,究竟是气愤还是难过而流呢,怕是窦氏成了鬼,也解释不清。她只是用杀死南生新妇的方式,惩罚他昔日的抛弃。南生这一次不仅又付了一笔昂贵的官司费,而且声名传播出去,几年都无人敢嫁女给他。

  南生在阳世依然想着娶亲,而窦氏在阴间也始终逼视着他。南生到百里外聘亲曹家女,而窦氏则假冒了曹女,躺在南生的床上。南生有一瞬间。觉得此女举止酷似窦氏,心中生恶,但却不敢言说,怕吓走了曹女。这次窦氏没有掳走曹女的命,而是盗走了一具姚姓人家刚刚死去的女儿的尸体,并将盗尸的罪名,栽到南生的头上。这次官府终于厌烦了他,一怒之下,将其处死。

  南生大约到死都不知道,这一桩桩怪事,都是他当年对窦氏无情所种下的恶果。假若他死后成鬼,与窦氏相遇,不知还会不会继续阳世的冤仇。可那已经不是窦氏所关心的事情了。这个执拗复仇的少女,她寻求一份可以光芒四射的情感,毫无过错,错就错在,那个被她寄予了人生所有希望和渴盼的,不过是个庸俗不堪的男人。

  鬼魂复仇固然是文学虚构,而女子由痴转怨,继而将那仇恨之箭射向始乱终弃的男人,却从未休止。所以窦氏只是无数怨妇中的一个,南生也不过是风流未遂的倒霉男人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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