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15章 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两世情好,不忍相离

  如果恒娘不是蒲松龄虚构出来的一个代言人,为男人的喜新厌旧作振振有词的解释与辩护,那么也应该是一个女人们闺房中的情感导师,或者当下报章的两性专栏作家,再或专门传授怨妇降夫秘诀的心理医生。她不仅自己风骚妩媚,并被有美妾的男人万般宠爱,还用无比先锋的姿态,影响并引领身边的弃妇们,以她从实践中总结出的与小三夺夫之秘诀,展开一场声色俱佳的弃妇倒戈大战。

  即便是放到当下,恒娘也绝对是一个让男人们痴恋、让女人们仰慕的女子,尽管她已年过三十,不再是让男人们神魂颠倒的二八年华,也算不上漂亮,不过是中人之姿,在如云美女中,她或许会被忽略。甚至她所教导的邻家男人洪大业的妻子朱氏,都因她的容颜不及自己,而心生悦爱,愿意毫无嫉妒地与之交往。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素常女子,却成了丈夫口中的糖块,蜜甜,而且诱人,所以怕她化了,每晚睡觉都要像个孩子一样,在黑夜里睁着眼睛。而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她精彩绝伦的驭夫术。

  引出恒娘,用的是朱氏。朱氏是典型的怨妇,“姿致颇佳”,与丈夫洪大业原本也“两相爱悦”,却在他娶了小妾之后,因为那小妾的容貌远逊于自己,却得了他万般宠爱,而心有不平,于是与丈夫反目,又对小妾冷嘲热讽,终于让男人洪大业厌倦了她,虽不至于抛弃,但却打入了情感的冷宫。若不是遇到了恒娘,或许朱氏一生都倒不了戈,郁郁此生,还落个恶妇的坏声名。也极有可能,像当下的很多正室,被丈夫一怒之下休掉,将一手栽培的好男人,白白送给了那个不劳而获的小三。

  所以这一场妻妾之争,极具现实意义。而恒娘本人,也堪称聊斋中将男人看得最深入骨髓的狐女。恒娘与朱氏之间关于妻妾在男人心中地位高低的“沙龙座谈”,妙趣横生。朱氏一句“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道出男人那点左右摇摆的小心思。男人们嘴上常常说“爱妻”,心里面却是一直都“爱妾”的。而朱氏的烦恼在恒娘这里,则遭来一通嘲笑,奚落她: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在恒娘看来,男人冷落了妻子,大部分原因,是做妻子的疏于经营,以为每日聒噪,便可以将丈夫的心从小三身边拉回,不想,却越发地远了。此种观点明显有些男权,将情感的疏离,全部归罪于女人。但细细品味恒娘之夺夫四部曲,倒也不乏实用有效之处。

  恒娘支给朱氏的第一招,可以称之为“力拒”法。即朱氏每日不仅善待小妾,让其与自己和丈夫同桌进餐,而且每晚还将丈夫强推入小妾的卧室,即便是丈夫每周来示好,也拒不接待。而且,其夫越是殷勤备至,她越是拒之更甚。

  这样一月之后,恒娘又给了朱氏第二招:“毁妆”法。此招指导下的朱氏,牺牲了色相,卸掉了华妆,洗去了胭脂,而且蓬头垢面,每日除了纺纱织线,不思其余,活脱脱将自己糟蹋成一个佣人般的黄脸婆。而朱氏之夫洪大业的反应,则是心生怜悯,让小妾为朱氏分担家务。但朱氏却严厉拒绝了这样的好意。

  然后便是第三招:“惊艳”法。赶在三月三踏春游园,朱氏在恒娘这位经纪人的精心包装之下,宛如临波仙子,只让洪大业在对岸遥遥一瞥,便在他的“凝睇”欢笑中,早早归去闭门就寝。洪大业当然迫不及待地丢了小妾,来叩朱氏之门,可惜,被朱氏连拒两次。第三天日头未落,洪大业便进了朱氏卧室,守株待兔。这一次当然如愿,而且犹如新婚之夜,无限欢爱。只是,这样的甜蜜,朱氏没有让它在第二日持续下去,而是约定此后每隔三日方可与她同眠。

  半月之后,恒娘这位导师,给朱氏发了“毕业证书”,并恭喜她说:从此可以擅专房矣。而且她还非常无私地将作为狐的独家秘笈,也即第四招——娇媚之功,传授给朱氏。“一媚可夺西施之宠”,这一句话,算是恒娘给予朱氏容颜的最高褒奖了。所以当朱氏习得了恒娘的眼波流转,无限媚态后,又听其教导,在隐秘的性爱上苦下功夫,投夫所好,且加倍地对小妾好。最终的结果,是洪大业视小妾愈发地丑,而且哪个地方都不顺眼,发展到最后,与小妾躺在一个床上,碰都不碰一下。

  风水轮流转,做妾的果然像当初为妻的朱氏,怨恨洪大业,并到处祥林嫂一样哭诉,让洪大业的厌倦,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直至最后,洪大业开始用鞭子打她,并因此让昔日备受宠爱的小妾,蓬头垢面,愈发地遭人厌弃。

  恒娘之术,至此结束。从小妾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到被男人洪大业无情毒打,一招一招,看似平淡,却带着一股毒辣逼仄之气,冲将而来。朱氏结业之际,恒娘也像一名合格的导师,将一招一式,附上精辟解析,给予朱氏最后醍醐灌顶般的点拨。

  在恒娘看来,“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而是因为妾在家外,不易得到。所以“力拒”招要解的就是男人舍近求远之癖好,将家常便饭,重新变成珍稀美味。而“毁容”后又让其“惊艳”,则是解男人“忽睹艳妆,则如新至”的喜新之死穴。犹如穷人吃了一块肉,回去再吃米饭,便食之无味一样,洪大业突然见到盛妆的朱氏,才瞬间醒悟,原来平素蓬头垢面的爱妻是如此美艳绝伦。而眉眼间暗涌的秋波,不过是为了祛除为妻所习惯的威严正派,将那做妾的风骚法术,偷学了来。

  彼故我新、彼易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恒娘对辩证法的灵活运用,几乎算得上是一个打通了天地玄妙的哲学大师。千古不能解开的新旧更替的法则,如此轻而易举地,在几个月内,便让恒娘这位女狐给置换了位置。

  完成了妻妾更换使命的恒娘,当然要隐匿消失,但千百年以来,妻子与小三们的争斗,却始终未曾平息。假若世间每一个为妻的女子,都能习得恒娘的闺中秘诀,不知道这世间男女,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蒲松龄在《莲香》中要讲的故事,其实不是爱情,而是两个女子的情谊。这样来自一鬼一狐的生死不离的真情,假若放在当下,几乎会被人认为是同性情爱了。所以故事中的桑姓书生,实在是微不足道,而且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个自私、花心、胆小又懦弱的不遭时下女子喜欢的文人。不知道为何就让一鬼一狐为之痴迷,还要转世投胎、千里迢迢地过来寻他。所以不免让人推测,两个女子千方百计地返回人间,未必就是为了寻找桑生,也许是想要继续前世姐妹情缘,甚至要掘开坟墓,让“白骨同穴”,方肯休止。

  女狐莲香与女鬼李姑娘在相互欣赏、彼此怜爱之前,是心存过芥蒂,并有过深深的嫉妒的。女人是善妒的情感动物,这样的嫉妒,又多半源自男人的朝三暮四。倘若这个桑生是个专一痴情的男人,在与莲香相爱之后,直接拒绝后来向其示爱的李姑娘,而不是听其说“慕君高雅,幸能垂盼”,便喜上眉梢,立刻握住其手,并求身体欢爱,那么莲香与李姑娘,也便不会因此吃醋、生忌、一遍遍询问桑生对方容颜,并好奇地自窗外偷窥彼此。偏偏她们同时爱上了这个“博爱”且说谎如同家常便饭的男人,所以才会因为深爱而被嫉妒的藤蔓缠绕,并由此生出层层疼痛。

  初始李姑娘以为莲香是个妓女,与“良家女”的她身份不同,所以便不与之计较,允许她在桑生面前来去。可是当她问及桑生,自己与莲香孰更美时,这个“好色”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说二人都可称得上绝世美人,只不过莲香的肌肤比身为鬼魂的她更加温暖。十五六岁的李姑娘,以当下的眼光来看,其实还是个任性、单纯的小女孩,比起十日才来与桑生缠绵一次的莲香,对性与爱的克制与理性,显然不成熟得多,所以才不顾及自己是鬼,阴气太盛,甚至会害死了桑生,而日日与之痴缠。也因此她听到桑生这样的答复,便跟他翻了脸,认为桑生撒谎,莲香肯定是“月殿仙人,妾定不及”。并一定要在莲香来时,偷窥她。等到窥完,桑生问她莲香如何,她嘴上依然不饶人,说本来就猜测人间无此美妙佳人,原来是一只南山上的狐狸。

  桑生是个到死才肯相信女人善言的男人。他大约是对于两个女子因他而生出嫉妒,各自要求他与对方断掉关系,而心内骄傲自得。所以即便是莲香在第一次治好了他的病时,他只是假装断绝情缘,但依然私下约会李姑娘。在莲香质问他不顾性命约会女鬼是否想要寻死时,他还笑问她为何嫉妒之心如此强盛。这还罢了,这个自私的男人,竟为了探知她们究竟是人还是鬼狐的真相,而挑拨离间,让两个女子相互生恨,闹到有她没我的境地。

  搁在时下,这场三角恋接下来的情节,当是两个女子互相攻击、彼此揭短,并避开男人,用尽各种招数羞辱对方,将这场夺夫大战,打个你死我活。即便是其中一个主动退出,也不忘了敲诈男人一笔,捞回一点青春损失费,才会罢休。当然,也有可能,两人联手将这个脚踏两只船的花心男人,教训一通,而后弃他而去。

  但无论如何,两个女子都不会有蒲松龄笔下的情缘走势。这个可怜的男人,快要死了,才相信了莲香的话,并在莲香前来揶揄之时,痛哭流涕,求她一定救命。莲香使出小女人的狡猾,告诉他自己也无能为力,他只能等死,她来不过是为了证明之前自己不是出于嫉妒劝他罢了。这无用的书生,即刻嚎啕大哭,并让莲香将枕下为解相思而珍藏的李姑娘的绣鞋拿出毁掉。

  但莲香却没有桑生如此无情,搜到绣鞋,反复把玩欣赏。也就是到这里,两个女子才得以相见,彼此了解各自生平,祛除嫉妒,并生出同性间的温情与爱怜。但即便如此,女人的天性,还是让她们的言行举止里,少不了嫉妒。只不过,这样的嫉妒里,带着调侃的味道,失去了昔日哭哭啼啼、拂袖而去的认真。而且,这样的嫉妒,基本上来自于年长成熟的莲香,害了桑生的女鬼李姑娘,则只有恳求得到谅解的羞愧与不安。譬如莲香细究她之所以让桑生奄奄一息,是否因为他死了便可以与她九泉之下团聚;譬如李姑娘说自己没有办法医治桑生时,莲香笑说: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譬如莲香在将采来的药给桑生服用之时,非要李姑娘口对口用唾液送服药物,看到李姑娘羞红了脸,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就揶揄她说:妹所得意惟履耳!又说: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

  两个女子朋友般相聊时,桑生却躺在床上,自私地只知道斥责李姑娘,全然忘了当初是他先恋恋不舍她的容颜与身体;而想到自己即将死去,又失声痛哭。及至后来病愈,李姑娘自知不能再害他,躺在床上,被桑生相拥,都假装睡去不醒,最后还是不想心内如此痛苦,决定不再见他。她的决绝,不仅让桑生泣下,更让莲香道出心内怜爱: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

  接下来便是李姑娘附身到一张姓人家死去的女儿燕儿身上,并与桑生结为夫妻。成为燕儿的李姑娘,又开始了小女子的嫉妒。揽镜自照时,发现已经不是昔日为鬼时的俊美容颜,便顿时大哭,说: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这段话反倒是让人觉得她有小女儿的娇憨可爱,并为接下来她因羞愧自己容颜不如莲香而绝食的举止,生出感慨。

  而莲香也没有停止嫉妒,只是她更有女子的宽容胸怀。在得知燕儿父母要求桑生入赘为婿,自己不能相随时,决定退出这场三个人的爱情。桑生听此又是一阵大哭,直到莲香答应跟他回家,再迎娶燕儿为妾时,才转忧为喜。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应该接近尾声,两个女子为了共同所爱的男人,一个心甘为妾,一个为之生子。按照我们惯常逻辑,如果没有例外,有美妻娇妾的桑生,将是所有男人羡慕的成功范本。偏偏,莲香产后暴病,弥留之际,没有给桑生留言,反而如爱人般,拉住燕儿的手臂,让她替自己照顾遗子,并安慰她说,不要哭泣,“子乐生,我乐死。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

  如果是电影,镜头在此时会把桑生推到次要位置,甚至视而不见,将这场生离死别,只留给两个互相懂得这场深爱的女子。而及至莲香投胎为韦姓女,又在十四年后因家贫被母卖给桑生为妾,并得以与燕儿相遇时,镜头又会将这场相聚,留给两个“共话前生,悲喜交至”的女子。

  自此,这个有艳福的男人桑生,其实便只是两个女子相聚相守的一个媒介。所以燕儿才会要求他说: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而故事到此,也借桑生,为一狐一鬼的这两世情缘,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三百年前的蒲松龄,大约早就知道,很多时候,可以为爱情生死的女人间的情谊,比之于男人的所谓痴情,其实远要动人得多。所以长及一万多字的《桑生传》,他才独独摘录了两个女子的这份生死情缘。

www.xiaoshuotxt.netTxt小_说天/堂

同类推荐 花千骨 灵罗戒 夜行歌(上) 日月当空 武动乾坤 三生三世枕上书 镜系列 求魔 大魔王 邪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