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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栀子女(1)

  一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家,是阴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朝臣源博雅,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一块现成的荒地。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围住了宅子,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院中芳草萋萋,随风起伏。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水干的公卿常礼服,裤裙下摆唰唰地擦过野草叶尖。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这时候已进入梅雨季节,但现在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厅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忽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转动着,仰望着他。和博雅四目相对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两只酒杯,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晴明答道。还是照样躺着,似乎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桥,对不对?”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可是你的声音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吱地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根本摸不着头脑。”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过的香气。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好新鲜嘛。”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当然。你是个好人。”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你真会说。”

  “这酒更好。”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来吧。”

  “喝。”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宫内歌会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官中传言,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

  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

  “什么事?”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你扯到哪里去啦!”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哦?”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没有。”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觐见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哦?”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然后呢?”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瓶子开始向钥匙孔跳。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了进去……”

  “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后,实次难以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会有吧。”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油瓶上也行?”

  “对啦。”

  “难以置信。”

  “不仅仅是油瓶,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

  “呵呵。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那倒是顺理成章。”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是……”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了,“用不着问为什么。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博雅又张口结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却忽然不明白了。”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嗯。”

  “好吧,博雅。所谓灵,原本是什么?”

  “别难为我,晴明。”

  “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博雅嘀咕一下,然后说道,“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你很清楚嘛。”

  “清楚?”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相似越强。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起作用,但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功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他咕嘟喝了口酒,看着博雅,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轻声问道: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大内的阴阳寮。人们这样称呼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而是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例行公事,他也能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事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奇妙地投缘,一直保持着把酒言欢的友谊。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二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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