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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

  当下大多数女人,遇到总是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烦恼的男人,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并不带一丝一毫的牵挂与忧伤。可是辛十四娘遇到了轻狂又喜好纵酒的冯生,一次次惹是生非,却依然踩着茂密丛生的烦恼与荆棘,陪他走了这一程动荡不安的岁月。

  辛十四娘第一次与冯生突兀打个照面,便碰到冯生傍晚醉酒。因为早于日间便在路上惊鸿一瞥“蹑露奔波”的辛十四娘,所以当废弃古寺中再次碰到她,冯生便借着酒劲,向她的父亲主动求婚,作为“老狐狸”的辛父,当然是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者,所以估计从冯生的满嘴酒气里,早就知道这人将来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过安静生活,因此以内事由老夫人决定自己不便参与为由,敷衍拒绝了他。冯生血气方刚,冲进闺房便喊:“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他果真如愿,见到了红衣美人辛十四娘,可惜也遭来辛家仆人一通乱打,差一点就倒在乱石堆里。

  不过聊斋里的男人们即便是倒霉,也会时来运转。求婚失利的冯生,无意中撞入自己祖母的弟弟薛尚书的坟墓,并结识了薛夫人郡君。在阳间很有权势的薛尚书,在阴间同样官位显赫。因此郡君便自作主张,要将辛十四娘许配给冯生。在同为女人的郡君眼中,辛十四娘是个媚巧之女,来拜见时,穿的鞋子上有精雕细琢的莲花,里面洒了香屑,外面还蒙着薄纱。所以于个人婚姻大事上,辛十四娘不免会大胆反抗,在郡君让她与冯生当夜便同床共枕、结为夫妻之时,拒绝说:“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这样分析起来,辛十四娘之于冯生,在最初时,并没有多少的爱,否则作为女狐的她,定当违背父母之命,急急地就与冯生私下相约了。

  但辛十四娘显然知道这一场姻缘,是注定了的,不管她对于冯生之前有失礼节的轻浮举止多么失望,但是在郡君和父母的共同促成下,她还是认命般嫁给了冯生,并自此开启了为冯生而奔波烦恼的行程。

  一切烦恼,皆是源自冯生所交的酒肉发小楚银台公子。冯生平日与公子喝酒玩笑惯了,反倒看不出这人的阴暗内里,倒是第一次见到公子的辛十四娘,从“穴壁窥之”,便预料这个贼眉鼠目的公子,定会给冯生带来麻烦。冯生尽管表面上听从了辛十四娘的建议,不再与公子来往,但是私下却继续饮酒作乐,并口无遮拦,时不时地讥笑心胸狭隘的公子几句。

  辛十四娘第一次警告冯生,说公子“不可与久居也”;第二次则惨然说:“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而第三次,在冯生于公子生日宴会中,讽刺他科举中得了第一的文章只是花钱买来的时候,辛十四娘精准地预料到了冯生迟早会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于是对不听劝阻的冯生忿然说:“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冯生到此时才真正对辛十四娘的告诫害了怕。答应“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

  冯生娶了辛十四娘,并未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嫁妆,只是两个仆人抬来一个大如瓮一样的“存钱罐”。冯生一心只顾读书与饮酒,对于家务与生计,似乎毫不关注。本来应该由男人来维持的家境,倒是换了位置,成了辛十四娘。不仅勤俭持家,还靠缝纫编织挣钱维持生计,稍有盈余,便将钱投入巨大的陶制“存钱罐”中。

  这样美貌动人又懂得持家的女子,尽管是狐,冯生也应该懂得珍惜。若是换作那不沾烟酒亦不思玩乐的男人,守着如花似玉的娇妻,哪还想昔日的狐朋狗友?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人生最安稳幸福的境界。但是冯生不,那股子酒瘾,在他心里挠啊挠,终于还是被不怀好意的楚公子给再一次勾了去。

  只是这一次,冯生一去便没能回家,直接被公子陷害——将被其擅嫉妒的妻子打死的丫环,放到醉卧不醒的冯生身边,并诬告他奸杀了这丫环,五花大绑,便送了官府衙门。

  为了营救冯生,辛十四娘奔波于亲朋之间,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慌慌地将责任趁早摆脱干净,不想揽冯生丢下的这一烂摊子。辛十四娘就是从这时开始,厌倦了尘世。闭门几日后,出来继续做的事,一桩一件,便都见了离别的感伤。就像,一个行将离世的人,有条不紊地,为自己做临终前最后的安排。

  辛十四娘不再求助于任何人,而是用自己的力量,兵分两路,拯救冯生。一面派自己的狐狸婢女,去宫中求见皇帝。一面又托媒人,买了一个“荣华颇丽”的女子,唤作禄儿,替代自己为冯生做未来可以相伴到老的妻子。这样秘密无人知晓的安排,让她对一切的悲欢都不再形于色,包括冯生在狱中的皮肉之苦,被判绞刑的消息,及冯生托人要见其最后一面的请求。

  她在仆人悲伤面前的冷淡,最终换来了冯生的安全归来。她派去的狐狸婢女,假装成烟花巷中的妓女,取得皇帝的宠幸,从而使得皇帝亲派的官员,重判此案,终使冯生冤情昭雪。

  只是冯生归来,却再也留不住辛十四娘。这由冯生而起的俗世的烦恼,犹如丛生的密林,让跋涉其中的辛十四娘,觉得疲惫而且悲伤。而逃掉这些重负的唯一出路,便是离去不归吧。可是情缘似那重重障碍,不必说人,就是女狐辛十四娘,都觉得艰难。她对冯生说:“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又在突然苍老衰颓如村妪而冯生始终不舍不弃之时,感伤说:“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

  言语中的不舍与留恋,如此浓郁鲜明,可辛十四娘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以老去凡尘肉体的方式,让自己的灵魂得以逃出这束缚了她的人间。她留下的那口大大的瓮,在“对影长愁”的困难时日,救了冯生和他的妻儿。却原来,她从最初嫁给冯生的时候,就在娘家窥见了冯生今日的光景,并用一口贮满了金钱的瓮,救了逃出牢狱之灾后再次艰难的冯生。

  许多年后,冯生的老仆人在太华山遇到骑青骡与婢女经过的辛十四娘,她依然未曾忘记问候冯生:“冯郎安否?”又说:“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

  这是她对冯生,最后的情缘。只是不知在人间因她而繁华优裕的冯生,是否还如此记得。

  俞慎在聊斋中,是少见的“柳下惠”到甚至有点不解风情的书生,有“粉玉无其白”的娇美女子素秋日日守在自己身边,他竟是可以做到毫无邪念。这样的书生,放在动辄便与夜半敲门的女狐狎戏的聊斋男人中,算得上是另类。而他的另类,也让女子素秋,等了又等,终于还是对这份隐匿很深的暗恋失望,于是归隐蓬莱海上仙山,再无踪迹。

  自始至终,蒲松龄对于素秋的这份心思,都没有挑明,我们也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这个被外人决定婚嫁的女子,她所暗藏的淡若无痕的爱恋。而书生俞慎,他对于素秋,也未必就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蒲松龄很卖力地试图将俞慎刻画成一个君子和儒士,但还是让人窥见了这份情爱的蛛丝马迹。本应发生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遗憾,让素秋和俞慎之间,犹如隔了一层浅绿的轻纱,随风飘逸中,倒也有一种朦胧安静的美。

  俞恂九和素秋这对书中蠹鱼化成的兄妹,或许早就在俞慎赶考的途中,算好了这场相遇,否则怎会恰好住在俞慎的对门,并很快便结拜了兄弟?也或许恂九早就是俞慎书架上的某只蠹鱼,不仅啃噬了他的书,还通晓了他的心,知道他是男人中的上品,亦明白自己阳寿不长,于是便决计将妹妹素秋托付给这样一个上上品的书生。

  不管怎样,俞慎很快便见到了肌肤莹澈的素秋,并因其家中父母已逝,又没有仆人照料,而对其生了恻隐之心,盛情邀请兄妹二人来自己家中住宿。那时的素秋,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但也有了怀春之心。中秋月明之夜,定是她先行做好了蔬酒,才羞涩恳请哥哥恂九去将俞慎请来赏月。但是见到俞慎,也只羞涩“略道温凉”,便继续去厨房忙碌。席间还不忘给俞慎逗乐,用所学小技,剪出两个可以代替自己端茶倒水的帛做的仆人。这样的一片心意,终于换来俞慎对素秋为何未婚的关注,并商定了与他们兄妹一起归家的行期。

  恂九因气不过俞慎才华横溢但始终无法成功入第,愤而参加科举,却同样被昏庸官员剔除出列。这位美如冠玉的少年,就这样被一场考试,生生夺了命去。临终前留给俞慎的唯一一句话,便是希望他能够娶妹妹素秋为妾,而书生俞慎,却是一本正经,认为这是荒谬遗言。想必这样的遗嘱,素秋也一定在床前听了去。小说并未描写她内心所感,但想象中,她脸上应是一半期待,一半忧伤,期待哥哥遗言俞慎能够听从,忧伤相处如此之久,俞慎的内心,竟然对她从未作过女色之想。所以在俞慎因为好奇,打开恂九棺材,赫然发现他们兄妹原是书中蠹鱼所变的秘密后,素秋心内惨然,认定哥哥将她托嫁给俞慎的遗言,必定成空,因为一旦流言四起,她也无法在俞慎家中长久定居,那么不管郎有没有心,这一场相识,都是要散了的。

  都言女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但这里素秋却是心内单纯,倒是男人俞慎,在兄长的威严之下,不知心内对素秋到底情深情浅。一句“妹宁不知我心乎”,似乎可以让素秋理解为他的人品过硬,绝不会走漏风声,又似乎,在告诉素秋,虽然他们同姓不同族,可以像恂九临终遗言那样通婚,但是他的内心,始终无法跨越这道人伦上的隔阂。

  俞慎还是违背了恂九的遗愿,要将素秋嫁给世家。素秋不应,俞慎便说:“妹子年已二十矣,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这句听来,几乎暗含了不悦,或许外面早就有了流言蜚语,认为俞慎将素秋留在家中不嫁,是为了一己私利,为摆脱这样与他不利的声名,他唯有尽快地将素秋嫁出。素秋想来也不再对能够留下抱有希望,答应出嫁,但是自我定位说:“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这样的要求,其实可以看出,素秋依然对俞慎恋恋不舍,不能嫁给他,那便嫁给一个与他一样的男人也好。

  俞慎对素秋的出嫁,也算是尽了心的,这样的尽心尽力,让人觉得感伤,愈发地希望他能够娶了她,如此也便不必牵挂。初始俞慎的妻弟韩荃试图用给他买通乡试来讨好他,以便可以娶得素秋作为小妾。俞慎还没有发话,他的妻子倒是先害了怕,这种慌张,应该是了解她的丈夫,对这个以妹妹相称的女子素秋,其实是动了真心的。果然俞慎在得知后,不只“大怒诟骂”,还“自此交往遂绝”。而随后派人提亲的某甲,即便是听说此人不错,俞慎也要求某甲亲自前来,并让素秋“垂帘于内”,令其“自相之”。

  不知俞慎明不明白,不管素秋所嫁之人,是家有万贯家财,还是优秀到“见者咸赞美之”,她都会心内不悦。因为,那个人,与他无关,所以再好,也终归不在她的心里存有影子。俞慎以为给素秋找到了终身依靠,所以为她的出嫁,“盛备奁装,计费不赀”。孰料这某甲经不住诱惑,开始沾染淫赌,而且与俞慎妻弟韩荃有了瓜葛,并鬼迷心窍,同意用两妾及五百金将素秋卖给韩荃。

  俞慎得知素秋在被卖给韩荃的路上,迷失不见,愤怒到将韩荃和某甲都告进了监狱。倒是素秋,不急不躁,似乎一切早就在把握之中。究竟素秋是怎样在变出一条蟒蛇吓走某甲仆役之后,寻到了与俞慎相识且为同类名士的周生,小说没有交代,只用“当夜窜入一秀才家”,概括了这场突然而至的变化。但素秋心中依然是想着俞慎的,没有大张旗鼓白日归家,而是夜见俞慎,不过是想要从某甲处索取打此场官司的千金赔偿。其实在素秋刚刚嫁给某甲的时候,便于每月归家时,将俞慎陪嫁的珠绣,携一些交给俞慎妻子收藏,所以她对俞慎的好,即便是嫁与他人,都未曾改变。而俞慎同样是深爱之,否则不会有“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的肺腑之言。及至俞慎之妻戏素秋:“今得新婿,曩年枕席之爱,犹忆之否?”我们才知,素秋与某甲结婚三年,一直让奴婢代替她与某甲同床。她对俞慎的痴恋,原是深到可以为其一直守身如玉的程度。

  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不能嫁他,那就与他言别吧。俞慎尽力挽留,但已经晚矣,也想要问素秋,“往何所”,但她却是“不言”,只携一白须奴,与周生晨起离去。俞慎派人悄悄跟随,试图探知素秋所去方向,但却在胶莱之界,被一场嶂天的大雾拦住。三年之后的一场大战,将俞慎所居之处夷为平地,是素秋传给俞慎之妻的小技,保住了俞慎全家的性命。

  她对俞慎的牵挂,在许多年后,依然未变,要托已变黑须的老奴,捎话给他,问他“尚健耶?”又说:“秋姑亦甚安乐。”只是当人问其居何处之时,依然是一句“远矣,远矣!”

  一个“远”字,可谓意味深长。不是俞慎,怕不能解那再也无法相见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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