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鬼难缠(2)

　　“能不能帮个忙？希望这件事能在弄得满城风雨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解决掉。”

　　“你是说丝柏？”

　　“什么？”

　　“那个大树墩呀。”

　　“是啊。”

　　“是四年前砍掉的？”

　　“说是四年前。树龄已经有一千几百岁，好像是棵很大的树。”

　　“怎么会砍掉的？”

　　“听说五年前打雷，树顶烧毁了，之后整棵树从烧掉的部分开始腐坏。如果从腐坏处折了的话就危险了，所以四年前砍掉了。”

　　“原来是这样。”

　　“晴明，帮帮忙吧。我曾跟菅原大人学过书法和汉诗，承他真情相待。今后菅原大人晚上可就没法去跟相好幽会了。”

　　“就不能去找比叡山的僧人帮帮忙吗？”

　　“那里嘴快的和尚多得出奇。要是找了他们，转眼之间，谁都会知道菅原大人被枯树枝压倒在地，整夜呻吟直到天明的故事了。”

　　“我也未必不是个嘴快的呀。”

　　“哪儿的话，晴明，我太了解你啦。如果我拜托你别说出去，你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晴明面露苦笑，给自己的空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好，那就去一趟吧，博雅。”

　　晴明放下酒杯。

　　“去哪里？”

　　“贺茂啊。”

　　“什么时候？”

　　“要去的话，就只有今天夜里啦。明天还得去教王护国寺。但说不定今天夜里那边的事情也能一并办妥。”

　　“那可太好了。”

　　“去吧。”

　　“去。”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三

　　雨停了。可是又起了雾。浓密的水汽弥漫在大气中。

　　聆听着左侧贺茂川的潺潺水声，晴明和博雅行走在濡湿的草地上。

　　马上就要将这流水声甩在身后，朝着上贺茂神社爬去了。

　　上贺茂神社，正式名称是“贺茂别雷神社”，奉祀的是别雷神。因为是自然神，神社内不安置神体。

　　博雅手中拿着照路的火把。晴明一副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的神情，行走在雾中。

　　雾只是笼罩在地表，天空似乎是晴朗的，抬头可见朦胧暗淡的月光。两人就行走在这奇异的月光中。

　　“晴明，你不害怕吗？”

　　“害怕。”

　　“可是你说话的语气，倒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嘛。”

　　“是吗。”

　　“我可感到害怕。”说出来之后，博雅似乎更加害怕了，不禁拱肩缩背，“我其实是胆小鬼啊，晴明。”

　　博雅声音极响地吞了一口口水。

　　道路不知不觉之间偏离贺茂川，开始向着上贺茂神社爬升。

　　“尽管是胆小鬼，可还有另外一个自我，不肯宽恕这个胆小的自我。我觉得那个自我总是把我朝着恐怖的地方驱赶。这很难表达清楚，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为武士吧。”

　　他说起自相矛盾的话来了。

　　博雅尽管是武士，他的身份却非常高贵。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便是他的父亲。

　　“对了，晴明，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白天说了一句怪话。”

　　“怪话？”

　　“你说过，说不定今天夜里护国寺的事情也能一并办妥，是吧？”

　　“嗯，我说过。”

　　“那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和教王护国寺那边的事情有关系吗？”

　　“大概有吧。”

　　“有什么关系？”

　　“别急，我边走边告诉你。”

　　“好吧。”

　　“你不是在我家里遇到了一位僧人吗？”

　　“嗯。”

　　“那僧人名叫玄德。我跟你说过，他在护国寺做佛像雕刻师……”

　　晴明开始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路已经进入那棵据说树龄已逾千年的丝柏所在的杂木林。

　　四

　　两年前，玄德开始动手雕刻四大天王像。

　　四大天王是守护须弥山东南西北四方的天神，分别是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护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

　　总共雕刻四尊，使用切成四段的丝柏古木。

　　护国寺得到了那棵树龄已逾千年的古丝柏。

　　千年古丝柏砍伐后要阴干两年，正好玄德要动工时，那千年古丝柏运来了。

　　玄德最先雕刻南方增长天王，花费了半年时间才完成。其次是东方护国天王，再次是北方多闻天王。每雕一尊都需要费时半年。最后雕刻西方广目天王。

　　一个月前，雕了邪鬼，接下去准备雕刻主体广目天王。就在这广目天王即将完成的时候，发生了怪事—

　　四位天王脚下原本分别踏着一个邪鬼。广目天王脚下所踏的邪鬼，就在整座雕像还差几天就要完成的一个夜晚，忽然不见了。

　　“不见了？”晴明问玄德。

　　“是的。消失了。”

　　从底座到邪鬼、天王，每尊雕像都由一整块木头雕成。广目天王的右脚底与所踏邪鬼的后背是连为一体的。

　　如今那鬼却陡然消失了，不像是有人用凿子凿去的样子。

　　直到那天中午，邪鬼还好端端地踏在广目天王脚下。这一点，玄德一清二楚。

　　那天夜里他起来小解，忽然想去看看广目天王像。毕竟耗时两年的工作就要大功告成。

　　小解后，点燃一盏灯，走进了雕刻间，却发现邪鬼不见了。

　　然而次日早晨，走进雕刻间一瞧，邪鬼这不就在广目天王的脚下吗？

　　玄德不禁怀疑：莫非昨天夜里是做梦？

　　这一天他依旧照常工作。到了黄昏时分，虽然已干完活，但昨天夜里的事还是莫名地放心不下。

　　“好吧！干脆今天夜里把它弄完得了。”玄德喃喃自语。

　　反正明天就要完工了，今晚再加一把劲，雕像大概就可以完成。玄德下了决心。

　　吃完晚饭，准备好灯烛回到雕刻间一看—

　　“邪鬼又不见啦。”

　　这次到第二天，甚至到了第三天，邪鬼也没有回来。

　　等到第四天，玄德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地来找晴明商量个办法，对寺里却秘而不宣。

　　玄德说，如果告诉寺里，佛像雕刻师的职位也许就会不保。

　　“因为邪鬼不见了，说起来责任也许在我身上。”

　　“哦？”

　　“晴明大人，您知不知道别尊法这回事？”

　　别尊法，是一种祈祷法，供奉的不是佛祖和菩萨，而是其他各种天神。

　　“听说种类非常之多，由于口传以及代代师承不同，方法上差异也很大。不可能全部了解，但我还算略知一二。”

　　总之，玄德的意思是说，供奉的神如果是四大天王，就有相应的方法，以四大天王为本尊正佛进行奉祀供养。

　　“我们开始雕刻佛像时，不管它是什么佛像，心中所思所想的就只有那尊佛像。不妨说，在整个雕刻过程中，那佛像就是我们佛像雕刻师的本尊正佛。”

　　所以玄德开始雕刻新的佛像时，必定要洒水净身。倘若不是本尊而是别的天神，则要运用别尊法供养之后，再开始动手雕刻。

　　“到雕刻广目天王时，我疏忽了这个环节……”

　　五

　　“既然如此，晴明，你……”博雅兴奋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你猜对啦。”

　　“难道……”

　　“那可是树龄一千数百年的丝柏，精气自然不同凡响。而且是技艺超群的佛像雕刻师精心雕出的邪鬼，再加上是比脚踏其身的天王先完成的。总而言之，等一下就会水落石出。你瞧，那边不就要到了吗？”

　　小径早已深入杂木林。杂草在左右两侧蔓生，晴明和博雅的衣裾都湿透了。头上树叶飒飒作响。

　　“啊！就是那个吧。”

　　晴明停下脚步。博雅站在晴明身侧，向前望去。朦胧月色下，隐约可见前面立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走吧。”晴明若无其事地举步向前。博雅咽下一口唾沫，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迈出脚步。

　　晴明走过去，果然有个巨大的丝柏树墩，树墩旁边站着一个光身子的童子。

　　童子看着晴明和博雅，薄薄的红唇向左右扯开，笑了。两片红唇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

　　“想过去吗？”童子用穿透力很强的、细细的声音问道。

　　“啊呀，怎么办好呢？”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想过去，还是不想过去？”童子再次问道。

　　“啊呀，这个嘛……”

　　晴明话音未落，童子就大声叱问：“到底想怎样？”随着叱问，唰啦一声，童子的头发倒竖起来，怒目圆瞪，眼球扩大了一倍。唯有嘴唇依然保持着微红。

　　“你自己想怎么样？想让人过去呢，还是不想让人过去？”

　　“你说什么？！”童子声音嘶哑起来，变成大人的语气。

　　“我们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吧。”

　　“不行。我可不打算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办。”

　　“呵呵。那你照我说的办吗？”

　　“不照办。”

　　“你说过照办的。”

　　“没说过！”

　　童子的嘴猛然张开，露出巨大的舌头和獠牙。

　　“啊呀，这可该怎么办呢？”

　　“你是来捉弄我的啊！”

　　童子已经不再装作小孩的模样了。身躯虽然还是很小，却俨然是魔鬼的样子。每当张口说话，口中就会熊熊喷吐出绿焰。

　　魔鬼跳离树墩，向着晴明猛扑过来。

　　“晴明！”

　　博雅扔下火把，拔出腰间的长刀。就在这时—

　　晴明朝着扑向自己的魔鬼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面在空中比画，一面念念有词地颂着咒语。

　　魔鬼陡然僵住不动了。

　　“你……”

　　“这是庚申咒文呀。”

　　晴明话音未落，魔鬼的身体便扭曲交叠，扑通一声摔倒在草地上。

　　“喂！”

　　博雅手握长刀上前一看，果然见地上躺着木头雕的邪鬼。正好是被广目天王踏在脚底的模样，身体交叠成两段，俯趴在地上。

　　“它原本是同那个树墩连为一体的，如果不设法让它离开那个树墩，我也拿它没办法。”

　　“这就是玄德所雕的广目天王脚下的邪鬼啊。”

　　“对啦。”

　　“刚才那是什么？”

　　“咒语呀。”

　　“什么咒语？”

　　“咒语原本是天竺发明的东西，但这段真言却是大和创造的。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师在雕刻四大天王时，口中所念就是这段真言。”

　　“原来如此。”

　　“嗯。”晴明瞥了一眼身旁的树墩，走近摸了摸边缘的木纹，“哦？”

　　“怎么啦？”

　　“博雅，它还活着。”

　　“还活着？”

　　“嗯。其他部分几乎彻底腐坏了，这部分虽然很虚弱，但还是活的。看样子下面有非常强壮的树根。”

　　晴明再次把手放上去，口中低低地颂起咒语。

　　他把手搭在那儿，念了很长时间咒语，甚至感觉朦胧的月亮都逐渐西斜了。

　　终于念毕咒语，晴明从树墩移开手。

　　“哦……”博雅不禁惊呼出声。

　　因为晴明放过手的树墩边缘处，一个小得眼睛几乎看不出的绿色嫩芽扬起头来。

　　“千年之后，这里应该还会耸立起一棵参天大树吧。”

　　晴明低声自语着，仰望着天空。

　　遮没了月亮的雾，此时已经散开了，幽蓝的月光从天上悄然洒落在晴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