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鬼恋阙纪行(2)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他不禁汗毛倒竖。
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忽然与那对男女一起消失无踪了。
三
“然后呢?”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瘴气了。”
“瘴气?!”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会死吗?”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嗯。”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对。”
“说是花上七天去?”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你烦它什么?”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
“对。”
“原来是这样。”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他告诉我刚才的事情,问我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怎么办?”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太在意吧。但要是知道有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没错。”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什么?!”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原来是这样。”
“成平那家伙,完全忘了这件事,还和女人定下幽会之期。”
“挑选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忽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所以嘛,晴明你知道的,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他才找我去商量。”
“原来如此……”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明天晚上怎么样?”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时可以看见吧。”
“你怎么能预料到?”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对呀。”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对对。”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嗯。”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还不能完全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哦,可能对方也有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应该是这样吧。”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车?”
“在亥时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叉之处就行了。”
“这事情能行吗?”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晴明,其实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有件东西要请你解读一下。”
“解读?”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是,是。收是收到了,但是我对和歌一窍不通。”
“不懂和歌?”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荫里忽然跑出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呢……”
“呵呵。”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他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
“是这样啊。”
“那么一个女童不该单独在那种地方,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面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交到他手上。
拉车总是牛①,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即假名)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什么事的确如此?”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博雅涨红着脸说,“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
“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哦……”博雅的声音提高了。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没有。”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我也不清楚。随信所附的龙胆花,没准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去!”
“好,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云在移动。
是黑色的云。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搅动云天的风很大。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时。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
博雅左侧腰际挂着长刀,左手握弓,身穿战袍,脚蹬鹿皮靴。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但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连长刀也没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唯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会来吧。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噢。”博雅回应一声。
两人又沉默了,只有时间在流逝。忽然—
“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过来,是车轴滚动声。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身体顿时紧张起来,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男子的右侧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下来,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绑在车轭上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
“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被她发现了吗……”
博雅低声自语,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
“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嗖!”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他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从火焰中忽然伸出一只毛烘烘的青色巨臂。
“啊!”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他的咽喉和胸膛。
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吱,吱……”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成平大人!”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博雅喊叫着,从树荫里跑出来。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痛啊!”
成平的叫声从燃烧的帘子里传出来。车内传出嘎吱嘎吱啃咬骨头的声音,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燃烧的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然后消失无踪。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博雅低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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