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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以君高义,托为燕婉;如茧自缠,遂有今日

  一个女子前世的悲伤,或者已经逝去不归的喜乐,有哪个男人,能够真正懂得,且愿意倾听呢?知音难觅,更何况蓝颜知己。所以很多时候,那些心怀忧戚、不安行走的女子,不过是因为,不曾像林四娘一样,遇到肯在夜晚,听她讲述前尘往事的陈公。

  在明末清初的民间传说与文案记载中,林四娘更多的是以“姽婳将军”的形象,被后人缅怀或者倾情。她在《红楼梦》中,是明末青州城里,被恒王钦点、教府中女子习武的妩媚风流的宠姬,“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她爱“千古第一风流人物”恒王,所以在他不幸于战场上被敌军所杀时,召集女将,誓要“殒身于王”。但终因寡不敌众,战败于疆场,并因这“忠义之志”而被后人称奇。而至王渔洋的《池北偶谈》,林四娘不过是一个借陈公陈宝钥之府邸,夜摆盛大宴席的英武女鬼,临别题诗赠送陈公,却不曾有丝毫儿女之情。到林西仲的《林四娘记》,她则成为一个平民女子,为营救入狱之父,四处奔走,并与陈宝钥同处半年,帮其处理公案,使他声名大振,但从未谈及儿女私情。等到父亲出狱,她却遭父怀疑,为表清白,上吊自杀。

  但所有的讲述,都略去了其作为女子的忧伤与深情。只有在蒲松龄这里,她才重新成为一个丰沛饱满、有血有肉的女子,虽为鬼魂,却有比世间任何的女子,更柔软温润的内里。她的来与去,都只为一个爱字,和那个懂得她这份深爱的知己。

  林四娘的出现,与聊斋中的绿衣女相似。是男子陈公夜晚独坐书房,林四娘撩开门帘进入,微笑问他: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只是林四娘是一个住在衡王府中的女鬼,因为陈宝钥入住后将庭院修葺一新,而使得她有了一方可以吟诗颂词的优雅空间,所以心内感激,并早就打算前来拜谢,但一直未曾寻到与陈公独处的机会。

  林四娘的羞怯温柔,与在世时曾为姽婳将军的英勇矫健,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曾经,她在衡王朱常庶的面前,是娇俏清爽的舞剑女;而今,她在陈公身边,则如纯情少女,一场枕边欢爱,便“流丹浃席”。她对陈公谈及诗词歌赋,独独不说自己的来处,被他追问,则反问他说: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这样的答复,陈公并没有完全地明白,他认为既然爱她,就应该了解她的一切前尘往事。而她则坚持认定,只要彼此相爱,何必介意她来自何处,又曾历经过什么,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会因为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和经历,而有所改变。

  可是她显然在陈公的怀里,依然不能忘记前生的那一场欢歌。她其实还是希望,他能够从中,自己听懂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故事。所以他让她歌唱,她则“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这样哀婉的曲子,不仅让她自己“泣下”,一旁倾听的陈公,“亦为酸恻”。但是陈公并不知道她弹奏这样的曲子,只是想念那一场大战中死去的衡王,想念自己曾在秦淮河上做歌伎之时,他前来听歌,她舞剑为之助兴,他看得站起身来,为她频频叫好。所有细节,历历在目,却因朝代更迭,而皆成过往。

  “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这是陈公安慰林四娘的话。但是在林四娘,所有的音乐,都只抵达那些真正懂得的人的心底,即所谓“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所以假若他也悲伤,那是因为他与她一样可以深谙其中的温凉。

  以林四娘这样的分析,陈公算是一个值得她珍惜的知己。尤其在他的夫人发现他们的交往,断定妖丽艳绝的林四娘必为鬼狐,劝他与其绝交时,他依然没有赶走林四娘,只是坚持要问及她的身世。而林四娘,在他的追问中,也只是透露了自己曾是衡府的宫女,遭难而死已十七年矣,之所以要与他交往,从未想过要危害于他,而只是“以君高义,托为燕婉”。

  这样情感上的寄托,林四娘并未全部倾诉给陈公。她所提及的,也只是宫中的大事小情,或者衰落颓败时的凄凉,那些隐在繁华背景之后的情爱,则“哽咽不能成语”。或者,是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向他讲述。她前世为人,初始沦落秦淮河青楼之上,是衡王懂得她剑中的千般柔情,和歌中的万般依恋,所以将她赎出青楼,成为他最宠爱的妃子。而今为鬼,她又与陈公相遇,只是,不能忘记的那段情缘,却又如何向他敞开心扉、细细道来?

  林四娘显然还是想要做人,寻找那段遗失不再的真爱,所以她很少睡眠,每夜起诵经书,期待可以转世为人。这样的默默诵读,终于在三年后,打动了冥王,念其“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而允许其投胎至王家,重新在尘世为人。

  这样的结局,说不上喜悦,还是忧伤。她可以重见天日,寻找到与前世一样铭心刻骨的情爱。可是这样的喜悦,却是用与陈公“永无见期”的疼痛,作为代价。离别之夜,她与陈公置酒痛饮,而后“慷慨而歌”。这一次的“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更为悲戚。“数停数起”,才终于结束。

  也就是在这一个最后相守的夜晚,她最终决定,以诗词的形式,向他敞露内心的那段隐秘之爱。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却原来,她感激的,是他曾经将衡府修葺一新,可以让她在今日的繁华之中,想念昔日与衡王殿下舞剑吟诗的时光。故国和故人皆已亡去,她一个女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挽留,所以只能求佛参禅,高唱宫中乐曲,代替哭泣与思念。

  而相伴三年的陈公,她只是请他,能够听一听那过去的哀伤,并掬一捧,同情的泪水。

  封三娘假若是个男人,她与范十一娘或许可以相守一生,天长地久。偏偏她是个女狐,尽管遇到“骚雅尤绝”的范十一娘,“忽生爱慕”,却只能与其结为姊妹。而这样的同性之爱,又因一个横插进来想要一夫二妻的男人,终于逃不过世俗的力量,草草收场,不复存焉。

  同性之爱即便是在开放的今日,也属禁忌,更不用说几百年前男女都授受不亲的社会。但或许正是因为男女有别,封三娘才在范十一娘面前,幻化为女子,这样便能够与其亲密无间,甚至同床共枕,温柔倾诉。所以封三娘对范十一娘的依恋,远不是闺中密友那么简单,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与男女间的相思爱恋,相差无几。

  想必封三娘早就关注过艳美无比的范十一娘,一心想要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祭酒之女,所以才会在正月十五“游女如云”的水月寺中,安心等待她来。而化身为“二八绝代姝”的封三娘,也被范十一娘“悦而好之”,两人一见如故,“把臂欢笑”,到最后离去时,甚至情人般,一个“凝眸欲涕”,一个“惘然”伤怀,而且互赠信物,相约隔日就见。

  少女间的情谊,热烈起来,比初恋都要痴缠。范十一娘归后,便因为思念封三娘而“怅然遂病”。而封三娘也是“悬思颇苦”,可是她却忍着这难熬的相思,一直到近九个月后的重阳节,才再次与范十一娘相见。虽然她对自己“负约”的解释,是“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但事实上,她内心的卑微,不是出于门第,而是因为她无法把握这段情缘,究竟能够走上多久。所以她用拖延相见时间的方式,来刻意地躲避范十一娘。而她虽为女狐,却犹如任何尘世女子一样,小心翼翼,惧怕流言蜚语,所以再次相见,也是逾墙而过,并叮嘱范十一娘,“妾来当须秘密”。

  封三娘与范十一娘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有女孩间的私密话语,两人不管是同榻私语,还是对弈饮茶,用当时包括而今的眼光看来,或许很容易被人认同为同性间的友情。正如范十一娘的母亲发现之后,一句“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让封三娘即刻“羞晕满颊”,像一个偷偷约会突然被发现了的少女。两人间的关系被父母发现之后,封三娘即刻要求离去,是范十一娘苦苦哀求,才勉强留下。但她的预测如此精准,很快范十一娘的哥哥便前来骚扰。这样的骚扰,让心中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封三娘,犹如遭遇失身般的奇耻大辱。

  封三娘早已明了,这段情缘假若想要更长久一些,除非自己主动帮范十一娘寻找一个佳偶,如此才能名正言顺,不让外人议论两人过于亲昵暧昧的相守。所以在离去之后的几个月里,她未曾与范十一娘联系,但却一直在暗暗地寻找那个可以让其一生安定无忧的上品男人。不过亦或许她算准了两人必定分离,因此早早地为范十一娘觅得如意郎君,这样当她离去,便不必为其忧虑。在这一点上,封三娘具有范十一娘所缺乏的狐性与聪慧,尽管一直谨慎交往,却在关键时刻,主动出击,并自始至终,掌控把握着这段情感的走势。

  范十一娘与贫寒才子孟安仁的相识,在封三娘的安排下,同样是在水月寺。“布袍不饰”但却“容仪俊伟”的孟安仁,在封三娘的预测中,是个翰林院的胚子,尽管暂时贫贱,却可以给范十一娘带来长久的富贵与声名。范十一娘显然还是俗世中人,只是略略瞥了一眼孟安仁,便以其贫而不愿嫁他。但是她的冷淡,其实与封三娘有着很直接的原因。在她的心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暂时容纳不下,有封三娘这个精神之交,她的人生已经很是满足,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但封三娘却坚持己见,几乎是有些霸道地拿了范十一娘送她的金凤钗,便去见了孟安仁。孟安仁也不是情操高尚的柳下惠,日间在水月寺里看到这两个艳丽美女,即刻浮想联翩,晚间见了封三娘,以为她是毛遂自荐,与他为好,所以不等道出来的缘由,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拥抱。而等到封三娘将金凤钗出示给他看之后,他转而又抛了封三娘,“喜不自已”,并信誓旦旦说:“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

  范十一娘与孟安仁,这样本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因为封三娘而联系在一起。将一个金凤钗视作自己贞操的范十一娘,在父母拒绝了孟安仁的求婚后,对封三娘怨恨不已,认为是她让自己失去了“贞操”,到如今,想要嫁给一个富贵之人,却因“金钗难返”而不能够,只好在被父母逼婚时,自缢身亡。而孟安仁对封三娘,不管是其帮忙传情达意,还是破开棺木救活了范十一娘,使得两人结成伉俪,他都没有说一个谢字,后来反而趁其酒醉,在范十一娘的谋略下,强行玷污了她。

  所以在范十一娘与孟安仁避匿山村成为夫妻之时,她对于封三娘的情感,已经发生了转变,不再是昔日封三娘离去时“如失伉俪”般的悲恸欲绝,而是慢慢转变为情同手足的姐妹之情。甚至她建议两人效仿英、皇,共侍一夫。但是封三娘却早已预料到归期将尽,留下来嫁给孟安仁,虽然可以与范十一娘长相厮守,但却因为夹在其中的孟安仁,再不能有昔日共枕耳语的私密光阴。

  是在被范十一娘设计遭孟安仁奸污之后,封三娘终于痛斩了情魔,将那个“如茧自缠”的自我,彻底地舍弃。走时她送给范十一娘的一句“珍重自爱”,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告诫,此后两人各自天涯,彼此珍重,昔日那份情深意重,只能自己给予自己。

  范十一娘其后确如封三娘所言“福泽正远”。孟安仁官至翰林,她也在当年逼婚的乡绅充军发配之后,随夫荣归故里,拜见父母,有了被人承认接纳的名分。可是曾被情魔困扰了那么久的封三娘,却再也没有来过。

  这一场少女的相思,终归还是抵挡不住世俗的“夫贵妇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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