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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扑地巫女(2)

  “是一个女人。那女人来卖瓜,因为瓜看上去很好,就买了。”

  “到天黑还有段时间,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弄明白,但我还是去查一查吧。”

  “拜、拜托了。”

  “博雅,如果你不介意走一点路,那就一起来好吗?”

  “那当然。”博雅站起来说道。二人走出大宅。

  往外走,在大门口,晴明停下脚步,从袖口取出那条蛇。黑蛇缠绕在晴明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好啦,回主人那里吧。”

  说着,晴明把蛇扔在地上。蛇贴着地面爬行。

  “哎,博雅,我们跟着它走吧……”

  晴明迈步就走,博雅跟了上去。

  五

  来到京城的东端。蛇仍以人的步行速度贴地爬行。

  进入山中,不知从何时起,置身杉树林中。一人合抱、两人合抱的古杉一棵棵指天而立。空气变得凉沁沁的。

  离傍晚尚早,四周却已经显得阴暗了。因为杉树的枝梢遮挡在头顶上,阳光照射不到森林的地面。

  隐隐约约可见人的足迹和石阶的痕迹。林中的小径延伸着,蜿蜒向上。

  “看到啦,博雅。”

  晴明望着小径的前方说道。树丛之间出现了一个屋顶。

  “就是它。”

  他们跟着蛇一起来到那所房子前面。

  这是一所残破的寺院。屋顶已经腐烂,一部分墙壁都剥落了。看样子至少已十年以上没有人居住了。

  蛇缓缓爬入院子。晴明和博雅正要随之入内,里面突然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小眼睛女子。

  “是安倍晴明大人吧。”

  女子小声说道,仿佛在喃喃自语。看来,她就是上门卖瓜的女子。

  “是的。”晴明点头应道。

  “主人等着您呢。”

  女子说着,请晴明和博雅入内。

  “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来?”

  晴明这么一问,女子点头称是。

  “我家主人早就说了,能够应付那个瓜的咒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了。如果有人解除了这个咒,与之同来的话,他就是安倍晴明……”

  女子低下头行礼,示意晴明往里走。

  “止步吧。不必进来。”

  屋子里面响起一个声音。是一个男人无奈的声音。

  “请别介意。”

  在女子的催促下,晴明和博雅进了屋。

  这是一所小寺院,进门即为本堂。但没有供奉本尊。屋内有两名男子。其中一名男子似有相当身份,穿着讲究,与残破的寺院很不相称。此人站得靠里,背向来客。

  另一名男子是个老人,一头蓬乱的白发。他穿着肮脏的公卿便服,污垢斑斑,无法估计已有多久没洗过。脸因曝晒和肮脏呈黑红色,无数皱纹深深地刻在上面。狮子鼻。一双闪烁着黄光的眼睛如猛禽般锐利。

  不用说晴明,就是博雅也已经不是初见这副尊容。

  那条黑蛇盘在老人脚下。

  老人嫌它碍事似的用右手捡起,托在掌上,举至头部的高度,嘟起嘴巴衔住蛇头,然后一口吞下。

  “你来啦,晴明……”老人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

  晴明的红唇浮现浅浅的笑意。

  “能做这事的人也没有几个,所以我已经想到是你。”

  “晴明,这位老者就是那位……”博雅说。

  “芦屋道满大人……”

  晴明说出他的名字。

  “久违啦,晴明。”

  “还是后会有期嘛。”

  “没错。”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受人之托啊。”

  “受人之托?”

  “事已至此,我自己当然不会想这么干。”

  “也是。”

  “消遣解闷嘛。”

  “你说是消遣解闷?”

  “对。晴明你这样爱管闲事,也是消遣解闷吧?”

  “我也是受人之托。”

  “嘿嘿。”芦屋道满瞟一眼里屋,“我对那位大人说了,若是贺茂忠行、贺茂保宪,两人中来任何一个都不妨,但晴明出马的话,事情到此为止。”

  “藤原兼通大人……”

  晴明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是藤原兼家的兄长的名字。

  被说穿的瞬间,背向他们的男子肩头猛然一抖。

  “不必转过来。看不见您的脸也好。刚才说的名字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是否真的是您,谁也不知道。如果到此为止,我晴明和博雅也没有打算向兼家大人说出来。”

  “聪明人呀,晴明……”

  道满哈哈大笑。

  “您觉得此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好啊。”

  道满答应一声,又说:“晴明,这次的事,你就对兼家说,是我道满开玩笑。使他担惊受怕了,为了向他表示歉意,以后有晴明也做不到的事,我道满这里随时可以商量。想召唤我的话,在西风猛烈之夜,将百枚写有我姓名的木牌投向空中,三天之内我就会上门拜访……”

  “我一定把话带到。”

  “事情就此结束。”

  “好。”

  “请回吧,晴明。”

  “明白了。”

  对低头致意的晴明,道满又说:“等一等,晴明。”

  “还有什么事吗?”

  “你要到那女人那里去一趟吧?”

  “有此打算。”

  “那就好。”

  “告辞。”

  “好吧。”

  晴明示意博雅,转身离开。

  “走啦,博雅。”

  六

  “挺惊人的,不过……”

  博雅开口说话时,二人刚走出杉林。太阳已在西山的山顶上。

  “没想到是兼通大人做了这么一件事,是因为……”

  “唔……”

  “弟弟的官位超过了自己,气愤难平吧。因为兼家大人为超过兼通大人,也曾在朝里多方活动。”

  “哦。”

  “这件事还是不能对兼家大人说吧?”

  “这样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博雅说。

  “这样,日后我们也好办。”

  “好办?”

  “万一将来朝中有事,危及你我时,他就会出手帮忙吧。”

  “你说的‘他’是……”

  “藤原兼通大人啊。”

  “……”

  “如果我们在那里看见了他的脸,或者向兼家大人和盘托出,只会惹他怨恨。得到机会,他就有可能叫人来谋取我们的性命。刚才以那种方式了结是最好的。”

  “道满大人说你‘聪明’,是指这回事吧?”

  “跟鬼呀、怨恨呀打交道,广交朋友是很必要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

  “要在人世上生存下去,就要这样处心积虑。”

  “说到做事,刚才道满大人说‘晴明做不来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做不了的事嘛。”

  “那是……”

  “例如以咒杀人之类的事。”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停住了脚步,打量着晴明。

  “你怎么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博雅脸上呈现高枕无忧的神色。

  “咳,为了在这世上活下去,有许多事要违心地去做。但是,如果你做得出以咒杀人的事……”

  “如果做得出会怎样?”

  “那、那就……”

  “你怎么啦?”

  “我也说不好—也就是说,我可能会讨厌活在这个世上了。”

  “哈哈哈。”

  “我是这么想,晴明,因为有你,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

  “……”

  “无论你怎么冷眼看待世间,有时我也不明白你的事,但是,我明白你最根本的地方。”

  “明白什么?”

  “其实是因为你总认为自己是单枪匹马。老实说吧,晴明,你其实很寂寞,觉得自己在世上是孤身一人。我有时也痛切地感觉到你的处境。”

  “哪有这种事。”

  “真的?”

  “不是还有你吗,博雅?”

  晴明冒出这么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让博雅接不上话头来。

  “傻瓜。”

  博雅只说出两个字,他面露愠色地往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晴明笑嘻嘻的。

  “不过,还好。”

  博雅向身后的晴明搭话。

  “什么‘还好’?”

  “因为我终于知道,你别处还有女人。”

  “女人?”

  “这不是要去见她吗?道满大人不是说过吗?”

  “哦,你说那事。”

  “晴明,她是个什么人?”

  “就是‘扑地巫女’嘛。”

  晴明脱口而出。

  七

  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晴明和博雅抵达京西的一所庵。

  庵不算气派,但屋顶、墙壁完好,足以遮挡风雨。外有垣墙,加上一个小门,围成简单的院子。庭院里,暮色下还能看清开花前的胡枝子,绿意盎然。

  庵里已上灯火,从外面能看见摇曳不定的红色光焰。

  走进院门,庵内走出一名僧尼打扮的漂亮女子。

  “正等着您呢。”女子说道。

  “晴明,这位师傅是那位……”

  “对,你也见过的。是八百比丘尼师傅。”

  从庵里出来的,是数年前的一个冬夜来到晴明家、在雪中裸露身体的女子。就是那据说吃了人鱼肉、活了数百年的白比丘尼。

  在雪中的庭院里,晴明和博雅帮她除掉了体内的祸蛇。

  “那次你们真是帮了大忙。”

  八百比丘尼郑重地低头致谢。

  “那么,你就是‘扑地巫女’了?”

  博雅这么一问,她答道:“是的。”

  然后,她引导二人进入庵内:“请这边来。”

  室内的地炉生着火,架在上面的锅冒着热气。

  打量一下,地炉边上有盛满野菜的碟子,连酒也备好了。

  晴明和博雅在地炉旁的圆垫子上就座。小小的酒宴开始了。

  “您都知道了吧?”

  杯酒下肚,将空杯放回盆上时,晴明问道。

  “是。”八百比丘尼点点头,“不是马上就明白的。但当我看见兼家大人拿上来的甜瓜时,就联想到应该跟兼通大人有关了。”

  “是那家伙干的—这一点也想到了吗?”

  “能做到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保宪大人—没几个人。这两位是决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剩下就是那位……”

  “芦屋道满。”博雅把名字说了出来。

  “对。”八百比丘尼点头认可,“对方若是那个道满,像我这样的就远不是对手了。所以……”

  “就抛出了我的名字。”

  “对。”

  八百比丘尼垂下白皙的眼睑。

  “为此又可以见到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实在太高兴了。”

  八百比丘尼伸出纤指拿起酒瓶,为两只空了的杯子斟满酒。

  “像我活得这么长,也能获得不可想象的能力啊。”

  “是占卦的事吗?”博雅问道。

  “是的。随口而出往往就很灵验,于是人家来求,就模仿占卦。但明白将来的事,并不见得是好事。”

  “是啊。”

  谈话之间,夜已渐深。

  “那位大人其实很寂寞吧。”八百比丘尼说道。

  “哪位大人?”博雅问道。

  “芦屋道满大人……”

  “是他啊。”

  “对。因为我也一样。”

  “一样?”

  “我也不同于一般人嘛。天生与众不同的人,不能适应人世。可又不能去死,只好弄点什么事来做做,打发至死方休的漫长岁月。”

  “那家伙说了,是当作消遣的。”

  “这像是他说的话。”

  “……”

  “某方面与众不同,等于在那个方面出类拔萃,因此而感到寂寞—晴明大人,您也是一样吧。”

  对八百比丘尼的恭维,晴明只是苦笑。

  “哈哈……”

  博雅笑起来。

  “博雅大人,您也是一样的呀。”

  八百比丘尼小声说道。

  “博雅!”晴明对止住笑声的博雅说道。

  “什么事?”

  “你带了叶二吗?”

  “带着。”

  “正好。我想听博雅的笛子啦。可以吹一段吗?”

  “好。”博雅答应着,从怀里取出叶二。叶二是他从朱雀门的鬼手里得到的笛子。

  博雅的唇轻轻贴住笛子,静静地吹起来。

  不用说人,就连天地、神灵也感应到这笛声,大地上的种种气息都以这所小庵为中心,悄然聚拢,祥和静穆的力量自上天降临小庵上方。

  博雅仍旧静静地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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