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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满生虽贫,其骨清也

  顺天人马子才,算得上是聊斋里一个有点骨气的男人。不仅像陶渊明一样甘于贫穷,不为五斗米折腰,还将养菊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享受,拒绝贩花为业,不愿享受富贵荣华,更不接受来自一个女人的资助。所以相比于那些安然享受女人金钱的贫贱书生们,他倒是男人气十足。可惜,他遇到的女人,是颇有商业头脑并善于经营家业的菊精黄英。所以马子才在她的恩惠里表这一番安贫乐道的清高,不免有虚伪之嫌。而且,对于女人比自己精明能干这一点,他也过于小气了,是那种明明吃了软饭还要义正言辞地凸显自己高尚气节的虚荣男人。

  黄英在男人面前天生的领导才干,在初始便可见端倪。马子才在路上遇到黄英“丰姿洒落”的弟弟陶生,问其将去往何方,陶生的回答是: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而在马子才邀请他们姐弟到自己家居住时,陶生也要请示姐姐黄英的意见,待得到肯定的答复,才“与俱归”。而且她还是一个“善谈”之人,颇得马子才妻子的喜欢。在黄英嫁给马子才之前,她的才干,一直隐在幕后,所以看似是陶生一个人向马子才灌输贩菊致富的思想,实际上则是黄英在运筹帷幄。

  不过马子才在听到陶生打算卖菊谋生之后,心中甚是鄙夷,并认为自己看错了陶生,以东篱为市井,简直是羞辱了菊花高洁的声名。而陶生则代姐姐黄英传达了对于贫富与金钱的态度: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苛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虽然两人并没有继续争论下去,但是却自此存了芥蒂。陶生不再来马子才家吃饭,马子才也不屑登陶生的家门。两人南北相隔不过是一堵墙,却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

  若不是菊花将开,前来购花的人声鼎沸,将马子才吸引了去,两人大约依然不会和解。马子才推门进去,也原本是为了讥笑陶生的贪财的,不想却被满园的奇花异卉给震住。更让其吃惊的,是那些奇异品种,恰恰是自己昔日嫌弃拔掉的。陶生所谓“种无不佳,培溉在人”的哲理,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成功实践。抱着探其养菊私密之心的马子才,在与陶生推杯换盏中,还不忘问黄英为何不婚。这一句话,让陶生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且算准了过四十三个月,也就是三年半以后,马子才会娶黄英为妻。

  马子才当然不知道姐弟两个是菊精的身份,只是眼看着两个人因为卖菊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不断增加田产和屋舍,成为富甲一方的商人,而自己却因为昔日信誓旦旦不以菊谋生,日渐贫穷,最后落魄到连妻子也不幸病逝。不过马子才并没有因此悲观绝望,很快便对黄英心生爱慕,并“微使人风示之”。仅这一举止,便可以断定,当年马子才在路上看到车帘后坐着的那位“二十许绝世美人”,便有意娶入家门,只是碍于妻子尚在,不能明示。这就像马子才一意追求菊花的高洁,但也未必就真的甘于贫穷,那种不为金钱忧虑日日“采菊东篱下”的惬意人生,一旦因为娶了黄英而成为现实,便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舍弃掉了。

  陶生贩菊至南方之后,便不曾再归。而家中菊园,在黄英的管理下,并没有荒废,反而日益壮大。黄英又购置了二十多顷的田产,扩修了宅邸,显示出比陶生还要强大的经营能力。所以在弟弟陶生督促黄英嫁给马子才之后,黄英在婚事上,也表现出了比现代女子还要自我的个性。对马子才的聘礼,她不是因为少而不看在眼里,而是觉得没有必要接受。相比于当下女子动辄要车要房的欲望,黄英真是体贴男人心。这还不算,因为马子才家实在是家徒四壁,不堪作为新房,黄英又建议他在自己家里居住。这种入赘的观念,即便是当下,男人们也未必愿意接受,尽管不排除很多男人乐意花老婆的钱、住老婆的房、吃老婆的饭。所以马子才当下否定。两家房屋一南一北,相隔几步,他却一定要“择日行亲迎礼”,护佑住自己作为男人的颜面。

  不过答应在马子才的陋室中结婚的黄英,依然没有能够让马子才满意,因为,她对经营财富乐此不疲,将南北两个院落打通了,监督仆人们料理菊花。将金钱视为粪土的马子才,也因妻子过于富有而觉得羞耻。但仔细分析,马子才其实真正厌恶的,不是金钱,而是黄英的富伤了自己的小自尊。男强女弱,自古定好的社会法则,因为黄英的精明能干,而被打破。但是马子才并没有大度到欣赏妻子的优秀,而是要求黄英严格区分南院北院的家产。可惜马子才的北院没有多少资财,平日所用,都需黄英从南院接济。所以不过是半年,马子才家便都是黄英拿来的家具。马子才坚持送回了几次,在黄英笑他劳神费力后,自己大约也觉得羞惭,便默然接受了黄英的安排。

  在黄英大兴土木,将两家房屋连为一体,并遵循马子才的意见,不再经商,只享用所积资财后,马子才依然不休抱怨,说: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但这一句显然不是重点,马子才以贫为德,其实是虚伪,真正想要强调的,是后一句: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马子才的丈夫气,经不起推敲。依靠女人吃饭,的确算不上大丈夫;可是让所爱的女人,与他一样甘于贫穷,就是他所谓的丈夫气了么?所以追究起来,马子才也不过是一个虚荣心盛又假装清高的男人。

  两人在穷富问题上一番争执,谁都不能说服对方。马子才甘愿做他的陶渊明,黄英则乐于积攒一些钱财,权当为陶姓家族解嘲,不让后人指摘。所以黄英只好扔一句: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分居后的马子才,并没有“清者自清”,甘愿住在黄英为他盖好的小茅草屋里。他还假借了想念黄英的名义,每隔一天便去看望她,并渐渐习以为常。这样想做陶渊明的矫情,很快引来黄英的笑言: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这一句算是揭开了马子才的遮羞布,终于让他无言以对,并重新与黄英合住在一起。

  之后发生的一切,也印证了马子才“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观点的不堪一击。他在金陵偶遇陶生,力劝他回去一起居住,并说: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这一句就可看出,马子才并不厌富,能够有钱“坐享”,每日饮酒下棋,结交友人,永远不为生计忧愁,且不做地位低一等级的商人,也是他的一个梦想。而因为善于经商的黄英姐弟,他不费丝毫气力,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一切。

  所以,马子才要的与其说是清廉,不如说是门第与地位。十几年后,他将陶生的女儿嫁给了世家,便是一个明证。而“不能贫”的黄英,能够幸福“终老”,并不是依靠男人马子才,而是来自于自己的经营。假若马子才不曾阻拦,她当是那个时代,比男人们都要出色的商界精英。

  细侯当算是聊斋里最痴情又最无情的一个女子了。痴情到可以在妓院里苦等男人满生三年有余,而不接任何客人。无情到在得知满生归来的消息后,即刻杀掉怀中与另一个男人所生的儿子,义无反顾地奔满生而去。但即便是如此,她依然是一个无法让人生恨的女子。甚至,因为她对满生的深爱,和对未来所作的那些美好温暖的憧憬与畅想,而觉得她是一个值得男人用心呵护、珍爱的女子。

  细侯的出场,很有风尘感。她站在妓院的二层阁楼上,大约是早就看到了满生,所以才在他经过檐下的时候,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将剥开的荔枝壳扔到满生的肩头。这是烟花柳巷女子们惯用的诱惑男人的方式。一个荔枝壳,几片瓜子皮,是打情骂俏的小道具,也是引出一段情缘的浪漫小插曲。这样的调情,与纯真少女羞涩的一瞥,对男人有同样的杀伤力。那荔枝壳看似极其轻微地落在了满生的肩头,实则砸在了他的心中。而且那痕迹,去也去不掉,犹如从天而降的一块陨石,在地球上砸出的巨坑,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填平的。

  所以当满生抬头仰视细侯的时候,在她“妖姿要妙”的万种风情里,一下子便“注目发狂”,失了一个教书先生该有的理智和风度。细侯的调情,调得真是恰到好处,她没有继续朝满生丢荔枝壳,或者搔首弄姿、百般挑逗,而是“俯哂而入”。这一“哂”一“入”中,可以看出,细侯对于能够诱惑住满生,是自信满满的。这是一次成功的引诱,所以细侯笑满生的痴傻,并用一个转身离去的姿势,给满生留下一段回味无穷的余韵。

  满生也果然对细侯痴了迷。急急地打探到她的名姓,知道她在妓院“声价颇高”,远不是自己这教书匠可以消费得起的。但还是在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入眠之后,去妓院递了自己的名片给细侯,约请一见。郎有情,女有意,当然是相见“言笑甚欢”,让这满生,愈加地迷了心智,到了四处借贷也要与细侯欢爱一夜的地步。

  一切当然如愿。浓情蜜意之后,满生在枕上口占一绝赠送给细侯;而细侯呢,则当即将自己“赠送”给了满生。所以由此可以看出,细侯的这一决定,是早就在见到满生的第一眼起,就做下了的,只等着今宵缠绵后,告诉满生,并期待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一句“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不只是大胆的求婚,亦是对自己的人生,一次飞蛾扑火般的抉择。所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应是毫不羞涩地注视着满生的,就像一个天真又执拗的孩子,一定要索要一个答案,所以便不怕被拒绝,是横下心去求去要这个结果的。

  已经痴迷其中的满生当然是“大悦”,当即海誓山盟,要与细侯一生相守。而细侯,更是迫不及待地开始畅想未来。她简直是个浪漫派的诗人,未来在她的描述中,犹如一幅田园诗画,即便是活在当下的男女,不向往都难。

  在细侯的畅想中,“妾归君后,当长相守”,所以满生不必在外地设帐教书为业。满生家的五十亩地,其中的四十亩可以自给自足,另外十亩则种桑养蚕再织五匹绢,纳税之后还会有结余。生活可以温饱,精神上也能够富足。“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这样田园般的诗酒人生,惬意到即便是拿高官厚禄,也不愿去换。

  但这所有的美好,都建立在细侯能够成功赎身的基础之上。以满生欢爱一晚都要四处借贷的落魄程度,这样的理想,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实现的。二百多金的赎身费,细侯倾尽所有,为满生筹集一半;而另一半,满生也要靠远赴湖南,向一做县令的朋友去借,才能够勉强凑齐。

  这一远行,便出了变故。说好了三四个月满生便会归来,不想满生的朋友被不幸免了官,自身难保,不要说资助满生百金,就是满生回程的路费,都不能够提供。无法返回,满生只好就地寻职,又开始做起教书先生。想想满生这先生做得真是无用,教了三年,竟然连路费都攒不够。也或许,是攒够了路费,但得不到赎出细侯的百金,所以羞于北上见她?这些暂且不管,满生又因为偶尔打了一个弟子,而该弟子又恰好心理素质太差,自己跳水身亡,于是便惹了官司,进了监狱。他与细侯的相见,因此更加遥遥无期。

  满生的杳无音信,苦的是细侯。身在花街柳巷中,即便不是为谋生,想要保持贞洁,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她却硬是在满生离去之后,便闭门“不交一客”。而且,一慕名而来的富商用重金求婚,也不为所动。但她不动心,富商却开始动了心思。他先是南下打听到满生的下落,又贿赂御史,将即将被放出的满生无期限地关押下去,然后欺骗细侯,说满生已经死在狱中。大约收了富商好处的妓院老媪也帮忙劝说细侯,说不管满生死或没死,他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困书生,怎能与可以让女人锦衣玉食的富商相比?这句话试出了细侯对满生的一片真心,她立刻反驳老媪: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但富商却不管她的痴情,见她不信,又使新的诡计,让人伪造一封绝命书寄给细侯,以求彻底断掉她的念想。

  这一封信让细侯“朝夕哀哭”,也让人不得不叹息,为何三年多的时间,满生在远方都没有给细侯写一封信?假若他爱细侯,如细侯爱他那样深沉,在入狱之时,当会写信一封,让细侯或者继续等他,或者另嫁他人吧。但是他却音信全无,让细侯一个人苦苦守候,被富商欺骗,又每日被妓院老媪以不能接客挣钱为由抱怨,终于在妓院无法再待,嫁了富商,并在一年后便生下一个儿子。

  满生出狱之后,不仅仅得知富商从中使坏,而且得知细侯也已嫁给富商。与细侯相离五年来所受的苦楚,让满生心中愤慨难平,终于托卖浆者转告细侯种种波折。而细侯,“大悲”中也看清了富商的昔日诡计,趁他外出之际,杀死怀中尚在吃奶的孩子,只携带自己的衣物,逃出家门,奔满生而去。

  细侯在杀死那个带着富商血脉的婴孩时,大约除了满生,没有想过任何的后果,也未曾对同样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孩子,有过丝毫的怜惜。举刀杀子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与满生相守一生、饮酒作诗的梦想。她只是一个奔满生而去的情人,而不是一个养育婴孩的母亲。

  而上天也眷顾于细侯,衙门官员了解内情后,反而生出同情,对富商的诉讼置之不理,成全了这一对悲情中的男女。

  这样无情又痴情的一个女子,对这份爱情的执著,放置在当下,不知又会生出怎样悲壮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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