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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觉(2)

  斗完嘴,二人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抚着后背。

  二人强咽下就要冲口而出的哀鸣,面面相觑,沉默了。

  像无法承受这种沉默似的,道孝说:“走,走吧……”

  可是,脚下却动弹不得。

  二人的衣裾已吸满了凝于草叶上的夜露,沉甸甸的。

  正对面,看得见道观建筑的影子。月光洒在荒废的庭院里。

  “回、回去吧?”道孝说。

  “到这里就往回走,只会被那两个人耻笑。”

  秀时又转向道观的方向,挽起湿冷的衣裾,迈步向前。

  在他背后,道孝说话了:“你、你去不了的。”

  “你想说什么?”秀时边走边答。

  “都因为你取笑他们两个,结果把我也……”

  “不要怪别人,听了他们俩的怂恿就说要来的,不正是你吗?”

  “是你说要去的。”

  二人边走边说,道观已在眼前。

  “就是它了。”

  就在秀时说话之时—

  “哎—”

  响起一个声音。既非秀时的声音,也非道孝的声音。

  秀时回顾道孝,问道:

  “你刚才说话了吗?”

  “我没说话。说话的不是你吗?”

  “不是我。”

  正当此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哎—”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在瓦顶和屋檐均已腐烂坍塌的外廊内,朦朦胧胧有一个白影。

  “那、那个……”

  “是个女人。”秀时说。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一个白衣女子站在腐烂的木条地板上,望向这边。

  “你们害怕了?”

  就在二人要惊呼一声、拔腿逃跑之际,白衣女子低声细气的一句话,仿佛夺去了他们惊叫的机会。

  女子声音清脆。二人出声不得,沉默地僵立于草丛中。

  “刚才想逃跑了吧?”

  那女子说着,从木条地板上飘然而下,向这边走来,越来越近了。

  秀时不觉倒退半步。道孝双膝发抖。

  对了,应该带刀来的。带把刀—

  “想用刀劈我吧?”

  那女子又说。说话间,她已经站在跟前。

  如此快!不会是世上之人。

  连拨开野草的声音都没有。

  “我不是世上之人—是这样想的吧?”

  女子对秀时说。

  秀时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为何这女子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呢?

  “为何自己正想着的事情被人家知道了—是这么想的吧?”

  句句被她说中。该怎么办呢?

  “是在想‘该怎么办’吧?”女子笑道。

  来人呀,救命啊—道孝想。

  “来人呀,救命啊。”

  女子边笑边说。

  不进来就好了。

  不进来就好了。

  都是这小子不好。

  都是这小子不好。

  不作无聊的逞强就好了。

  不作无聊的逞强就好了。

  呜呜—

  呜呜—

  来人啊。

  来人啊。

  此时—

  秀时手上的火把爆出火星,迸飞的火星子烫到了脸颊。

  “好烫!”

  秀时情不自禁地丢下火把,以手抚颊。落地的火把滚到女子脚下。

  “啊!”女子低低喊了一声,倒退几步。

  就在那一刻,秀时和道孝的身体可以随意动了。

  “哇!”

  “哇!”

  二人大喊一声,两手拨开齐腰高的草,游泳一样冲到大门口。

  当秀时和道孝脸色苍白、连滚带爬冲出大门时,信好也好恒亲也好,不觉刷地后退几步,早把取笑对方的事抛诸脑后。

  “出来啦出来啦!”

  “是个女人!”

  “是妖女。”

  “好可怕呀。”

  秀时和道孝喊叫完之后,趴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

  五

  “自此之后,秀时大人也好,道孝大人也好,精神上都有问题了。”晴明说,“二人回家之后,家人在多方询问之下,好不容易才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好歹恢复到了生活能够自理的程度,但总是一整天都或坐或卧,不出家门。”

  “是这样。”博雅点头。

  “据说有时连家人也认不出,从前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晴明说。

  “喂,晴明,你一开始提及的觉,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他们在那道观里遇上觉了。”

  “他们所遇的那个女子,就是觉吗?”

  “对,就是这样。”

  “所谓‘觉’,究竟是什么呢?”

  “据说,是一种生活在山里的妖魅。”

  “妖魅?”

  “有人说,这种妖魅来自唐土,其实我们国家也有,到处都有。那种被称为‘回声’的东西,也属觉类。”

  “噢。”

  “觉识读心术。”

  “什么?”

  “与其说‘读’,可能说‘吃’更好吧。人在想什么,觉能知道。在接二连三地被觉说中心中所想的时候,人的心最终就变成空壳了。”

  “那么,是恒亲大人和信好大人的随从最先进入道观的,他们也在那里遇到觉了?”

  “应该是吧。”

  “道孝大人和秀时大人与最先那三人相比,生活多少还能自理,这就是说—”

  “是因为他们在心思尚未被全部说中之前,得以逃走之故吧。”

  “对对。”

  “因为你一思考,心思便被说中,几乎不可能反击觉,但秀时大人被火星烫到了脸,不自觉地丢下了火把。好在发生了这件事啊。”

  “哦。”

  “在唐土,也有人因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击退了觉。”

  晴明向博雅讲起了这样一件事。

  一名住在山里的男子,在家门口编织筐子。

  他察觉到眼前有只奇怪的动物。

  猿猴般大小,身形也酷似猿猴,脸孔却是人。

  四目相对。这时,猿猴似的动物说话了。

  “你在想,有只奇妙的动物吧。”

  男子被它说中心思,大吃一惊。它为何知道自己的心思呢?

  “你在想,它为何知道自己的想法吧。”

  又被说中了。啊啊,这是传说中的觉吗?

  “你在想,我就是那种觉吧。”

  什么都被它说中,男子恐惧起来。

  事到如今,拿起身边劈竹子的柴刀,抽冷子劈过去吧。

  “你打算用那把柴刀杀我,对吗?”

  又被它说中了。男子不知如何是好。

  照此下去,自己要被这只觉吃掉了。

  “哈,你想我吃掉你呀。”

  就在觉一纵身跃过来时,男子害怕极了,不觉手一抖,原先为编竹筐而压住的竹条离手而去。

  弯曲的竹条从男子手中弹起,打中了觉的眼睛。

  “哎哟!”

  觉按住眼睛,跳开了。

  “哎呀呀,人有时竟会做出没想过的事!凭这一点,人太可怕了。”

  觉说完,逃归山中。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你看怎么样,博雅?”晴明问。

  “什么怎么样?”

  “明天晚上,我要去那所道观。”

  “你要去?”

  “你也去吗?”

  “……”

  “备上酒去看看,果真有什么出来,感觉也不坏呀。”

  “去也不妨,不要紧吗?”

  “什么事情不要紧?”

  “觉呀。心思被它说中,心不就成了空壳吗。”

  “你不去?”晴明一本正经地问。

  “我没那么说。”

  “那就去吧。”

  “好,好的。”

  “那就走一趟。”

  “好,走一趟。”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半边月亮挂在天空。

  月光从坍塌的屋檐洒下,把晴明和博雅笼罩在蓝光之中。

  木条地板多已腐烂塌陷,不过四处寻找,还能找到人坐下后不致塌陷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坐下来,举杯对饮。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博雅右手持杯,说道。

  就是那所道观。木条地板塌陷处,野草从中长出。庭院里,野草更是恣意疯长。

  晴明家的庭院,看上去也是野草野花自由生长,但与这里相比,还算是收拾过的。

  没有灯火。仅靠月光,四周景色隐约可辨。

  “从前有好几个道士来这里修行,将门之乱前后,就没有人住了,自那时起就荒废了。”

  “不过嘛,晴明—”

  “什么事,博雅?”

  “其实,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觉呀。你说了唐土的故事,那时候,觉是以猿猴的模样出现的吧?”

  “没错。”

  “可为何道孝大人他们所见的,是女人的模样呢?”

  “这个嘛,是因为回声啊觉啊之类,原本并无固定不变的形状。”

  “……”

  “它映现在见者的心上。”

  “映现在心上?”

  “当觉出现的时候,你认为它是人,它看上去就是人;你觉得它是猿猴类,它看上去就是猿猴类。”

  “可是,道孝大人也好秀时大人也好,并不是一开头就认定它是女人呀。”

  “没错。”

  “那么,为何他们两人都把它看成了女人呢?按你所说,他们二人当时应该各自把它看成不同的东西,这才对吧?”

  “博雅,你说得没错。不过,这种时候人们往往把它看成同样的东西,因为人情就是如此。开头,道孝大人也好秀时大人也好,朦朦胧胧地看见屋檐下有白蒙蒙的东西。于是,秀时大人首先喊出‘是女人’。在秀时大人眼中,它大概像女人吧。道孝大人听到喊声,也就觉得它像女人了。”

  “那么,在我眼中,它会像什么呢?”

  “这个嘛……”

  晴明饶有趣味地微笑着,呷一口杯中酒。

  “不过,博雅,如果你希望遇上觉后安然无恙,从现在起必须听我的话。”

  “为什么?”

  “如果我提醒你‘博雅,来啦’,从那时起,在我说‘好了’之前,你绝对不可以开口说话。”

  “好。”

  “另外,你把这个收好……”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毛笔写了些咒文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咒符。预先为你写好的。”

  晴明把那张咒符递给博雅。博雅接过来,收在怀里。

  “把它带在身边,只要你不出声,它就看不见你。”

  “明白。”博雅点点头,又说,“晴明,你行吗?如果那觉—那女子出来的话,你怎么办?”

  “你不必担心我……”

  说话之间,晴明的眼睛眯起来。

  “来啦,博雅!”

  正要对晴明说话的博雅,慌忙紧闭刚张开的双唇。

  晴明把目光投向野草疯长的庭院。

  博雅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朦朦胧胧地立于草丛之中。

  那女子沐浴着月光,像全身过了水一样闪亮,滑行一般走向木条地板。

  虽然走在茂密的草丛中,却不见草动。

  “咦,还以为是两个人呢,原来只有你一个啊!”

  女子望向晴明,油汪汪的双唇一咧,笑了。她皱着双眉的样子怪怪的。

  晴明将视线移向女子,静静微笑。

  “你怎么啦?”女子说。

  “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呢?”

  女子焦躁地扭动着身体。

  “你不怕我吗?”

  女子把脸贴近晴明的面孔,近得几乎气息相闻。

  “为何不想一想?”女子说。

  “为何不思考?”

  晴明只是静静地微笑。

  “任何小小念头都行,想一想好吗?”

  无论对方如何劝说,晴明依旧沉默。微笑始终留在他的唇边。

  女子敞开前胸,让丰满洁白的乳房暴露在月光之下,在晴明眼前搓揉起来。白皙细长的指尖捏捏乳头,让它硬起来。

  “看不见这个吗?看见了还能完全不动心思吗?”

  接着,女子掀起衣裙,连私处也裸露在月光下。

  “这样如何?还动不了你的心思?”

  女子一边摆动身躯一边说。

  但是,晴明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女子焦躁起来。

  “喀!”

  她张开口,吐出红红的舌。牙齿从嘴里刷刷地伸出来。

  “我要吃掉你!”

  熊熊燃烧的青焰从女子口中窜出。

  女子花了好长时间威逼哀求,打算动摇晴明的心思。但晴明依然如故。

  他面带微笑,只是注视着女子。

  “哎呀呀哎呀呀,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想呢?怎能做到不思索呢?”

  女子痛苦地拧着身子,头向两边摇晃,像极力要控制身体。

  长发左右甩动,卷住了女子的脸和身体。

  “呜呜,这样就吃不了啊。吃不到太饿呀。”

  女子眼中开始落泪。

  “好饿呀、好饿呀……”

  女子痛苦地抓挠喉咙。

  不知不觉中,女子的脸庞枯瘦下去了。肤色逐渐变为黑红。她的动作变得有气无力。

  最终,瘦成皮包骨的女子干柴似的倒伏在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好长时间,晴明说:

  “可以啦,博雅。”

  博雅如释重负地说:

  “还以为不知怎么收场哩,晴明……”

  他膝行至晴明身旁。

  “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吧,博雅……”

  “噢、噢噢。”博雅点头,“可是,晴明,你不也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吗?”

  “什么都—”晴明说。

  “什么都?你是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没错。所以,事后要请你把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啦,博雅—”

  “这容易。可是,你坐在这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什么都—”

  “‘什么都’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有想。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在这里而已。”

  “能做到这样吗?”

  “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僧人,这点功夫都能做到。”

  “原来是这样啊。”

  “那家伙没有食物。但是,我就在眼前,是有气息存在的,所以她不能消失。因为吃不到,她越发饿得慌。那种饿又加剧自身的饿,最终自取灭亡。”

  “啊—”

  “好啦。专门备了酒,在这里喝到天亮,其余的事,就留到早上再说吧。”

  晴明取酒瓶在手,将酒倒入杯中。

  “喝,博雅!”

  “好,好的。”

  晴明和博雅从木条地板下来,踏足草丛中时,四周已经明亮起来。

  晴明分开蓄了朝露、光闪闪的草叶,走在前头。

  “喂,在这里呢,博雅!”

  他停下脚步。

  “你看!”

  “噢!”

  博雅看见那副模样,倒吸一口凉气。

  草丛中,仰卧着一只形状奇特的野兽。猿猴大小,样子像猿,但面孔是人。

  “这是?”

  “觉嘛。”

  晴明回答之时,太阳东升,光线终于射入荒院。

  阳光接触到觉的身体时,觉像融入大气一样,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它待过的草丛中,有五颗玉石。

  三颗大玉石,两颗小玉石。

  晴明捡起那五颗玉石。

  “博雅,这些都是被觉所吃的人的心灯。让他们各自服下这些玉石,就会恢复原样了。”

  晴明微笑着,又说:

  “博雅,我们就迎着朝阳,漫步回去吧……”

  “好。”

  然后,晴明和博雅穿过道观的门,走到外面,向东漫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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