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恋阙纪行(1)
一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这个犬麻吕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杀掉人,就可以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但还是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作“赤发鬼”。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入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夭夭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褴褛的直垂下摆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中。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年过五十的犬麻吕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他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入鞘,却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入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面向犬麻吕停在那儿。车前却没有牛。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声。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他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物!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人静行窃,犬麻吕已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失去了眼珠的光身子小孩……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迈向前去,与牛车之间的距离缩短至起初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一位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侧的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托着罩衣,也是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肃穆地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马上就会逃之夭夭。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那一行,不论是那对男女还是牛车,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车子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忽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乎乎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家的外廊。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花瓣零落。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经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也有些枯萎变色,其中的龙胆和桔梗的紫色便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绵绵雨水中依然可以隐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位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反,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砂锅。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用火热着。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砂锅旁。挺大的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一个时辰之前,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逍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晴明很难得地出迎。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你不是晴明?”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径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他支着右肘,下巴搁在右手上,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忽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那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哎,晴明……”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其实也不错吧……”
“哦?”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
“不可思议啊。”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因此……”
“因此就不可思议?”
“对。”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
“又是咒啊?”
“没错。”
“晴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忽然觉察到晴明的视线。他一与晴明四目相对,目光立即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抓的事。”
“他被捕了?”
“对呀,昨天被抓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抓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抓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串起犬麻吕的梦话得出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没有来。因为我没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经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忽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死掉了。”
“死了?”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抓的当晚吗?”
“没错。他被抓的时候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入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时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时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此事的,是成平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这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忽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朦胧的光在接近。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过来。
“吱,吱……吱,吱……”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一辆牛车走近了。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怪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忽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的力气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但是,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唇轻启,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我要去大内。”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中。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害怕。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咯咯—”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变成了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罩衣也脱落了,她长出一个白色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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