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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丑时之谒(1)

  一

  日复一日恋转深,

  日复一日恋转浓,

  参谒贵船之神宫。

  女子独自一人匆匆行走着。

  是在夜晚的山路上。

  一身素白如雪的装束。

  而且,赤着双脚。

  道路两边是广袤深远的森林,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偶尔漏进一束光,或者两束光。幽蓝的月光照到的地方,些微光亮反而加深了夜晚的黑暗。

  莲香树、橡树、杉树、扁柏,这些参天古木扭曲着树身。

  道路上,四处裸露着岩石和树根,女人雪白得凄厉的赤脚踩了过去。

  有些岩石上长着绿苔,有些树根湿漉漉的,容易滑倒。

  有时候,她绊倒了,有时踩在尖利的石头上,脚和脚趾都渗出血来。

  女人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好像在沉思什么。一种比所看到的黑暗还要深沉的黑暗,在她的眸子中沉淀。

  在这样的更深夜静时分,在这样阴森森的树林中行走,女人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

  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散开来,披在冒着细细香汗的脸颊上。

  令人生畏的是,女人嘴中衔着一根五寸长的钉子。

  用嘴唇吗?根本不是。女人用牙齿咬着那根五寸的钉子,把它叼在口中。

  每次迈出脚步,女人的衣袂边就会露出雪白的小腿。衣袖处隐约可见两只发白的手臂。

  女人雪白的肤色仿佛远离人间烟火,就像从未晒过阳光。

  她左手拿着一个木做的偶人,右手握着一把铁锤,在黑夜的森林中,像幽魂一样行走。

  从来不识人伪善,

  从来不悔初相识,

  只因两心情意真。

  女人沿着山路朝贵船神社走去。

  贵船神社位于京城西北的崇山中。祭祀的神灵是高龙神与暗龙神。他们都是水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的“龙”用的是“靇”字,即“龙神”。高龙神的“高”指山岭,暗龙神的“暗”指幽谷。

  传说在远古,伊奘诺神用十拳剑将迦具土神的头颅斩落时,剑尖滴下的鲜血从指缝沥出,于是诞生了这两位神灵。

  据庙志记载,祭神除这两位神祇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传说,祈祷时会降下甘霖,许愿时会停止下雨。

  庙志中还写道:

  “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从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人朝着贵船神社走去。

  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湮没了山路,凤尾草盖满了地面。

  这是一条幽暗阴森的山间小路。

  平日祭祀水神的道路延伸着,大气沉重地饱含湿气。

  女人身穿的白衣也吸收了水汽,变得凝重起来。

  女人行走着,蓝色的月光偶尔投射到她的肩膀和头发上,看上去像鬼火一般。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啊,我怨你。”

  “啊,我恨你。”

  女人边往前走,边絮絮不休。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

  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行至神社门口,女人站住了。

  对面,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女人把手中拿着的偶人藏在袖中,把衔在嘴里的钉子吐到左手中。

  她右手依然拿着铁锤,打量着男子。

  仔细一看,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干绸布衣,看打扮仿佛是贵船神社的人。

  “喂—”

  男人向女人招呼。

  “有什么事……”

  女人用细细的声音回应。

  “昨天我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是的。”

  男子点点头,一步两步朝女子走近,停住了脚。

  “梦中飞来两尊巨大的龙神。龙神告诉我,明天晚上丑时有一个你这样打扮的女人,从京城来到庙中,让我把下面的话传给你。”

  “什么话?”

  “说是听到了你的愿望。”

  “哦!”

  女人的唇角微微吊起。

  “让她身披红衣,面涂丹砂,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起烛火,再加上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人的嘴角抽起,夜色中,雪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真高兴啊。”

  她满意地大笑起来,脸色更加令人悚然。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哈,哈,哈。”

  女人高声狂笑,左右拂摆着长长的头发。

  女人的双眸闪闪发亮,披离的黑发朝空竖立,变成了鬼的模样。

  男子惊恐万状,“啊”的一声,大声尖叫起来。

  此时,女子像癫狂一般手舞足蹈起来,沿着夜间的山路,向着京城方向快速跑去。

  二

  不知不觉,夏天过去了。

  草丛间啁啾鸣叫的已是秋天的蛩虫。

  夏草已经完全埋没在秋草中,看上去快要消失了。

  芦荻在柔爽的秋风中摇摆,黄花龙芽和桔梗旁枝上盛开着花朵。

  越过屋檐仰望晴空,白色的云在高远的空中飘来浮去。

  午后。

  晴明和博雅坐在外廊地板上,把酒清谈。

  这是来自西域的酒肴。

  用葡萄做的美酒颜色酡红,盛在两只琉璃杯中,看上去很是美艳。

  持杯在手,不时把酒入口,博雅叹息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前来晴明宅邸走访的博雅,坐在外廊内饮酒,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秋天的庭院叹息不已。

  晴明支起一条腿,背靠着廊柱,平静地望着博雅。

  “喂,晴明—”

  “什么事,博雅?”

  晴明移动的只是视线而已。

  “为什么世间万物都要这样不停地变化更新呢?”

  伴随着叹息,博雅喃喃道。

  “到底是什么事?”

  “看看吧,这个庭院—”

  “……”

  “不久前还和你一起看过的花呀,草啊,今天大多已难再见到,不是吗?”

  蓝色的花,如鸭跖草。

  红色的花,如绣线菊。

  那些花朵已不见行踪,连萤火虫的影子也不存在了。

  偶尔有伯劳鸟在高空中尖叫一声,转瞬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空气中,秋天的气息已凛凛充溢,夏天的形迹已隐匿不见了。

  “人心也是这样变迁的吧。”

  “是啊。”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喂,晴明,关于怎样了解人心,有什么好办法吗?”

  “人心吗?”

  晴明嘴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不是微笑,也不是苦笑。

  “博雅,看一看水的形态怎么样?”

  “水的形态?”

  “水入圆形之器则为圆形,入方形之器则成方形。自天而降则为雨,积汇起来则成河川。可是水无论在哪儿,变成什么模样,其本质是从未变化的。”

  “……”

  “水因时而异,亦因所在地点的不同而改变着形态。水是没有固定形态的。是否有办法对此加以命名,博雅,你问的是这个问题吗?”

  “不是,晴明,我问的不是水,我问的是人心。”

  “博雅,如果想知道那位女子的心迹,我是无能为力的。”

  博雅把在堀川桥遇到的事,以及有关女子生魂的事,一一告知。

  从那以后,倏忽之间,两个月的光阴过去了。

  自女人身影消失的那天晚上起,博雅连着几个晚上前往堀川桥,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位女子,或是她的生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晴明?”

  那女子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博雅的耳边。

  “帮帮我吧,博雅大人—”

  令人窒息的急促女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希望自己出手相助。

  “每念及此,我的心中就会痛苦无比啊!”博雅说。

  “对她的求助,我竟然一筹莫展、无能为力,真是惭愧啊。”

  博雅抓住琉璃酒杯的杯脚,拿到嘴边,又停了下来,搁在廊沿上。

  “话题呢,就是她,对吧,博雅?”晴明问。

  “话题?”

  “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是啊,晴明,我有事要告诉你。不过,不是关于她的事情,而是别的事。”

  “别的事?”

  “嗯。”

  “什么事?”

  “其实是藤原济时大人的事。”

  “是相扑大会时,支持海恒世一方的济时大人吧。”

  “最近济时大人情况不妙。”

  “什么情况?”

  “他请医师来调药,一直都不见效。济时大人甚至想到,是不是有哪位心怀怨恨的人对自己下了咒……”

  “噢。”

  晴明仿佛来了兴致,把身子往前探。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呢?”

  “到了晚上,头痛,胸口也痛,听说痛得好像钉了铁钉子似的。有时手臂和脚上也会有那种疼痛感袭来。”

  “哦。”

  “这些日子,济时大人几乎水米不沾,身子日渐消瘦,听说整天都躺在卧榻上。”

  “那么,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

  “我是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好像有四五十天了。”

  “是吗?”

  “说是最近这十来天,疼痛加剧了。”

  “每天晚上,总在同样的时辰发痛吗?”

  “开始大概是在丑时会感觉疼痛,可最近不仅是丑时,一整天都连续疼痛,到了晚上就会更厉害。”

  “呵呵。”

  “这样一来,济时大人就来我这里商量,他知道我跟你关系不一般,所以希望我务必和你秘密地商量一下。”

  “济时大人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想起?”

  “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不是想起招过谁的痛恨。”

  “哦,我也问过同样的话,他说没想起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既然他本人这样说,今天应该会有这样的结果。”

  “等一等,晴明,你的意思是,济时大人肯定招致了谁的怨恨。”

  “我没说到这一步。还有呢?”

  “还有什么?”

  “博雅,我的话暂且放到后面,先把你的意思讲出来听听。”

  “哦,这个故事还有一段前奏。”

  “说说看—”

  “其实,情况不妙的不只是济时大人。”

  “还有别人?”

  “事实上,在济时大人身边,还有一位暗中通情的女人,那个女人,听说身体也怪事不断。”博雅说。

  “是怎样的女人?”晴明问。

  “我也向济时大人打听过,他连名字都没有讲出来。”

  “那么,那个女人是怎样的情形呢?”

  “身体发生异常,好像是跟济时大人同时开始的。”

  “怎样异常?”

  “头痛和胸口痛跟济时大人是一样的,而且还有不同的地方。”

  “不同的地方?”

  晴明一问,博雅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就是她的脸。”他压低声音说。

  “脸?”

  “听说是跟头痛胸口痛同时开始的,那女人的脸上长出了包。”

  “嗯。”

  “起初是米粒大小的东西,在她脸上这里……”

  博雅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右颊。

  “开始只有一粒红肿起来,听说特别痒。”

  因为痒,就用指尖挠,那个红肿的包慢慢胀大起来。

  在指尖抓过的脸颊上,肿块扩散开来,再轻挠此处,颗粒不断增加,每一颗都刺痒难熬,不由得又用手去抓挠。结果,红肿连成一片,变得越来越大了。

  终于忍不住用指尖嘎吱嘎吱挠起来,皮肤挠破了,开始化脓。

  “听说有半边脸成了紫茄色,肿烂了。”博雅压低嗓音说。

  “嗯。”

  “济时大人说,女子怕是一样,遭了谁的咒。”

  “那么,要我做什么?”

  “是呀,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诅咒导致的结果。”

  “真的吗?”

  “既然是你提起的事,我不会置之不理的。”

  “那你肯出手吗?”

  “嗯。”

  晴明点了点头。

  “接下来,博雅,我要委托你办件事。”

  “什么事?”

  “你派一位办事麻利的人往贵船神社去一趟。”

  “去贵船神社?”

  “是的。”

  “为什么?”

  “以后再说明理由吧。”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如果猜对了,那时再把理由告诉你。”

  “不对呢?”

  “那就不说为佳。”

  “喂喂,别装模作样,直截了当告诉我好不好?”

  “你放心吧,可能不出我的意料。”

  “岂有此理。”博雅执拗地说。

  “他曾经照顾过你吗?”

  “跟照顾不照顾没什么瓜葛,现在你告诉我就好了。”

  “你就为我想想嘛,博雅。一旦失手,岂不是很狼狈吗?”

  既然晴明这么说,博雅也只好放弃了。

  “合适的人当然是有,不知叫人去干什么?”

  “去找几个神社里的人问一下,这个把月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打听清楚就行了。”

  “这就可以了?”

  “嗯。”

  晴明点点头,随即又说:

  “不过,马上就过去问话,恐怕会难以保密。在与神社的人会面之前,不妨先进入神社周围的森林里,搜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吧。”

  “搜东西?”

  “是啊。”

  “搜什么才好呢?”

  “大体是这种—”

  说着,晴明用双手画出大小不满一尺的东西。

  “比如用木头做的偶人啦,用稻草做的偶人,或者是动物的尸骸什么的……”

  “噢。”

  博雅显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要找的话,就到古树附近去找。”

  “要是找不到什么呢?”

  “那时,就照刚才说的那样,向神社里的人随便打听一下好了。”

  “如果有什么收获呢?”

  “别耽搁,马上来这里告诉我。”

  “明白了。”

  博雅点点头,忽然发现庭院的秋草中,倏地立起一个人影来。

  仔细一看,是一个身着黑色干绸衣,矮矮胖胖、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的背部已经弯成圆形,所以身子看来特别矮小。

  “喂,喂,晴明—”

  “放心吧,这是我的式神。”晴明说。

  “刚才在门口,见到了蝉丸大人。”老人用慢吞吞的语调说着。

  “噢,是蝉丸大人啊。”晴明说。

  “他跟我说,源博雅大人在这里,所以想登门拜访。希望能让他见上一面。”老人这样说。

  “见我?”

  博雅直起身来。

  “说是到博雅大人的府上去过了,打听到你来了土御门这边,所以,就赶到安倍晴明大人这里来了。”

  “那就快点请他过来吧,吞天!”晴明说。

  “好吧。”

  老人把脖子往前伸长了一点,低头行礼。这位名为吞天的式神,分开芦荻花与桔梗花,身影消失在另一边。

  “刚才的式神,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吧。”博雅说。

  “是吞天吗?”

  “他的名字叫吞天啊。”

  “是的。不过,不是头一次了。你应该是第二次见到他了。”

  “在哪里?以前我的确没见过他。”

  “没那回事。”

  “真的吗?”

  “真的。他特别擅长待人接物,所以我很珍惜他。”

  “是吗。”

  博雅点点头,喃喃道:

  “可是,蝉丸大人为什么要赶到这里来呢?”

  “那最好问你自己吧,博雅。”

  晴明正说着,从过廊那边的拐角处,蝉丸在吞天的陪伴下出现了。

  他背着琵琶,右手把杖头交给吞天牵着,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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