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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寻常法师(1)

  一

  一个秋日的黄昏,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

  这个汉子拜访晴明,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如此,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呼—”地长吁一口气,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在微风中摇曳,那边一丛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唐破风式的墙旁,胡枝子红花盛开,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这种景象,简直—

  “就是荒野嘛!”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

  可是不知何故,博雅并不讨厌晴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甚至觉得喜欢。大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他的意志在起作用。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某种奇异的秩序。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大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草长得特别多。可又不是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博雅不明就里。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也大概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自己。所以他不光注意屋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唯有秋日的原野在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低声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香气便会和着那动作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博雅侧首凝思。到底是什么香气?

  知道是花香。

  菊花吗?不,不是。比起菊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爬出,正悄悄潜入大气。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每次造访晴明宅邸,都会看到这棵树。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黄色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树上那种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下来。树上传来细枝轻轻折断的声音。

  那人影不断用细细的指尖折断开着花的细枝,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在枝叶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

  是式神吗?!

  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忽然变得清晰,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

  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

  博雅扭头望向那树梢。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么?”

  “你不都看见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

  “对呀。”

  “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才问你嘛。”

  “马上就会明白了。”

  “马上?”

  “嗯。”

  “我怎么马上弄明白?”博雅话说得爽快耿直。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明白啦。”

  “哦……”

  “到这边来吧。”

  晴明的右手边有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

  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

  “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经过一条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

  “我又说话了吗?在哪儿?”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难道又是你那一条桥的式神告诉你的?”

  “呵呵。”

  晴明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这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

  他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

  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液体,闻香便知是酒,但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

  “总不至于有毒吧。”

  “大可不必担心。”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博雅也举杯送往唇边,将一小口红色液体抿在口中,慢慢咽下。

  “啊,不错。”博雅长吁了一口气,“直透五脏六腑啊。”

  “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

  “嗬!原来是来自大唐。”

  “嗯。”

  “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阴阳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那是桂花树。”

  “噢。”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

  “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中人。”

  “呵呵,有人了吗,博雅?”

  “哎呀,你问什么?”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

  “哪儿的话。我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博雅连忙掩饰。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啊,快看……”

  博雅追随晴明的视线。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茫茫暮色已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在这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

  “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

  “就算是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静地看嘛。”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西密度慢慢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个身着唐衣的女子。

  “那是小熏……”

  “小熏?”

  “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

  “什么?”

  “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折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

  “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说,博雅,如果猛地叫你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到吗?”

  “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

  “嗯。”

  “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倒也是。”

  “那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熏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

  “是—”。

  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走来。她轻飘飘又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道了声“谢谢”,接过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二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我最近才好像理解他的心情。”

  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忽然大发感慨?”

  “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嘛。”

  “所思的是什么呢?”

  “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是很可悲的。”

  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博雅?”

  “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嗯。”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叡山三塔之一。

  “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一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素烧白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他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

  “你猜怎么着,晴明?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

  “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入谁人之手呢?就这么一个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作蛇的形状盘曲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

  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了,僧都再也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叡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

  “嗯……”

  “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

  现在的博雅已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他感慨良深。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了。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轻轻地说:“人,是成不了佛的……”

  “成不了吗?”

  “对,成不了。”

  “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

  “嗯。”

  “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

  “是的。”

  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博雅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晴明?”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着?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获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称作佛,其实也是一种咒。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那也是由于这句咒,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

  “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但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何感到放心了。”

  “对了,你怎么忽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

  “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

  “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

  “呵呵。”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

  “嗯。”

  “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

  “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

  “嗯。”博雅点点头,“事情是这样的……”

  三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念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务请赐教!”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不是没有。”

  “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人学。我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请您尽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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