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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觉(1)

  一

  蓝光在黑暗中忽闪。萤火虫飞舞。

  一只,两只。

  水池上方,萤光点点。

  池面上飞舞的萤火虫,不时向廊下飞来,在对饮的晴明和博雅平视的高度闪亮。

  “真是无从捉摸、转瞬即逝啊,晴明。”

  博雅举杯欲饮,出神地叹道。

  喝干杯中酒之后,博雅又冒出一句:

  “这萤火虫的生命,真是短暂啊……”

  晴明红唇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饮酒,似听非听,似颔首又非颔首。

  “露子小姐说过,这萤火虫嘛,小时候的模样与成虫大不相同,是栖息于水中,吃贝类长大的哩。”

  “……”

  “离开水飞到地面上,这样闪着光,充其量也就十天工夫……”

  一盏灯火。

  灯光之中,放在木条地板上的酒壶映着火光,红红的。

  博雅拿过酒壶,给自己的杯子斟酒。他放下酒壶,又取杯在手,叹道:

  “越是无常之物,越是惹人爱怜……”

  二人的一旁,坐着身穿唐衣的蜜虫,她不时为空了的酒杯斟满酒,但晴明也好,博雅也好,几乎都是自斟自饮。

  萤火虫在夜的黑暗中闪亮一下,随即消逝。

  用目光捕捉这转瞬即逝的萤光飞舞的线路,这刚熄灭的萤光,却又出人意料地在另一个地方闪亮了。

  夏日的鸣虫在草丛中沉着地吟唱。

  “是心呢,还是魂呢……”博雅嘟哝道。

  “怎么啦?”晴明小声问博雅。

  “我想起来了,据说有位小姐把萤火虫比喻为魂,吟诵了和歌—”

  “哦?”

  “是这样的一首和歌—”

  博雅悄声吟诵他回忆起来的和歌:

  池泽点点萤火虫

  应是我身之幽魂

  “据说是到贵船参拜时吟诵的。”

  “是参拜贵船,为一男子薄情而咏吧。贵船这地方,净是些可怕的事情。”

  “不谈那种事啦,晴明……”

  “好像还有应答之作?”

  晴明像是没听见博雅的话似的,问道。

  “你很了解嘛,晴明。”

  博雅说着,又吟诵了应答之作:

  山林圣地伤神处

  魂魄出窍恰如萤

  “据说这位小姐吟诵和歌之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寂寞的声音,吟诵了这首和歌。”博雅说。

  “噢,就是和歌所说的那样子吧。”

  晴明望向博雅,说道。

  “‘和歌所说的那样子’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在深山老林,若在神圣之地思绪纷繁,魂就会像萤火虫那样,脱离躯体,跑到身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晴明?”

  “看样子,你还没有听说纪道孝大人、橘秀时大人的事啊?”

  “有啊。听说二位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那是怎么回事呢?”

  “觉嘛。”

  “觉?”

  “对。”

  “什么意思?”

  “属于唐土的妖魅一类吧。”

  “妖魅?”

  “噢,你听我说,博雅—”

  晴明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在木条地板上。

  “五天前……”晴明说,“最初出事的是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

  “最初?”

  “他们去了那所道观嘛。”

  二

  那所道观建于五条大路和六条大路的正中间。

  而他们两位前往那里—

  “为的是《白氏文集》呢。”晴明说。

  “《白氏文集》?”

  “没错。”晴明点点头。

  《白氏文集》—即收入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诗作的书。说白了,就是诗集。

  “书中有一首《寻郭道士不遇》的诗……”

  “对、对。”博雅点头。

  要想供职宫中,通读《白氏文集》是事先的必备功课。博雅当然也读过《白氏文集》。

  不妨说,白乐天的《琵琶行》、《长恨歌》等是跻身宫廷的基础教养。

  那首《寻郭道士不遇》,题意是某日白乐天往访郭道士,没有见到本人,只得返回。原诗如下:

  郡中乞假来相访,

  洞里朝元去不逢。

  看院只留双白鹤,

  入门唯见一青松。

  药炉有火丹应伏,

  云碓无人水自舂。

  欲问参同契中事,

  更期何日得从容。

  “那首诗又怎么样呢?”

  “诗中所谓‘院’,是指道观……”

  道观—即道教的庙宇,道士在那里生活、修行。

  当晚,信好和恒亲二人在某处一边对饮,一边谈论白乐天的诗。

  二人谈到这首《寻郭道士不遇》。

  与白乐天其他的诗作,例如《长恨歌》或《琵琶行》相比较,这首诗并不特别有名。但是很偶然,对于此作的诗意,二人竟然各持己见。

  白乐天往访郭道士居住的道观时,郭道士究竟在还是不在呢?

  “郭道士在道观里。”源信好持此意见。

  “不,他不在。”这是藤原恒亲的主张。

  当时,白乐天年约四十有余,官居江州司马。虽说是政府官员,却是闲职。

  “乞假—”

  也就是说,虽然从词意来看,是特意请了假前去拜会郭道士,但他有的是自由时间,不必郑重其事地写成“乞假”。

  可是,前往道观一看,理应比政府官员空闲的郭道士,却是忙碌得不见身影。所以,白乐天见不着郭道士,便回来了—为此作了这样一首诗。

  “明白吗?所谓‘药炉有火丹应伏’,不是说正要炼丹,正处于最忙碌的时候吗?比如说吧,恒亲,假定你正为做饭作准备,生起火,汲了水,准备就绪之际,你会外出吗?”

  “这不正是说,出了比这还重要的急事吗?”

  “恒亲,你这人不懂诗。”

  “你说什么?!”

  “郭道士也许有事离座了,但还在道观之中。这一点白乐天当然明白。虽说白乐天身居闲职,但自己在工作时间来会道士,不免自觉惭愧,这才未见而返—不是吗?”

  “既然惭愧,为何还着意写下来?”

  “不正显示了白乐天大诗人的才华吗?”

  “这叫什么才华!”

  “惭愧之时,则直书惭愧之意,不是再正常不过吗?下面写了‘更期何日得从容’,这不是宽广的情怀吗?他有意以超然之笔写自己深信再会有期,骨子里却暗嘲自己的那副模样,这些你都不明白吗—”

  谈着谈着,恒亲冒出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京城内也有道观呢。”

  “什么道观?”

  “没错,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道观,但在六条附近的马代小路上,肯定有一座大唐风格的青瓦顶大宅。”

  “噢。”

  “怎么样?要不我们到那里走一趟?在那里重开现在的争论,这才是风雅之道嘛。”

  “我想起来了,的确有过那样一所大宅院,但听说现在已无人居住,荒废了。”

  “哦。”

  “我还想起一个说法:似乎那道观里出了不祥之物,所以人们都避而远之。”

  “避而远之不是很正常吗?既然无人居住荒废了,谁还特地去呢?”

  “可是……”

  “不必胆怯,我可不是要你独自去,是说我去,所以你也去吧。”

  被恒亲说到这个份上,信好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既然如此,走吧!”

  二人分乘两辆牛车,带着各自的随从,走夜路前往那所道观。

  到了一看,土墙已多处崩塌,里面夏草疯长。

  幸好是个月明之夜,从朽坏的大门往里探看,隐约可见大唐风格道观的影子。

  信好也好恒亲也好,在乘车颠簸至此的路途中,热乎劲已消失不少。大话已说出,但即便是恒亲,事到如今也没有情绪要在这荒废的道观里找个说法了。

  就这样算了,各自回家睡觉吧—真想这样说。

  但事到如今,要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句话,却使人颇犯踌躇。随从们也在场,就此走掉,面子上挂不住。这种事必为宫中风闻。

  去是去了,二人都是胆小鬼,未曾入内即逃归—被这样传来传去,也真烦恼。

  真为难。信好也好,恒亲也好,都僵立门前。

  “你们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从随从里挑选二人,让他们手持火把进入门内。但是,总不见二人返回。

  一刻钟、两刻钟过去了,二人还是没有回来。在外面高声呼喊,也没有回音。

  原打算再派随从入内了解情况,但信好、恒亲带来的随从加起来,合共四人。因为已派两个随从入内,剩下的只有两人了。

  如果再派这两人入内了解情况,这里就只剩信好和恒亲两个了。

  随从不愿进去,两人勉强说服其中一名,答应找到先前那两名随从,就有褒奖。

  然而,这名随从也是有去无回。剩下的三人一齐高声呼喊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

  正在惶恐无助之时,月已倾斜,东方的天空微微发亮了。

  到了早晨,四周明亮起来了,派剩下的随从入内查看,发现先前入内的三人竟然都平安无事。

  据说,三人傻傻地站在庭院的草丛中,身上毫发无伤。

  只是,三人都像丢了魂,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也好像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好像都变成了刚诞生的赤子。”晴明说。

  “赤子?”博雅问。

  “就是说,除了‘是人’这个咒之外,任何咒都已从三人身上消失了。”

  “又是咒?”

  “三人是饭来则张口,入厕则大小解,但不带他们如厕,他们随地就来……”

  “哎呀呀。”

  对于晴明所说的事情,博雅除了惊叹无话可说。

  “三人大概都被鬼摄走了魂吧……”

  “那—晴明,纪道孝大人和橘秀时大人,也都去那道观了?”

  “他们也去了。”

  “他们究竟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他们从源信好大人和藤原恒亲大人那里听说这件事了嘛。”

  “如果听了,就不该去了吧?明明听说了,为什么还要去呢?”

  “听说了这件事,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取笑了信好大人和恒亲大人一番。”

  “胆小鬼。”秀时首先开腔。

  “没错。”道孝附和。

  “为什么不马上进去救人?如果去得早,说不定随从们就不至于那样子。”

  “你们在外头心惊胆战、身子发抖,一直抖到了早上吧?”

  恒亲和信好被人说成这样,实在受不了。

  “哪有什么身子发抖!”

  “那种场合,任谁都一样。”

  “二位大人如果在现场,肯定也跟我们一模一样。”

  二人如此分辩。

  “不,如果是我们,哪会胆怯到那种地步!”

  “没错。”

  “那么,二位不妨亲自试一试。”

  “对呀,就你们二位,去那道观试试,如何?”

  “怎么样,你们敢去吗?”

  信好和恒亲这么一说,道孝和秀时也不甘示弱:

  “敢去。”

  “嗯。”

  道孝和秀时也答应下来了。

  “结果就成了那个样子。”晴明说。

  “接下来,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就前往那所道观了?”

  “对。”晴明点点头。

  三

  信好和恒亲也一同前往。

  乘四辆牛车,四人带着随从向西进发,傍晚时分,来到那所道观前面。

  夕阳西下,四周开始暗下来。

  “哎,很快就到晚上啦。”恒亲说。

  “马上就要暗下来了。”信好说,声音里透出几分得意。因为他们知道秀时和道孝害怕了。

  “哦、哦。”

  “好、好。”

  秀时和道孝神色凝重。

  信好和恒亲一边窥探着二人的脸色,心里头偷着乐,一边添油加醋地起哄:

  “暗一点再进去吧。”

  “还要一视同仁,可不能一只脚刚踏进门,马上就返回哟。”

  “对呀,得在道观里面放下一个东西作为物证。”

  “对,好主意。”

  “正好,这里有一条绑书箱的带子。”信好从怀里掏出一条红带子,“烦请二位进了道观,把这带子系在一根柱子上。”

  “明早再派人去查查,看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是否真的进去了。”

  道孝和秀时有气无力地答应:

  “好,就这么办。”

  “好吧。”

  道孝也好秀时也好,一时兴起说得豪气万丈,一旦真的面临这种场合,就没有劲头了。他们盘算着,只要找到好理由,就不去了。

  就是信好和恒亲,心情也颇复杂。

  对他俩来说,最好是道孝和秀时放弃进入道观。如果道孝和秀时真的在催逼之下进入道观,再平安无事地返回,就轮到自己成为笑柄了。

  四周已暗下来,夜幕降临了。预备好的火把熊熊燃烧。

  “可,可是……行吗?”道孝说。

  “什么‘行吗’!”恒亲说。

  “如、如果我们当真进去了,把带子绑到柱子上再返回来,脸上无光的是你们。”

  恒亲和信好被道孝说中痛处。

  “很、很好嘛。”

  信好的回答也是逞强。

  这一来,任何一方都没有退路了。

  于是,道孝和秀时二人真的穿过大门,进入了庭院。

  四

  西京—

  即使在白天,也看不见几户人家,到处是小树林。

  今天晚上,除了自己一行,没有其他人的动静。

  进入道观一看,夏草覆地,知风草、乌蔹莓等齐腰高,必须分开草丛才能走动。

  “喂,喂—”

  道孝招呼走在前面的秀时。

  “怎么啦?”

  秀时停下脚步,回头看道孝。

  秀时手持火把,道孝怀中收着带子。道孝望着秀时,他的脸孔很可怕,脸颊绷紧,在火把下看来简直不成人样。

  “你别那副模样。”秀时说。

  “模样?”道孝的脸越来越走样。

  “算了算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秀时说。

  “你、你不害怕吗?”道孝问。

  “别说出来。”秀时说。

  “为什么?”

  “因为一旦说了,就真的害怕起来了。”

  “嘿,你也害怕嘛。”

  “怕呀。我什么时候说不怕了?”

  “啊,我放心了。”

  “你把我弄害怕了,自己就安心了吗?”

  “胡说什么呀。”

  “因为知道同行者比自己还害怕,自己就不怕了。”

  “哪有这样的事!”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放心了’?”

  “是说了,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了放心了,但并非为了要说这么一句话,才特地问你怕不怕。”

  “行啦行啦。”秀时说。

  “让我害怕的,是你那副脸孔。”

  “你的脸也很可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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