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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鬼小槌(1)

  一

  冷森森的雪在下着。

  庭院被自天而降的白雪铺成了银色世界。

  柔和的白。

  所有的东西上,都堆积了雪,地上的一切都被漫天洁白覆盖。

  天地万物的声音,仿佛已被雪夺去。

  没有风。雪花依然不住地从天而降。

  当你凝视自天而降的雪时,甚至会觉得动的不是雪,而是这片大地。大地在静止于空中的、上万上亿片雪花中缓缓上升。观者也许会把大地上升的速度,当成雪花降下的速度。

  望着雪景,这样的念头油然而生。

  “实在是不可思议呀,晴明。”

  发出这一句感叹的是源博雅。

  这里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博雅和晴明坐在木条地板上,边欣赏雪景边喝酒。

  他们的身旁各放着一个火盆,一边向火取暖,一边说话。

  二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子。这种袜子,就是将两块脚掌形状的布缝合而成的、不分脚趾的袋子。袋子上部有两根带子,系在脚上以免滑脱。

  “你说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晴明眼梢细长的双眼转向博雅。

  “就是这场雪。”

  “雪?”

  “你看这个院子呀。”

  博雅的视线投向庭院,心中仿佛有无限感慨。

  庭院里的松树、枫树和樱树的枝干上,甚至细小的枝条上,都积起厚厚的雪。

  枯立的黄花龙芽上、庭石上,也积叠着雪。

  “不仅这个庭院,现在整个京城都下着这样的雪呢—”

  “嗯。”

  “岂不是很奇妙吗?”

  博雅端起酒就喝,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话里。

  “晴明啊—”

  “什么事?”

  “雪花虽然看上去柔若无物,可不正是因为它的重量,才自天而降的吗?”

  “嗯。”

  “我刚才在想,这重重的雪是如此的多,它究竟存在于天上何处?”

  “噢。”

  晴明沉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一口酒。

  “昨天—不,直到今天早上,你也知道的,天空还是那么晴呢。怎么就……”

  “……”

  “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天上的何处,预备下了如此之多的雪呢?”

  博雅在木条地板上放下酒杯,把手伸向火盆烘火。

  “在天上何处倒也无所谓,可为何到现在,雪才开始下呢?”

  “博雅呀—”晴明嘴角含笑,说,“你真有意思。”

  “有意思?”

  “对呀,很有意思。”

  “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博雅,雪呢,的确是在天上形成后才掉下来的,但并不是这么多的雪都是在天上制作好,然后再落下来呀。”

  “那么,是怎么掉下来的?”

  “雪是一形成,随即就掉下来的……”

  “噢?”

  “你现在视为雪的东西,说来就是‘咒’。”

  “咒?”

  “是咒。”

  “喂,晴明,你又打算蒙我吗?”

  “我没有打算蒙你。”

  “真的?”

  “好啦,博雅,你听着。”

  “噢。”

  “雪是什么?”

  “什、什……”

  “所谓‘雪’,就是水。”在博雅说出来之前,晴明抢先说道。

  “对、对对。”

  “春天里,雪融为水,渗入地下,有些汇入河流,进入湖泊、大海……”

  “对对。”

  博雅又点点头。

  “这些水,又溶化在大气里。”

  “溶入大气?”

  “如果我们用钵装了水,搁在一边不理它,过两三天工夫,水就没有了,对吧?”

  “对。”

  “你认为这些水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

  “溶入了大气呀。”

  “……”

  “大气凝聚于天上,时而成云时而成雨,又降落到地面。这回呢,是变成了雪。”

  “噢噢。”

  “形状和方式虽然时时刻刻在发生变化,但是,它的本质是水。”

  “……”

  “水有时会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哩。”

  “可是,照这么说,你所说的本质的水,不也还是咒吗?”

  “一点不错,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还是咒,不妨说,云也好雪也好,本质都是水。无论水呈现何种形态,其本质没有变化,也就是咒了……”

  “这就是说,晴明,天上无穷无尽的雪,是有其根源的,对吧?”

  “正是如此。”

  “雪的来源这东西,天上有,这片大地上也有,岂不是无处不在?”

  “对。”

  “也就是说,雪也好雨也好,水也好云也好,并不是在某处存在一个大根源,而是彼此之间互为根源,彼此互相转化,在这天地间运行。”

  “一点不错,博雅。”

  “简而言之,我此刻就是在看运行于天地间的咒啦。看雪,岂非就是在看咒的运行吗?”

  “你好厉害呀,博雅。所谓看雪,其实就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晴明话里充满赞叹之情。

  “所谓咒,就是运行。”

  晴明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大雪覆盖的庭院。

  “无论是何种咒,其形状总在不断变化。任何事物,均以变化之态驻留大地上,释尊也这么说过。”

  “很难得嘛,晴明,没想到能在这儿听你弘扬佛法呀。”

  “因为佛法也好咒也好,追根究底,其道理是很接近的。”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呀,晴明—”

  “什么事?”

  “刚才和你谈论雪,我感觉明白了一些东西,可是……”

  “怎么啦?”

  “最初看这雪时,有一种挺不可思议的吃惊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似乎已经不知所踪啦。”

  “噢。”

  “对于雪也是运行中的咒这样一种存在,我也很吃惊。可一开始我看着雪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真实的感觉。”

  “你真是不得了啊,博雅。”

  晴明恳切地说。

  “我什么地方不得了?”

  “你明白吗,博雅?‘看雪其实是在看运行的咒’—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啊。”

  “是这样吗?”

  “这可不是那些和尚啊、阴阳师啊轻易说得出的话。你精辟地说出了天地之间的至理。”

  “是这样吗?”

  “是的。而且,你还没有察觉。所以还在叹息大雪是如何不可思议。你呀,比这场雪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哦哦。”

  “我就喜欢你这种地方。”

  微微的笑意,爬上了晴明的嘴角。

  “你别取笑我,晴明。”

  “我没有存心取笑你。”

  “真的?”

  “我一向说你是个好人。”

  “你还是在取笑我。”

  “没有的事。”

  “得了吧。你说我是个好人的时候,通常就是取笑我的时候。”

  “你怎么噘着嘴呀,博雅?”

  “真的?”

  博雅边说边抬手去摸嘴巴。

  “你真是个好人呀,博雅。”

  晴明说着,微笑起来。

  博雅拿开嘴边的手,说道:“别取笑我嘛。”

  他这回真的噘起了嘴。

  此时,晴明右手已端起斟了酒的杯子,边送往嘴边,边把目光移向庭院的方向。

  “下得好。”晴明忽然说。

  跟随着晴明的视线,博雅也将目光投向庭院的白雪。

  “哎,晴明……”博雅低声说。

  “嗯?”

  “在这样的雪天里,我总是想起那位白比丘尼大人,不知她现在可好?”

  “博雅呀,那位大人可是吃过人鱼肉、不老不死的啊,极少生病。”

  “不,我不说那个,晴明。我说的不是她的身体健康,是她的内心。”

  “我知道。”

  晴明仍然凝望着庭院里纷纷落下的雪。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但这一场雪,是人人共对的吧。”

  “……”

  “白比丘尼的上空,恐怕也下着这场雪吧。不仅仅是白比丘尼,一想到分开后没有音信的人们上空,都在下这么一场雪,我突然觉得,这雪好像变得可爱起来……”

  晴明收回的视线,落在博雅的脸上。

  “虽然不知道平实盛大人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他的上空,恐怕也下着这场雪吧。”博雅说。

  “哦,你说左卫门府的平实盛大人吗?”

  “你认识他吗,晴明?”

  “不认识。人是见过几次,但没有交谈过。他好像是……大尉?”

  “对,大约一年前被任命为大尉。”

  “据说一个月前的晚上,他出门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卫门府的藤原中将关照过我,我也想助他一臂之力。”

  “他似乎颇得中将大人的欢心。”

  “正是如此,晴明。”

  听了这话,晴明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说:

  “关于那位中将大人,博雅,你没有听说什么吗?”

  “关于他的什么?”

  “他的烦恼。”

  “你是说中将大人的病?”

  “现在京城里流行的那种呀。”

  “猿啼病?”

  “对。”

  晴明点点头。

  所谓猿啼病,是约两个月前开始在京城里流行的疾病,患者会发烧,身体各处疼痛。

  腰和脊椎关节疼痛,发高烧说胡话。病情再加重的话,就变得不能站立,只能卧床,到了半夜,会痛得熬不住,在床上喊叫起来:

  “吱呀!”

  因为喊叫声类似猿叫,这种病便被称为“猿啼病”。

  “好热!好热!”

  患者边说边要水喝:“水!给我水!”

  不住地想要喝水。

  虽有人痊愈,但也有人因此病而去世。藤原中将也患了这种猿啼病。

  “可是,晴明,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要说这个嘛,博雅—”

  “噢?”

  “其实已经来过了。”

  “来过?”

  “就在你来这儿之前,藤原中将大人府上派了人来,那时雪还没有开始下。”

  “噢。”

  “他在约四天前得了这病,身体弱了许多,服了药也没效果,便派人过来,让我设法治一下。”

  “那,要怎么办呢?”

  “我答应了过去的,可下了这场雪呀……”

  “噢。”

  “说是傍晚派车来接的,要是来的话,再有一会儿就该到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嘛,博雅—”

  “还有什么吗,晴明?”

  “我很烦去那么拘谨的大宅子哩,如果你肯陪我一起去,我就有信心啦。”

  “是吗?”

  “怎么样,一起去吗?”

  “噢……”

  “走吧!”

  “噢。”

  博雅嘴巴刚刚张开,晴明又说了: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

  果然,到了傍晚—

  正如晴明所说,藤原中将家派了牛车来接。

  车在门外。晴明和博雅穿上束带靴,踏着积雪,走到门外。

  雪依然在下。晴明和博雅身上的衣物已经披上了雪花。

  傍晚的昏暗中,雪景绵延。四名随从手持燃烧的火把,立于雪中,等待着晴明和博雅。

  二人往牛车里探看一下,发现车里放着一个取暖的火盆。

  “噢。”

  “不错。”

  晴明和博雅同时说道。

  此时—

  “喂,晴明—”

  二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晴明和博雅一回头,只见稍远的雪地里,站着一个老者。

  一头乱如蓬蒿的白发。

  在雪天的傍晚,却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水干。

  炯炯有神的一双黄色眸子。一张皱纹纵横的脸。

  是芦屋道满。

  “这不是芦屋道满大人吗?”

  “好久不见啦。”

  道满嘟囔一声。他蓬乱的头发上有一层雪。

  “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吗?”晴明说。

  “你是打算去藤原中将那里吧?”

  “正是。”

  “说来,那本是我的事哩。”

  “你的事?”

  “不管出现什么事,一半算在我道满头上。这一点,你记住好啦……”

  “我会记住的,可这回是什么事呢?”

  “去了就知道了。”道满说着,背过身去,“我且看热闹。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就去拿一半。”

  他迈开步子。

  在雪中,道满渐渐远去。他竟然赤着脚!

  直到看不见道满的身影了,晴明和博雅才钻进牛车。

  三

  藤原中将卧床不起,哀声连连。

  “好热啊……”

  “好热啊……”

  他意识模糊不清,大汗淋漓,如果掀起卧具,恐怕会冒出一股热气。

  用手触摸他的肌肤,热得不像是人的身体。

  “好痛啊……”

  “好痛啊……”

  腰背、全身的骨头都疼,几次变换睡姿,不时扭动着身体。

  然后,突如其来地圆瞪双眼,厉声喊叫道:

  “吱呀!”

  家中各人都围在枕畔,却束手无策。

  中将身上的衣物一会儿就被汗水湿透,于是就替他更换。

  “您觉得怎么样—”

  “您好些了吗?”

  家人只能说些类似的话。

  给他服用的药物完全没有效果。之前还是一副热得不得了的样子,忽然间就说觉得冷。

  “好冷啊……”

  “好冷啊……”

  他的身体直打哆嗦。而且,一直闭着的双眼睁开了—

  “吱呀!”

  他又叫唤起来了。

  就在此时,晴明和博雅赶到了。

  中将躺在屏风后面,晴明在他的枕畔坐下,凝神调整呼吸。

  在四盏灯火的照耀下,可见中将额头的汗珠和乱发。

  看见中将的样子,晴明“啊!”地轻呼一声。

  “噢……”

  晴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

  “原来是这样啊……”

  又接着说:

  “这种情况,也就无需药物和特别的修法啦。”

  “喂,是真的吗,晴明?”

  坐在晴明一旁的博雅说。

  “您请看吧,博雅大人。”晴明说。

  有旁人在场时,晴明对博雅说话总是毕恭毕敬。

  在晴明的催促之下,博雅望向中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问题似的嘘了一口气。

  “哦,中将大人的样子是……”

  随着博雅的声音,众人一起望向中将,发现中将的样子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之前他总是不停地左右扭着身体,可此刻已经不再那样不安地动来动去了。

  “好冷啊……”

  “好热啊……”

  “好痛啊……”

  刚才还那么哼哼着,而现在已经双唇闭合,安静地发出睡眠中的呼吸声。依然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但除此之外,与平时的睡姿并没有太大分别。

  “吱呀!”的喊叫声也没有了。

  藤原中将闭目安眠。额头上还有汗珠,但已经不再增加,似乎开始退烧。

  这是从晴明在中将枕畔坐下的一刻起出现的情况。

  “你究竟干什么了,晴明?”

  “我什么都没有开始做。”

  晴明说着,把视线移向中将的对面。

  中将仰卧着,晴明坐在他的右肩附近,视线所及之处,是中将左肩的枕畔。

  他向着枕头那边点头致意,就像那边有人在一样。

  “是的,我来了。”

  晴明对着虚空说。

  “喂,你怎么啦,晴明?”

  即便博雅发问,晴明也不予理会。

  “哦,原来额上那个是原因啊—”

  晴明一膝屈起,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嘴里小声念念有词,右手指尖轻轻往左手的纸片上一戳。

  晴明右手拿过纸片,往中将对面一侧探出身子,手中的纸片像在空中擦拭似的挥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

  中将的枕畔慢悠悠地现出一个人影,马上就变成了真人。

  他身穿水干,右手握着小槌,注视着晴明。

  “啊!”众人同时惊呼一声。

  “这是平实盛大人呀。”

  “实盛大人?”

  “实盛大人?”

  坐在那里的,不正是这一个月来失踪的平实盛嘛!

  “啊!”

  紧接着发出惊呼的,却是实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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