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鬼小槌(2)
“那么,大家能够看见我啦?看得见我啦?”
他放声大哭起来。
四
“是这样的—”
在晴明的催促下,没过多久,平实盛终于开口了。
“那天晚上,在我去女人那里的途中,遇见了怪事。”
实盛缓缓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平实盛出发前往住在西京的女人处,刚好是约一个月前的晚上。他独自上路。
既没有乘牛车,也没有带随从。他徒步前行。
他这个“大尉”职位,是六位官阶,不算大官。
比起乘车,独自步行更加方便,而且他喜欢这样。
在四条横过朱雀大路,步行一阵子,发现前方有几点灯火在接近。是点亮的火把。
这是一个月夜,实盛没有持灯火。
遇见熟人可是件麻烦事,要是盗贼的话,尽管自己是卫门府的人,单枪匹马跟他们干起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实盛躲避到旁边大松树的阴影下,打算让他们过去。
然而,看清走过来的家伙,实盛吃了一惊。
不是人。是鬼。
独眼的鬼。
有很多只手的鬼。
没有脚,用身体长出来的六只手走过来的鬼。
用一条腿蹦着走过来的鬼。
这一伙十来个鬼,正向这边走过来。
实盛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正当他祈求着众鬼快快通过时,众鬼竟然在松树前停下来。
“咦,好像有一股香味。”
“噢噢,好香。”
“香。”
“香。”
众鬼停在马路中间,抽动着鼻子东嗅西嗅起来。
“是人的香味吧?”
“是人。”
“这儿有人!”
“在哪里?”
“在哪里?”
众鬼开始四下寻找。实盛缩起来,躲在树荫里,身体颤抖不已。
“哇!”忽然,嘴巴大张的独眼鬼探过头来,“我抓住啦!”
它揪着实盛的衣领,一下子把他拖到了路中央。
“喂,这家伙看见了我们,就躲到树影里去了。他不是个普通人吧?”独眼鬼说。
“这说明,他看得见我们的样子哩。”
“这可就奇怪了。”
众鬼这么一说,用六只手爬行的鬼便过来问道:
“喂,你,平时信仰什么东西吗?”
“是、是!谈不谈得上信仰我也不知道,平时一有机会,总对着六角堂的如意轮观音合掌—”
实盛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噢,平时参拜六角堂。也难怪看得见我们啦!”
“看来是这样。”
众鬼纷纷点头,恍然大悟一般。
“那么,这家伙怎么办?”
“吃掉好啦!”
“对对,吃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话了:“等等。”
是一条腿的鬼。
“我们现在时间很紧哩。”
“对呀,必须赶往二条的藤原清次家去。”
“本身就已经忙不过来啦,哪有工夫吃人呢。”
“倒也是。”
“那么,让他给我们办事吧?”
“这是个好主意。”
“那就这么办啦?”
独眼鬼说完,喀地张开嘴巴,“呸”地向实盛吐了一口唾沫。唾液正中实盛额头。
“喂,拿着这个!”
一个鬼把一件东西交到实盛手上。一看,原来是一把用旧的小槌。
“你拿着它,跟我们走!”
一帮鬼又开始赶路了。
无奈,实盛只好跟着它们走。
不知不觉中,众鬼两个两个地散去了,等实盛察觉时,发现自己和独眼鬼一起站在藤原清次家大门前。
“走,进去!”
独眼鬼麻利地直入清次内宅。
清次家中,一片沉睡的静寂。但闯入者咚咚的响亮脚步声却没有惊起任何人。
不久—
当来到在寝具中安睡的清次枕边时,独眼鬼停住了。实盛也站立在独眼鬼旁边。
“刚才交给你的小槌呢?”
鬼用它的独眼瞪了一下实盛。
“是、是!在这里。”实盛答应道。
“用小槌敲清次!”鬼说道。
“什么?”
实盛不明白鬼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敲,不用管别的—”
既然如此,实盛只好隔着卧具,心惊胆战地用小槌敲打熟睡中的清次的身体。
啊—
清次小声呻吟起来。
实盛害怕清次醒过来,但是,清次并没有睁开眼睛。
“别住手,给我不停地敲!”
既然鬼这么说,实盛也就不再顾忌,用小槌敲打着清次。
“好热啊……”
“好热啊……”
不久,清次开始出声地呻吟起来。
“好痛啊……”
“好痛啊……”
忽然,清次两眼瞪圆,大喊一声:
“吱呀!”
实盛大吃一惊,以为清次醒过来了,但清次并没有醒。
实盛停下了手中的小槌。
“给我不停地打!”
在鬼的催促下,实盛又开始敲打清次。
于是—
“好热啊……”
“好痛啊……”
“好冷啊……”
然后,清次喊叫起来—
“吱呀!”
敲打了约一个时辰后,独眼鬼说:“差不多了,停手吧!”
实盛刚住手,鬼就吩咐:“去打下一个。”
他们出了清次家,进入另一所宅子,在那里,实盛又照吩咐干了相同的事。
终于,实盛察觉到了:这不就是那种“猿啼病”吗?
原来用自己手中的小槌一敲打,人就会患上那种像猿猴般尖叫的病。
黎明时分,当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时,鬼说道:
“好啦,晚上我还去找你,白天你随意吧!”
在四条和朱雀大路的十字路口,鬼消失无踪,丢下实盛一个人。他怀里还留着那把小槌。
不可思议的经历!实盛满怀着心事赶回家,家人们已经起来了。他们都为实盛没有回家而忧心忡忡。
“喂,是我!我回来啦!”
实盛发话了。但是,所有的人对他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实盛走上前去,大声喊道:
“怎么啦?是我!看不见我吗?!”
众人还是没有反应。
看来,家里人不但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连声音也听不见。想用手去触摸,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一筹莫展之时,夜幕降临了,到了晚上,众鬼来到实盛家里。
“走吧。今天晚上你还得好好干活—”
整整一个晚上,实盛和众鬼一起,又干了和前一个晚上同样的事,到了早上就自由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好些天不吃不喝,却不见瘦,也不困。只是不能跟人说话。
说到乐趣,也就只有拿小槌敲打别人,让别人患上猿啼病的时候了吧。
开头还是战战兢兢的,但不知不觉中,开始觉得用小槌打人很好玩。
有时候也会打上一个平日飞扬跋扈的人,看着那家伙瞪圆两眼,吱呀尖叫的样子,觉得挺滑稽的。
但是,没有说话的对象,这可让实盛感到孤独。
约五天前,当实盛呆立在四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交界的十字路口时,一个形象怪异的老者向他走来。
一头蓬发,身穿褴褛的水干,赤脚。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向实盛走来。
他的眼睛盯着实盛。实盛不禁回头望向身后。
他以为有人在自己身后,老人在望着那个人。但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不一会儿,老人走到实盛跟前,站住了。
“你,手上的东西挺有意思嘛。”
老人看着实盛拿的小槌说。
“你、你能看见我?”
“当然能看见。”老人满不在乎地说,他望望实盛的额头,又说,“咦,被疮疤神吐了唾液嘛!”
实盛抬手揩了揩额头,但就像之前一样,唾液擦不掉。
“那可不是随手抹一抹就能擦掉的。”老人盯着实盛,说,“哎,要我救你吗?”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您能救我吗?”
“当然。不就是让你现身嘛,还让你跟之前一样能吃能喝的吧!”
“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那么,我可以提点要求吧?”
“不论什么—”
实盛刚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道:
“但是,一到晚上,无论我在哪里,那些鬼都要来找我。这可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它们好了。”
老人蛮有兴致地笑着,发出吊嗓子似的声音。
不久,夜幕降临。
站在十字路口的实盛和老人耳边,响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哦哦……”
“嗷嗷……”
当声音渐渐接近时,仿佛从四面八方的昏暗中现身似的,众鬼蠢动着围拢过来。
“哎,你今晚还得好好干活!”独眼鬼说道。
这时,一条腿的鬼开腔了:
“咦,这里有个奇怪的老头哩。”
“这老头是什么人?”
“是我们的模样现形了吗?”
就在众鬼议论纷纷的时候,老人“咳!”了一声:
“这个人我要带走啦!”
“什么?”
众鬼紧张起来。
“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他原本就不是你们的伙伴嘛。”
老人若无其事地说。
“你说什么?”
“能看出我们的原形,看来你多少有一点修为吧。可要是半吊子就说大话,你会很惨哩—”
“先把这老家伙吃掉!”
“好。抠出他的眼珠子,扒出他的心肝,当场吃掉!”
“有意思。”
老人伸出赤脚,迈步上前。
“那就试试看吧。”
老人满不在乎地说。
此时—
“哎,这家伙,是那所破庙的老头哩。”
用六只手爬行的鬼冒出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
“真的哩,是那老头。”
“这家伙,从前曾经闯进阎王殿,化身为马头大王蒙过咱们哩。”
“真要跟他较劲,他可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别惹他。”
“别惹他。”
众鬼安静下来了。
众鬼轮番打量着实盛和老人,说道:
“看在你勤勤恳恳干了一个月活的分上,就这么饶了你吧。”
“本想让你加入我们,但这老头多管闲事,没法子啦。”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众鬼说完,背过身去,各自嘟囔一句:
“我去一条。”
“那我去堀川那边。”
“千万别接近土御门一带啊。”
众鬼消失在黑夜的昏暗中。留下了老人和实盛二人。
“怎么样,完满解决了吧?”老人说。
“是的。”
虽然不明白那些可怕的鬼为何奈何不得这个寒碜的老人,不过,看来自己是获得自由了。
“好吧,那你就给我干一件事吧。事成之后,我就让你回复原来的样子。”
“我得干什么事才行呢?”
“哦,你就干和之前同样的事就行。”
“干同样的事?”
“噢噢。你找一户人家,用那把小槌敲打主人,让他得三四天猿啼病就行。”
“找哪一家人好呢?”
“哪家都行。不过,有钱人家更好。”
老人满意地微笑着。
“你拿小槌尽量把主人敲打得叫唤几天,直到我出现就好了。”
“明白了。”
实盛点头应允,他忽然想起自己一个月前要去找的女人。
“可是,在此之前,我想去看一个女人……”
之前他连去那女人处的力气都没有,可一想到将变回原样,忽然就想见那女人了。
“那当然没有问题啦。”
“我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您究竟是哪一位法师呢?”
“我吗?我就是你所见到的脏老汉啦—”
“请教尊姓大名?”
“播磨的芦屋道满……”老人说。
五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晴明对说完整件事的实盛说道。
他们已经不在藤原中将的寝室里了,退至另一室,晴明和博雅,还有另外几个人,一起听实盛讲述事情的经过。
“情况大致已经知道了,但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晴明说。
“您请讲吧。”
“为何选中的是藤原中将大人?中将大人不是一直很照顾你吗?”
“您说得不错。”实盛潸然泪下,“承蒙中将大人百般看顾,我却干出这种事,心里难受之极。可我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五天前的晚上被道满大人所救,就赶紧去看望那女人,可是……”
实盛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呢?”
“可是,那女人已经有别的男人了,和那男人同在寝室里。”
“……”
“那男人正是中将大人。”实盛说。
六
晴明和博雅坐在木条地板上,轻松地喝着酒。
雪还在下。积雪已深至没膝。
这是一个寂静无风的夜晚。仿佛飘然降下的雪花落在积雪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从藤原中将家一返回,二人便坐下喝酒。
“事出有因啊。”
博雅感慨地说。
“因为那件事,实盛便对中将大人动小槌了。”
“唉,就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这个道满大人,他为什么要让实盛去干那种事?”
“为了钱嘛。”
“钱?”
“想赚一笔,得个温饱吧。”
“—没错,就是这样。”
晴明这么说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庭院传过来,接着晴明刚说出口的话说。抬眼望去,只见雪中立着一个朦胧的人影,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我原想瞧准猿啼病严重之时,出马疗治,赚一笔钱。”
是芦屋道满。
“当我厚着脸皮去中将家时,说是已经去请晴明了。”
道满挠着头苦笑。
“没办法啦。不过,这里头有一半是我干的哩。晴明,你要是把这事当成工作,收入的一半应该归我拿。入了冬也真够冷的,偶尔也得有点好东西垫垫肚子啊。”
“那可就对不起啦,道满大人。”
“什么?!”
“我没有收中将大人任何赏金。”
“什么?真的?晴明你—”
“真的。”
晴明这么一说,一瞬间,道满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不过,倒是从实盛那里得到了一些谢礼。”
“是什么?”
“酒。”
“酒?”
“现在我和博雅喝的就是实盛的酒。如果愿意的话,跟我们一起品尝?”
道满轻轻叹息,嘴里嘟嘟囔囔。
“真拿他没办法……”
“那就不请自来吧。”
他赤着脚刷刷地踏雪过来,拍掉身上的雪,走上木条地板。
一看,杯子和烧得正旺的火盆都预备了三个。
“呵呵……”
道满喜出望外地微笑起来。他一屁股坐下,盘起腿,拿起酒杯向晴明伸出去。
“倒酒,晴明。”
“是。”
晴明端起烫热的酒瓶,给道满的杯子斟满。
热气从酒杯冒出。道满一饮而尽,鼻子几乎埋没在热气里。
“好酒好酒。”
道满眉花眼笑地说。
“博雅,这酒可得快点喝呀……”晴明说。
“我不会输给别人。”
道满笑着说。
“喂,晴明,听起来,好像我这人酒瘾很厉害?”
“听得出来?”
“听得出来。”
博雅噘着嘴说:
“我只是喜欢酒而已。”
道满忽然手一伸,从晴明怀中抽出小槌。
“博雅大人,要是没酒了,我就拿这个去敲人,酒就会有啦。”
“晴明,你—”
博雅吃惊地望着晴明。
“谁也没有注意这把小槌子,我就拿走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道满开心的笑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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