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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能拼痛以相爱乎;独钟闺秀,使人不平

  连琐算是一个男人们集体想要意淫的女鬼形象。一出场,便是诗词歌赋、华章丽句。灯下苦读的书生们,在“白杨萧萧”中听见这一声断人肠似的哀婉吟哦,不能不“心向慕之”。而让女鬼复活为人、共度此生,这样的美事大约也只有书斋中精神孤独苦闷的书生们,才会思及。

  连琐与书生杨于畏,算是始于精神之恋。两人皆生活在孤单寂寥之中,杨生居住在古墓森森的旷野,冬日读书,听见窗外树木“声如涛涌”,难免会期待有一个女子的温暖。而居住在“九泉荒野”中的连琐,更是“孤寂如鹜”,十七岁不幸离世的幽恨,只能借助于诗词倾诉。所以两个人听见彼此切中心扉的吟哦,不能不互生好感。

  这是典型的聊斋里的男女相识的模式。连琐吟出一句“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并在慌忙离去时留下寄情的紫带一条。而捡到紫带的杨生不忘续上一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你来我往,便算是暗递了情愫。不过杨生以诗词诱惑连琐前来,真正追究起来,却并不是连琐畏避的“风雅士”,一见面,问过了生平来历,便“欲与欢”。是连琐提醒他自己是鬼魂之身,欢爱有损他的阳寿,这才失落止住。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断了情欲,照例爱抚完连琐的乳房,又把玩她的三寸金莲,全然不再思及诗词歌赋。所以男人们引诱女人们上床前所有貌似高雅清洁的吟哦,不过是为了这一目的,所铺就的一条鲜花小径,看上去浪漫美好,实则在那尽头处,早已挖好了情色的深潭。

  不过为了阳寿,杨生并没有太过分地流连于身体,怕一不小心,就真折了寿去。两人在夜晚的灯下谈论诗词,饮酒下棋,弹拨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或“晓苑莺声”之调,倒也是“欢同鱼水”,别有一番趣味。

  这样的好时日很快便因为杨生的虚荣心而打破了。杨生答应连琐秘而不宣,但在朋友薛生到来,并用琵琶棋盘和连琐留下的字迹对证时,他看似经不住追问将连琐夜访的事情不得已告诉了薛生,但实际上,心里未必没有将此事诏告天下的欣喜和得意。一个仕途上没有多少建树的书生,突然间就得到一个会吟诗作词、弹琴作曲的红颜知己,那种作为男人的存在感和小骄傲,让他掩饰不住,也不想隐瞒这种欢欣的小私密。

  所以在杨生试图劝说连琐见薛生一面时,她立刻大怒,指责杨生违背诺言,并忿忿丢一句:与君缘尽矣!这当然是小女人的任性,事实上她对杨生,依然心存着爱恋,否则不会在不欢而散后,还说了软话:妾暂避之。但是暂避后的结果,并没有连琐希望中的安静。薛生反而带了更多的同窗来,日日喧哗等待。其中一个武生王某,在听到连琐“凄婉欲绝”的吟哦之后,还拿起一块巨石投向连琐隐匿的角落。这样的惊吓,让连琐终于对杨生失望,不管杨生如何因为思念而“形销骨立”,她都不再出现。

  如果连琐没有遇难,需要杨生的帮助,那么她大约真的不会再来。即便是负气出走,未必真的怨恨杨生,但那些因为虚荣而带来的骚扰和难堪,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能够忘记的?但好事多磨,聊斋里的好姻缘也同样需要历经些曲折和磨难。

  想要娶连琐的男鬼,在现实生活中,大约相当于插足的第三者。所以当连琐来求杨生帮助自己逃过这场劫难时,杨生的表现,明显是吃了醋的男人相:大怒,愤将致死。所谓怒发冲冠为红颜,说的就是杨生此时的心态。好不容易得到了连琐,却又面临被人抢走的危险,如不表现得英勇一些,也对不住自己昔日的那份眷恋与深情。

  只是,杨生愤怒之后,没有忘了恢复理智: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这样的忧虑,让他之前的愤怒,显得有些无助和虚弱。很像一个表完了态要勇敢英雄的孩子,一转身就因为一只冲过来的小狗而吓得尿湿了裤子。好在有连琐压阵,引导他如何应对,杨生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战场。

  这一场与男鬼的打斗,如果没有武生王某的加入,杨生大约会命丧黄泉。王某的到来,让杨生犹如见了天兵降临,顾不得自己在连琐面前的颜面,“大号乞救”。王某当然如他所愿,射中了男鬼,救下了杨生。一场英雄救美女的壮举,因为王某的加入,总算圆满完成。

  在连琐的心中,杨生才是真正救下自己的男人,尽管王某中途加入,且射出了最关键性的一箭,但武生怎能跟擅写诗弄词的书生比?所以连琐用一把父亲陪葬的佩刀谢了王某,而对杨生,则用身体和一生作为回报。而且这样的回报,也需要借助杨生本人的力量,方能够抵达。

  杨生在连琐的转世成人中,付出了什么呢?不过是他早就企盼的一场身体的欢爱,划开手臂后滴落在连琐肚脐中的鲜血,还有一场“腹胀欲死”的大病。这次连琐一句:尚须生血一点,能拼痛以相爱乎?换来的是杨生毫不犹豫地“取利刃刺臂出血”。而十几天后的大病,则最终换来了一百天后连琐坟茔上喜悦鸣叫的青鸟。

  这样的叫声,毫无疑问,是连琐复活成人的喜讯。一场人鬼相恋,到此有了团圆喜气的结局。杨生费了一点精血就得到了红颜连琐,而连琐在之后常常感叹“二十余年,如一梦耳”。唤醒这场梦给她未来的,其实不全是杨生;但她却将梦,只交付给杨生一人。

  这是女人的痴,也是女人的傻。大梦醒来,依然如此痴傻地爱那个最初就认定了的男人。

  张五可在上坟途中遇到情种王寄生,才不管他正暗恋郑闺秀已到相思成疾、无药可医的地步,千方百计地托梦给他,一直到他见到她“倾绝一世”的容颜,即刻绝了对郑闺秀的念想,一心一意地为她大病一场,这才心满意足地与他订了亲。尽管,这样争夺一场,到头来依然要称呼同时抢嫁过来的郑闺秀为姐姐。

  当年王寄生的父亲王桂庵也算是情痴一个,在江岸边见到王寄生的母亲孟芸娘,即刻便丢了魂魄,相离千里,竟是依靠一个梦的指示,寻到了孟芸娘。而王寄生更是情种,见到姑姑家“慧艳绝伦”的女儿郑闺秀,便“寝食俱废”。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因此蒲松龄写完了王桂庵的传奇爱情,觉得不够,还要另附了篇章,专门记录这个不过是婴孩时,便认出从未相识的王桂庵为生父的聪慧儿子王寄生。

  张五可与王寄生,在当时算得上是一对追求自由恋爱的时尚男女。王寄生早早就向父母宣布,要“自择偶”。而张五可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父母,“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只是女有意,男无心。王寄生早早地就因郑闺秀病在了床榻,不管张家派来的媒人于氏如何“极道五可之美”,甚至将张五可的“容颜发肤,神情态度”都详细备至地描述给他,依然坚持己见,认定“天下之医,无愈和者”,除了郑闺秀,没有其他女子可以治愈他的相思之疾。

  这样的固执己见,让张五可很快就忿忿不平地入了他的梦,不只责怪他“独钟闺秀,使人不平”,还让他在看到“神仙不啻”的自己时,立刻便“知罪”并道歉说明缘由: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这样还不够,王寄生当时就要与其私定终身,完全将郑闺秀给忘在了脑后。

  这场梦醒来,王寄生并没有急匆匆地找媒人提亲,而是怕与梦中不一致,闹了笑话,就找了一个与张家相熟的女人张氏,借故去拜访,帮他代相闺中的张五可。王寄生的病因这梦中的好姻缘而去了大半,但张五可却是传染似的也相思成疾,而且跟屡次催她嫁人的父母负了气,卧床不起,又绝了食,发誓若找不到如王寄生一样的男人便宁肯不嫁。媒人张氏见到张五可“倾绝一世”的“婀娜之态”,便喜笑颜开,保证能使他们“玉人成双”。张五可显然还是单纯少女,看到张氏信誓旦旦,保证能成好事,便即刻咧嘴微笑,不复有病。

  尽管张五可的衣饰与梦中的相差无几,但王寄生依然不肯相信张氏的描述,一定要亲眼见到,才能够确认这次恋上的是一位比郑闺秀远要惊艳的绝世美女。因此王寄生这人远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知足常乐,只思一女足矣。他骨子里是个喜新厌旧的男人,而且做事保守,在没有确定另一个女子可以比昔日的更完美倾城之前,是断然不会轻易草率地娶进门,绝了对过去那份爱情的念想的。所以这次他又找了张五可曾经委托过的于氏,求她想方设法让他一窥张五可的容颜。

  王寄生当然如愿以偿,而且这次在门扉中看到莲步轻移、可代郑闺秀的张五可,即刻便“意颤不能自持”,回家就“遣媒要盟”,没有丝毫犹豫。可惜,已经晚了,张五可早已在王寄生观瞻踌躇之际,就许配了他人。昔日拒绝了张五可求婚的王寄生,再一次成了情痴,“失意”、“悔闷欲死”,而且“即刻复病”,犹如那洪水,说来就来,堵都堵不住。只是王寄生这次怨不得他人,在父母“责其自误”时,也只能沉默以对。

  王寄生这一次的病,比上次要严重得多。由此也可以窥出,张五可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悄然超越了郑闺秀。不过情种终归有好命,自夸即便是张五可“许京都皇子”也“能夺还”的于氏,在“先炊者先餐”的求婚理论指导下,很快就“厚犒而归”,成功替王寄生与张五可订婚。王寄生简直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病顿起”,而且成了一心一意爱五可的好男人,“由此闺秀之想遂绝”。

  只是,不再思念郑闺秀的王寄生,却挡不住郑闺秀对他的相思。听说张家与王家联了姻,郑闺秀心内酸涩,抑郁成病。不过她的父亲并不是开通豁达之人,当初王家求婚之时,便恶声恶气,忿然拒绝;而今见女儿竟然为一个男人害了相思,更是觉得颜面无光,并因意见不同,而与妻子反了目,不再关心女儿婚事。

  落了后的郑闺秀,即便是委屈自己做妾,也要嫁给王寄生。郑闺秀的母亲,显然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很快便作了决定,不与王家商量,就抢在张五可过门之前,将郑闺秀装扮一新,用花轿抬进王家去。这简直是一场逼婚了。王寄生见到吹吹打打抬进门来的花轿,还有轿子里盖了红帕的女子,“骇极,欲奔”,可惜逃不掉了,他被人五花大绑似的强行拜了天地,然后才知道,这进了门的不是张五可,而是郑闺秀。

  张家举家慌乱之时,愤怒“遂欲断绝”,唯独张五可“不肯”。因为她自有算盘,认为郑闺秀尽管先过了门,但却没有正式订亲。这就如当下男女同居却没有领结婚证一样,终究不合法,也不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太太。所以她心内“宽容”,让王家且去继续行迎亲之礼,无需担心她的不悦。

  不过张五可的父亲却是着了急,也学了郑闺秀的母亲,吹吹打打地将女儿送进了王家的门。这下子可是尴尬坏了王寄生,昔日他种下的两份情,而今一起涌来的时候,他却有了不能承受之重。而且,更重要的是,张五可与郑闺秀,谁来做妻,谁又来称妾呢?

  最后还是王寄生的母亲按照年龄长幼定了大小。张五可起初还因自己年幼而做了小,心有不平,但及至看到“风致宜人”的郑闺秀,便单纯地认定,郑闺秀做大,是名副其实的。

  好在两个女子可以相爱犹如姐妹,也省却了婚后王寄生夹在其中的烦恼与忧愁。只是他到这时才明了,当初张五可所谓订亲他人的消息,不过是她作为小女子的狡黠,想要看看,她与郑闺秀,在他的心里,究竟谁高谁低。王寄生病重一层的事实,当然让她感到安慰。而王寄生门扉中窥视的那场戏,也原是她一手导演。门内的王寄生以为自己是那个心机重重的主导者,却不知,真正虎视眈眈的,却是院中那个莲步轻移的女子。而镜头再往前回放,那一场向王寄生忿忿不平的梦,原来她也在同一时刻梦及。

  这个一步一步设计了自己爱情的女子,能够在郑闺秀面前心甘情愿地居于低位,原不过是因为,她明了在王寄生的心里,她其实是远远高于郑闺秀的。而这个心中的位置,郑闺秀是无论如何,也再抢不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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