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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栀子女(2)

  “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是,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却为一件怪事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时过后才去睡。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只有八个。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已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想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宗的僧人那样严格地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就行;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忽然醒了。

  起初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以为仍在睡眠之中,却发现自己睁着眼睛,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他侧过脸,只见屋子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映在上面。

  拉门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是微微摇动。糊纸拉门上的月辉几乎有点炫目,将房间内的昏暗变为澄澈的青蓝之色。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怎样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他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乎乎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青黑石砖。

  夜气中充满了院中草木的气息。寿水光着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中,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那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月光映照在她弯曲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用右边的袖口掩着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她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一双黑眸正瞄着寿水。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哀痛的眼神似在倾诉什么。

  “你是谁?”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只有枫树叶子沙沙地微响。

  “你是谁?”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三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样?”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压低声音说:“那女子呀……”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想到吧?

  “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啊。”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也会坐在他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将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他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无口花①,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不知道。”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睡,挺不过才睡,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和歌大意如此: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蜚语……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潮湿的风,唰啦唰啦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忽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晴明说得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晴明低声对博雅说道,然后从花木丛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她移开袖子,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道,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寿水答道。

  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手上的动作与目光同时停在一页上。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说:“就是这里了……”

  “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望向那经书。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晴明对他说道,又指着“女”字一旁的涂污之处问,“这是你涂污的吗?”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边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个“口”。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拍起手来,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有嘴巴!”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嗯嗯。”

  “梅雨开始啦。”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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