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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非李非柰,可笑人也

  报恩报到将一生都交付给男人的女人,从古至今,不在少数。而香獐精花姑子却自始至终,都理性而且懂得克制,相爱时毫不羞涩,离去时亦无过分悲伤。所以这一场相爱,可以让书生安幼舆刻骨铭心,守着花姑子留给他的儿子,终生未娶。

  喜好放生的陕西人安生,与花姑子相遇,是早就注定了的姻缘。当年他花高价买下一只香獐放归山野的时候,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放了自己一条生路。所以当他迷路华山深谷,差一点被一条蛇精给迷惑断送了性命时,花姑子的父亲,也就是当年他救下的香獐,便及时将他拦下带入家中,并因此有了与花姑子相识的机会。

  说起来安生救下花姑子的父亲,而其父也还了恩情,花姑子大可不必再自己献身给他。但她还是在之后以“报重恩”的名义,与安生有过几次短暂但却情深意长的交往。因此追根溯源,她对他的爱,其实远远大于恩情。

  最初两人相见,她被父亲叫来招待客人,上完了菜肴,站在父亲的身旁,用一种少女的目光,纯净又大胆地“秋波斜盼”。之后被父亲派去火炉旁温酒,差一点就煮沸了酒。但这样的失误,明显是因为一边编织着手中的小玩意儿,一边侧耳倾听着父亲与安生的聊天,才走了神。安生对其容颜的称赞,和对她究竟婚否的小心打探,让少女花姑子的心里,也起了微澜;那溢出来的,看似热酒,其实是她翻滚的心思。所以她再来倒酒的时候,便“嫣然含笑,殊不羞濇”。刚刚父亲给予的一通叱责,因为这样掀起的爱恋,被挤得连丝毫的影子都没有留下。但她还是因为矜持,而在安生趁屋内无人,主动过来求婚时,“默若不闻,屡问不对”。又在安生拦住要强吻她时,“颤声疾呼”。但是等父亲真的冲过来问缘由时,她却一下子变得从容平静,对父亲撒谎说:“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这句谎言,一下子便揭穿了花姑子所有的伪装和沉默。安生为她爱得“魂魄颠倒”,而她也为安生身心沸腾如再次涌出的酒。

  可惜安生回家后,不管是派人还是自己亲自去寻,都未曾再见到花姑子一家,甚至连姓章的人家都极少。相思不得,便生大病。是这场大病,唤来了与安生心灵已经相通的花姑子,并用自己体内的芳香帮他治愈好了疾病。也是这场大病,让花姑子一片丝毫不亚于安生的痴情,流露无遗。两人相遇,尽管他“潸潸涕堕”,她歪头微笑,但一句娇嗔怜惜的“痴儿何至此耶”,则尽显她原是与他一样日日思念。

  “恩爱甚至”,却不能长久,她告诉安生:“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而安生面对她为报恩而来的一场欢爱,尽管“固求永好”,却不能不心内悲伤无助,为自己不能够将所爱的女人留在身边一世相守。安生理解中的花姑子的报恩,大约是纯粹的感激,所以他才“默默良久”,并道出自己完全不记得过去对她曾经有过的恩情。只是他忘了花姑子能逃过保守父亲的视线,滞留在附近长达数日,只为照顾看望于他,这样的举止,其实早已超过了报恩的程度。而她终于在他的悲戚中,让步说:“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

  这一让步,事实上也是花姑子对与安生可以百年好合所怀有的一次近乎奢侈的希望,她希望安生可以打动她的父母,或者她的父母再次见到安生后能够突然转变,将自己许配给他。但是她的期望却最终落了空。父母依然热情招待,却未曾提及任何与姻缘有关的事,用饭完毕,便让安生早早地歇息。之后才知,他们已经决定远迁,离开此地。“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而他们的女儿,在父母睡去后,潜入安生的房间。不过是缠绵最后的一晚,天明后便让知晓的父亲叱骂为玷污了家门的清白,让家人死都不足以消除羞愤。

  不知道花姑子有没有希望安生能够在她的父亲将她骂出房间的时候,站起来说一句话,比如恳请让花姑子嫁给他,或者为了爱情,随其一起远迁。但是这个有些懦弱的文人安生,在第一次相识时,大胆索吻,却不曾借机向花姑子的父亲示好。其实只要安生能够执意相求,花姑子之父鉴于恩人的关系,未必不会同意。即便是第一次求婚失败,那么这次前来,再次表态,或许就能让其父松口,同意女儿嫁出,毕竟70多岁的老人,不会希望女儿一生都这样孤单生活。可是安生却再次保持了沉默,并于其父呵斥花姑子时,“无以自容,潜奔而归”。

  等到安生终于想要利用昔日的恩情来博取其父同情的时候,却不幸被蛇精冒充的花姑子迷惑,裸死在危崖之下。这一次,又是花姑子痛彻心扉地连哭七夜,并同她的父亲一起向阎王诉求,最后是其父愿意代安生去死,才终于打动了阎王,及时救下了安生。

  这一次,真的是永别了。花姑子为了救下安生,道行减掉七层,报恩如此,已经仁至义尽,再多一些,就是安生欠下花姑子一家的恩情了。可是她还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并在半年后,托父亲于山谷中转送给独行的安生。其父只留下一句话:“吾女致意郎君。”这一句说出来含义万千,让人唏嘘感慨。花姑子的父亲,这个两次救下安生并愿意代其去死的老人,真的从未想过将自己女儿嫁给安生么?难道一个痴情的男人娶了他的女儿,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么?如果他不愿意,那么为何当初不让女儿打掉肚中的孩子?一个可以算出安生何时有难的香獐精,怎么会对于女儿和安生的相互痴爱,视若无睹?

  所有这一切疑问,如果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或许只能是缘分不够。每一个人其实都心内明了,却始终没有说破,只是用报恩的借口,生生地断掉了这一场痴爱。

  倒是安生,用一生未娶的孤独,诠释了他内心再不曾熄灭过的深情。

  当年甘父指着饲养的鹦鹉,一句“将以为汝妇”的戏言,未曾在甘玉年方四五岁的弟弟甘珏心中留下丝毫影子,却让这只名为阿英的聪慧鹦鹉,“断锁亡去”,并为这句“婚约”守候十几年。可惜,鸟语信誓旦旦,人言却常常说过即忘,而这场人鸟之间的爱情,于惆怅怨恨中,也便无法完美抵达终途。

  阿英在断锁飞离甘家之后的十几年中,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作者未曾交代,但是从甘玉在寺庙中窥到的一群同为鸟类的女子的欢会来看,当是犹如仙人般闲适安逸,每日饮酒歌唱或是踏青去看桃花,不亦乐乎。尽管没有人间某个男人的爱慕,但却自有一种闲情逸致。只是她一直未曾忘记当日甘父所言,当然也会记得那个时常被大人呼去给自己喂食的男孩甘珏,只是那时甘珏不知道她内心的羞涩,亦不懂得大人们说“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只是嘻笑之语。或许甘珏年幼时曾经认了真,很细心地照料那只鹦鹉,所以才会让她在飞去之后,依然记得这段被他喂养的共处时光,并一直等他长大成人,可以婚娶。

  只是等到的消息,却是甘玉一心一意要弟弟娶阿英的表姐秦氏为妻。甘玉先入为主地接纳了秦氏,要娶其为自己的弟媳,当然也是因为甘玉先在寺中与她相遇,被她的美貌与歌声吸引,并在有妖怪袭来时,将她救下,又代弟甘珏求婚。尽管断了右拇指的秦氏因为自卑回复他说:“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当别为贤仲图之。”但谁又能说,那不是一个女子在面对求婚时的羞涩和谦卑?

  所以从小将弟弟甘珏当自己孩子一样抚养的甘玉,在甘珏的婚事上,颇有做长辈的威严和霸道,自认为其弟“丰姿秀出,又惠能文”,便提高价码,百般挑剔,严格把关,只为找到一个“良匹”,能与弟配。而甘珏也下意识地敬畏自己的哥哥,以至于对婚姻大事,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当他在路上遇到“姿致娟娟”的阿英,心生爱悦,并被其质问为何背弃父辈所订婚约,另寻秦氏时,他唯唯诺诺,不知如何答复,只说要回去请命哥哥才敢答应婚事。而哥哥甘玉果然对弟弟的眼光,心生怀疑,在甘珏“红彻面颈”默认了阿英是美貌佳人时,嘲笑他说“童子何辨妍媸?纵美,必不及秦”。

  甘玉的一句“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算是熄灭了甘珏刚刚冒出一点火花的想法,也让三日内未曾等到音讯的阿英,在与甘玉途中相遇时,满脸泪痕。好在她有吸引异性的第一法宝——美貌,而且“人世殆无其匹”,才让见到美女便想要“为弟谋”的甘玉,问其究竟,并因阿英道出表姐秦氏,而相信了父亲生前曾经订下的婚约。

  只是“弟得佳妇”之后,并不懂得如何珍惜,在阿英不过是为了想陪他度过中秋之夜,而使了分身术,应酬嫂嫂相邀时,甘珏便仔细盘查,并因此遭来哥嫂疑其为妖的惊骇和恐惧。而甘家兄弟也就是在此时,知晓了父亲订下的那个婚约,原来只是一句被阿英认了真的戏言。而正是这样的戏言,让阿英在得知甘玉看中了秦氏并想要其嫁给甘珏时,有女人微微的嫉妒和醋意,却又在因断指而自卑不肯嫁的秦氏的劝说下,遵守昔日的盟约。只是她一面感激于甘玉夫妻的兄嫂之情,一面又愧疚于无法为甘珏生育儿女,所以一直在离去与留下之间犹豫不决。而甘玉毫无感情可言的驱赶“请速行,幸勿杀吾弟”,则让她在犹疑中最终下定决心,“化为鹦鹉,翩然逝矣”。

  这一离去,便是两年未见,如果不是一场土寇袭击,甘珏携家人山谷躲避中偶遇了阿英,他或许与后娶的妻子姜氏了无爱恨地生活下去,或许早已被土寇追杀丢了性命。是阿英的再次出现,让他与家人在混乱中保全了性命,而南下广东未归的甘玉,也被阿英的表姐秦氏暗中保护,躲过了一场贼寇的追杀。

  只是再见后的阿英,因甘珏的再娶,始终与其保持着距离,不给他任何身体上亲密的机会。昔日甘珏被哥哥定情秦氏之时,阿英有小女人的嫉妒和小性,而今看到他不过是两年便续娶了妻子,心内定有浓郁的悲伤与惆怅,所以她用冷淡的方式,来维持着自己作为女子的自尊,并在嫂子多次用“新妇不能当叔意”的闲谈暗示阿英留下来与甘珏重归于好时,她假装不懂,并亲自为“新妇”梳妆打扮,让其成为人前“丽人”。阿英用这样的方式,试图让甘珏忘掉自己,而自己也忘掉过去。尽管甘玉即将从广东归来,而她此行的任务“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也即将结束,并因此离去,但事实上,真正让她不想留下的原因,却是因为在已婚的甘珏面前,“非李非柰,可笑人也”的尴尬位置。

  如此说来,阿英并不是一个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从始至终,都在追寻一个名分。而今没了名分,留下来的所有理由,也便是兄嫂过去的恩情。可是“新妇”不合己意的甘珏,却不肯放过阿英,试图与她重续旧缘,并因迫不及待,既不听她“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的劝诫,也不愿听她“时作一面之会”的建议,而强行与其欢爱。

  这样愚蠢的行为,果然招来了“造物”的惩罚,阿英后被一巨狸捉住,差一点就丢掉了性命。在被嫂嫂救下之后,她用喙无声无息梳理沾满血迹羽翼的举止中,带着无力挣脱命运的感伤与无助。只是无论如何依恋不舍,她都要离去,那最后的一句“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既是告别,也是她在这一程情缘中,对不懂相爱的甘珏,最真实的心迹的袒露。

  这一别,真的是不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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