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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君背嫦娥,乌得颠当

  这个叫娇娜的女子,蒲松龄并没有花费多少的笔墨。可是极简洁的描述,却让这个娇羞、可爱、慧黠又幽默风情的女子,犹如一朵在风里躲在荷叶后时隐时现的莲花,从众多狐妖中脱颖而出,成为让多少男人为之不寐不食的红颜知己。

  是的,这是一个没有性亦不言爱,却“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的红颜知己。男人们为此甚至可以不再流连那男欢女爱,并生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慨与忧伤。这样的娇娜,不是每一个女子都可以做到。而今的俗世,更多的是蓝颜红颜间的暧昧,精神之恋借助于虚拟强大的网络,逃不过那见面后萎败成一场身体艳遇的终途。能做得到日日相遇却不再言情,只下棋饮酒谈笑风生,没有狐妖的定力,怕是难成。

  相遇初始,圣人后裔孔雪笠落魄他乡,靠在寺庙抄录经文为生。大雪崩腾之日,他在一荒宅处,偶遇皇甫公子,被其相怜,成为师徒,并在此处安居半年之后,因一场大病,与公子小妹娇娜相识。这场大病以前,作者花费不少笔墨在孔生这羁旅之人的寂寞与孤单上。先是说他对皇甫公子自叹不曾遇上引荐其抵达明途之人;后又在酒酣气热之时,动了春心,久久注视一名为香奴的婢女,并望皇甫公子能为其介绍如此佳人为伴;及至半载后,在园中憋闷,又想外出游玩,却遇门扉紧闭。如此心境之下,遇到娇娜,心内不能不袭起大的波澜。

  孔生的这一场大病,差点要其性命。尽管如此疼痛,初见娇娜之“娇波流慧,细柳生姿”之容,竟是一时间忘了呻吟,且“精神为之一爽”。娇娜为其把脉诊视之时,孔生因这轻轻一握,心旌摇荡,觉其芳气犹如兰花。而在娇娜为其“伐皮削肉”的剧痛时刻,孔生竟是因其娇容而贪恋这种疼痛,希望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如此,才能多一些温情依傍时光。等到娇娜将其医治痊愈,孔生“跃起走谢”,并在此后“废卷痴坐,无复聊赖”。

  这样一场相思苦,终是被皇甫公子识破。他欲为孔生物色佳偶,可惜被其拒绝,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娇娜在孔生心中地位,由此可以观之,已是到了无人可以替代的地步。即便是在见过公子姨女阿松之后,也只是因其美色与娇娜不相伯仲,才心内大悦,同意婚娶。

  之后孔生便与皇甫一家分离,又历经中了进士、委以官职、养育一子、被罢免职位等人生起伏,才又重新在郊野与皇甫一家相遇。只是这时物是人非,娇娜已嫁为人妇,待到见面,一切都只能藏在心中,所有前尘往事,全隐在看似素淡平静的话语之中。当初孔生大病之时,娇娜其实早已知晓他的心思,否则不会在帮孔生把脉之时,一语双关说他“心脉动矣”。因为她的到来,孔生的心与脉搏皆跳动加速,肌肤相触间,没有一个字,却是彼此早已入了心的。但两人再见,她只逗引着他的孩子,开玩笑说:姐姐乱了我们家的种了。在他感谢她的恩情之时,她又笑逗他说: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

  这一句看似玩笑,而内心起伏的波澜,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似乎娇娜在若无其事地提醒他,有没有忘了当初的那份伐皮削肉的疼痛,其实是想要问他,记不记得那时一见钟情的痴爱,与无法娶她时的怅然?尽管,他们都清楚,记得与不记得,此生他们都无法再做同床共枕的爱人。

  到这里,故事看似应该结束。他与她错过,再相遇,心内万千思念,只化作淡淡一笑,而后再次相忘于江湖,各自欢喜、各自悲伤。可是偏偏皇甫家族,生出劫难,作为人类的孔生方能相救。这次事端,不只是为了试探孔生对皇甫家族以及娇娜的情谊,亦是对一直不曾说过爱字的娇娜的试探。当孔生瞥见急雨狂风中,妖魔将娇娜从穴中攫走之时,当即不顾自己性命,跃起相救。娇娜被安全救下,而孔生却当场倒地身亡。

  也就是这时,试出了娇娜的真心,她当即大哭: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他们彼此,生时不能为夫妇,却可以为对方丢弃性命,这样的一份真情,其实已经不能用蓝颜红颜知己为之简单定义。此种感情里,没有当下流行的暧昧元素,也无纠缠不清的俗世恩怨,只是单纯的却又刻骨铭心般的彼此心灵的融入,深刻到任何外人,都不能浸入其中。

  所以娇娜将狐狸千年修炼才可得到的红丸,再次从体内吐出,并“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这样的一吻,在娇娜的心里,几乎等同献身于孔生。她是甘愿将自己的所有精气都通过这相触的双唇,传递给他的,哪怕,她为此有可能不再生还。

  但娇娜并不是一个背弃爱人的女子,她有情有义,所以才让男人们怜之爱之。在孔生建议皇甫全家跟随他归乡时,“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因她正挂念自己丈夫,不肯离去。而在得知她的丈夫吴郎全门遭难时,她更是“顿足悲伤,泣不可止”。所以她对孔生的爱,不是缘于她不爱自己的丈夫,所以需要另寻安慰;亦不是想要夺别人所爱,而是一种不是爱人,也不是情人的知己的懂得。

  所以最后娇娜可以与孔生回归故里,共处一园,“棋酒谈宴,若一家然”。而蒲松龄也发出感慨: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而得此一红颜知己,则胜过世间所有“颠倒衣裳”的激情欢爱。

  女狐颠当从出场到结束,时刻都有女仙嫦娥作比,也一直都位居嫦娥之下。她与嫦娥,一仆一主,一妾一妻,一欲一理,对比鲜明,真真是满足了男人宗子美对女人的所有幻想和欲望。

  颠当是个充满情欲的女子。嫦娥与宗子美相遇相识,要靠父辈的提亲,是需明媒正娶且聘礼昂贵的大家闺秀;而颠当则是小户人家的卑微女子,言谈间便与宗子美眉目传了情,而且在晚间逾墙示好,有青楼女子才会有的媚惑与挑逗。两人一仙一狐,因为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便自此暗暗地关注彼此,甚至这样的关注,胜过了对宗子美的爱恋,并带上了模糊的同性之爱的影子。

  宗子美对颠当的爱,总是在嫦娥之后,每每都是嫦娥处得不到了,才转而求其次,向颠当示好。他向嫦娥求婚,但终因付不起礼金,而无奈放弃,并开始追求“雅丽不减嫦娥”的颠当。在他要与颠当“约为嫁娶”之时,颠当其实早已算好了嫦娥会主动为宗子美“取黄金一铤付之”,所以就撒了谎,以兄长外出未归不能做主为由,延缓了与宗子美嫁娶的时间。嫦娥主动为宗子美解决金钱问题,而宗子美则在此时现出了男人的油滑,明明是想要“双美”陪伴,却做出一副忠贞不二的模样,一句“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其实可以窥出他内心这种翻腾不息的欲望。在接了钱之后,他又将这个难题推给了颠当。在颠当劝说他“专心嫦娥”时,他狡猾地低头“不语”,而在颠当表示“愿下之”做妾时,才对正中下怀的这个结局,喜悦纳之。

  只是,颠当虽然风骚妖媚,却不是一个低声下气甘居嫦娥之下的女子。在嫦娥入门之后,颠当便绝了迹。是嫦娥聪慧,明白她这是吃了醋,所以生出戏弄,假装回了娘家,并暗嘱宗子美偷偷解下她的紫荷囊来。这一小小的玩笑,却让颠当当场变了色,愤而呵斥宗子美: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她也果真说到做到,真的“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如果嫦娥在俗世的期限没有穷尽,那么宗子美应该不会再想起颠当。嫦娥不仅让他“暴富”,而且还风情万种,善于谐谑,有飞燕之美、贵妃之媚,借宗子美的话说,是“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而床闼外的颠当,活得是好是坏,不仅宗子美不会记起,就连嫦娥,怕也会因为嫉妒,而故意地将其忘记,并不在宗子美面前提及。可惜注定了是二女共侍一夫的结局。嫦娥因在人间期限已到,假借了被盗贼掳走的方式,离开了宗子美,宗子美苦等了三四年,没有等回嫦娥,却再次见到了颠当。

  颠当当然还在思念着宗子美,只是她人聪慧,用了小计谋先试探他的心。好在宗子美多情有义,丢了嫦娥,自然会怀念颠当,两个女子在他的心里,一左一右,总不至于都从他心里消失掉。所以在看到颠当假扮的可怜乞丐相时,他不仅流下了怜惜的眼泪,还发誓不管花费多少,都要将颠当赎出。由此可见,女人们从古至今,并未改变多少,大多数的女人如颠当一样,看似不爱金钱只要爱情,但很多时候,常常被男人这种不惜万金也要讨好美人的举止,打动了,并为其可以连自己的幸福都给忽略掉。

  颠当的反应,是在第二天便去掉晦暗,光鲜无比地出现在宗子美的面前,并因他这犹存的“绨袍之意”,而感激到再次出让了爱的位置——将嫦娥的行踪告知了宗子美。刚刚还对颠当依恋不舍要她一起回家的宗子美,听到嫦娥的消息即刻便掉头去寻,也不管颠当拒绝同归时所说的“多俗累,不能从”,究竟是因为知道了嫦娥的消息,还是嘴上假意推让内心则希望他能够坚持与她同归。

  宗子美冷落掉了颠当也罢,嫦娥对于颠当的一番苦心,也没有感激,而且还抱怨她: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但多嘴的是颠当,多爱的却是嫦娥,她自己情欲不休,无奈人间期限已至,所以被上天收了去,但未必不天天念着人间情欲的好。在她的心里,颠当就是后来者,是陪衬她的绿叶,是永远无法取代她的小妾,所以即便她不能够随宗子美回到人间去,颠当所得到的爱,也是因为她出让而来。一句“当为代致颠当”,便可以看出这份爱中,她始终占据的高处的位置。

  如果宗子美的“心房”是两室一厅,嫦娥应该占据了那间宽敞又可以看得到阳光的主卧,而颠当则有可能连另一室也占据不到,只能蜗居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而且,这样的一角,或许也要看嫦娥这正室的脸色才能得以安居。因为嫦娥不答应跟其回家,宗子美便“大哭失声,不欲复活”,而且还很没有男人气地“解带自缢”。当然会被嫦娥救下,并因此再次虏获了美人芳心。不过嫦娥却将这样的波折又移恨到颠当头上,她没有因为宗子美的自杀之举而觉得心内深爱,却先恨了颠当,怨她说: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

  只是嫦娥一面恨颠当,一面却又嫉妒她。在宗子美因为让嫦娥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而背着嫦娥去感谢颠当的时候,她又故意设计,让宗子美无法见到颠当而“愕叹而返”,并在见到宗子美后,嘲笑他说:君背嫦娥,乌得颠当?由此看来,嫦娥这一正室,远没有作为妾的颠当胸怀宽广。颠当处处为宗子美可以与嫦娥白头偕老而披荆斩棘,而嫦娥则处处抱怨责怪她。颠当再次见嫦娥,“仓皇伏榻下”,又“叩头,但求赊死”之举,便兑现了最初她对宗子美“愿下之”的承诺。而宗子美呢,也一切听从于正室嫦娥,即便是开玩笑,都与嫦娥阵线一致。颠当在一旁,看到他“笑不语”,有没有难过呢?那一个“目怒之”的表情里,究竟是娇嗔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又有谁能窥得清?

  成了正室的嫦娥,不复昔日的谐谑,而颠当再一次替代了她,甚至包括性爱时的亲昵,她也要假扮了嫦娥的容颜,来取悦宗子美。只是这样的取悦,不仅仅是由于她爱宗子美,更因为她对嫦娥的崇拜仰慕中,又多了一丝同性间的怜爱,或者,可以说是暧昧。嫦娥在颠当的心里,不只是正室夫人,还是美貌的西施,她为此宁愿做那个效颦的东施,仿其美、诱其心,并因为过于风骚妖媚乱了家风,而遭来嫦娥的屡次惩罚。而颠当除了向宗子美倾诉她心内的爱与惧,又如何才能让突然正襟危坐起来的嫦娥明白呢?“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这样的倾诉,嫦娥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懂得,她对颠当,只有妻对妾的威严、嫉妒与管束;而颠当于她,却是有与宗子美一样的深爱与依恋。

  颠当在嬉戏时无意中将一女婢摔死,那个想要敲诈的女婢之父,当然被嫦娥成功解决掉,只是此后,颠当也被善于治理家风的嫦娥给“解决”掉了那一抹媚态与风情。超脱后的颠当,“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而嫦娥在整治了家风后,也成功为宗子美生出一男一女,且儿女皆与世家成婚。

  这样的结局,真是团圆喜庆。宗子美妻妾皆遵守妇道,还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只是,因为对宗子美和嫦娥的爱恋,而主动摈弃掉了自己万种风情和狐媚的颠当,却为何让人觉得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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